小船顿时摇晃起来,梅映雪坐不稳,身子一侧就掉进了水中。她自小怕水,不会游泳,此时只觉得身子不断地往下沉,水“咕嘟咕嘟”地直往她的嘴巴和鼻孔中涌进来。她慌乱了,不断地挣扎,可是水还是无情地没过了她的头顶。
在那一刹那,梅映雪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幅幅连续的画面——长草、三生石、碧绿的钱塘江水、还有那“咫尺西天”四个大字,她全都记起来了。在相似的环境下,上一辈子的记忆在她身上复苏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的脑袋带出了水面。
梅映雪急速地喘着,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我教你的避水诀为什么不用?”吴旭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抬头望去,正午的太阳就在他的脑后,把他的脸映得黯淡,看不清楚,可是她却能够知道,他就是虎哥,那个和她订了三生盟约的男人!虽然他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可是她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轮回茫茫,下一辈子去何处投胎谁也不知道,但冥冥中自有天意,该见面的终究会遇到,情人仇人,冤家亲家,谁都跑不了,谁都躲不过!这个就叫做——缘!
吴旭华把梅映雪拉回了船上,然后一屁股坐倒,望着湿漉漉的她,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对……对不起啊!”他结结巴巴地道歉道,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般。
梅映雪笑了笑,反而爬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放在了他的胸膛上,轻声说道:“我不会怪你的,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吴旭华大惊,急忙把她推开:“别这样,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吓着了?”
二十四 梅映雪有些失望,吴旭华根本没有保留前生的记忆,她努力地提醒着他:“是我啊,我是双双,虎哥,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吴旭华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被鬼上身了?”忽然伸手用力地按住了梅映雪颈后。
梅映雪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就迷迷糊糊地躺倒了下来。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宿舍的床上,吴旭华正陪坐在床边。
“你总算醒了!”他笑着问道,“感觉好些了么?”
“我这是怎么了?”梅映雪觉得有些恍惚,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一般。
“你刚才在昆明湖神志不清,乱说胡话,我只好先让你睡着,把你送了回来。”
梅映雪撑住右肘,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湿衣服全都换成了干爽的,当下忙问道:“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换的?”
“噢!”吴旭华的脸也红了,“我叫了你的室友一起来的,是她帮你换的,我在外面……”
两人都红着脸低头不语。过了半天,吴旭华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你叫双双,还叫我虎哥,怎么我和那个人长得很像吗?”
“是吗?”梅映雪有些记不清了,前世的记忆就像潮汐一般,突然间涌现,而现在已经是消退下去了。
“算了,不说那个了!为了向你道歉,我决定送你一样礼物!”吴旭华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卷轴来,“看看吧,我亲笔画的。”
梅映雪将那画儿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女子青丝如瀑,白衣胜雪,而那脸庞分明是自己的模样儿。“这……画的是我?”
“是啊。”吴旭华笑道,“我总觉得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或许在梦里我曾经见过你吧?”
吴旭华又陪了一会儿,这才告辞离去。梅映雪望着那幅小照,心头思绪万千。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两人便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那只是梅映雪和吴旭华之间的爱情,似乎并未涉及到前世的纠缠,实际上或许那已经算是开始了吧?
7月6日,好像为了令中国人纪念这一天似的,清晨就下过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雨。
梅映雪一个人躲在宿舍中,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她一手拿着一管狼毫笔,在景德镇出产的白瓷调色盘中蘸了蘸,轻轻地在纸上勾勒出一张脸庞。
那是他的眉眼,他的口鼻,玉树临风,潇洒万千,渐渐地在她的笔端呈现出来。梅映雪记得姐妹楼旁的初遇,会面墙下的牵手,昆明湖中的拥抱,无名湖畔的缠绵……她要把对他所有的爱全都灌注到这幅画中。“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此刻吟的便是《诗经》中《女曰鸡鸣》一章,全篇充满了温馨之意。
“今天他跟着老师去西山考察去了,等到明天,明天我就能把这幅画交给他了!”想到此处,梅映雪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和喜悦。
可是第二天考察队伍回来的时候,吴旭华并没有跟着回来。梅映雪急着去问了他寝室的男生们,可他们一个个全都欲言又止,眼神中藏着疑惑和不解。
终于,她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在考察的时候,他一直在喃喃自语,等到了下山的途中,他一个人借故离开了大队,再也没有出现过。同学们在山中搜寻了半天,可是他好像蒸发了一样,一丝儿都不见了。
梅映雪知道他的本事,他若是想躲起来,那么再多的人也找不到,可是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难道他忘了在这儿,在燕园还有一个爱他的人在等着他么?梅映雪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断地流泪,一直流到了天明。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打炮的声音,“轰”地一声,整个窗棂都颤动了起来。
大家都被惊醒了,不知道除了什么事。
有一个胆大的女生出门去望了望,回来说是宛平方向火光迸现,像是开战了。
“什么?日本人打宛平了?”“北平看来危险了!”同学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梅映雪和吴旭华在一起时间长了,对国事也甚为关心。她知道卢沟桥是北平城的咽喉,一旦失守,北平城岌岌可危。她爹早已将在这里的财产全部运往南方,随时准备举家南迁。
果然,天刚亮,消息便传来了——日本人炮轰宛平城。霎时间整个校园中一片沸腾,人人热血上涌,愤怒至极!
接着全北平的人都动起来了。长辛店一带的农民,包括妇女和孩童,帮助军队筑路、送情报、抬伤员、运物资、送食品。在日军炮弹密密麻麻落在宛平城内之时,为驻军修筑巩固阵地,长辛店工人运送来大批枕木、铁板和铁轨。
北平的磨刀匠得知金振中营砍杀日军之事,从城里扛着磨刀凳赶到宛平,为二十九军无偿磨刀。
北平城里的黄包车夫为到宛平前线抢救伤员,自动来到前线,在运送伤员进城救治时,很多车夫在中途惨遭日军杀害。
北平、全国以及海外侨胞成立了各式各样的“救国会”、“后援会”、“救灾会”、“筹饷会”、“慰问团”、“服务团”等等。宛平城内,送来的西瓜和其他慰问品堆积如山。
……
“抗战的一天到来了”,所有人的心中都在说着这一句话!
父亲电话早已打来,明天一早就派人来接她回家,然后全家搬到上海。
晚上,梅映雪漫无目的地在校园中闲逛,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她真的不舍得离开这个美丽的校园,离开这美丽的无名湖,还有——他!可是,他到底去了哪里?
月光下的无名湖波澜不起,湖边的长草间虫声唧唧,显得格外宁静,这如画风景和外面的连天战火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梅映雪在湖边的长石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夜凉侵体,打算回去休息。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笑着说道:“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二十五 那声音虽然很轻,但是在梅映雪听来不啻于霹雳一般,她整个人一下子竟呆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还是因为我太想念他而产生的幻觉?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脸庞。是他!真的是他!梅映雪一阵激动,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便要倒下。
“映雪!”一双强健的臂膀有力地挽住了她,“是我啊!”
“旭华,真的是你?”梅映雪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你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她再也忍不住,抱住了他的肩头,哇哇大哭。
吴旭华拿手轻轻地梳着她的长发,“我怎么会不要你了呢?傻姑娘!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够遇到你!别哭了,我的时间不多,咱们好好说回话。”
梅映雪止住了哭泣,吴旭华帮她拭去了眼角边的泪水,轻轻地搂着她在长石上坐下。
“你刚才说时间不多了,什么意思?”
吴旭华望着夜空,像是在回答梅映雪,又像是对着面前的虚空说道:“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找你,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又要走?”梅映雪万万没想到,这次的相遇居然是离别的开始。
“是啊!”吴旭华叹了一口气,“等把鬼子赶出了中国,我想我就能回来找你了!”
梅映雪低着头说道:“明天我就要跟着我爹去南方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任务完成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相信我!”吴旭华紧紧地搂住了她。
“可是我好担心你啊!”这两天来,梅映雪一直朝思暮想,刻骨铭心,那种滋味比什么都难受。
“没关系,”吴旭华变魔术似的从身后取出一根木杖,“这个给你,有了它你就可以放心了!”
“我不需要拐杖,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梅映雪不解他的用意究竟为何。
“这可不是一般的木杖,”吴旭华笑着说道,“上面带着我的八字,除非它折断了,否则我都是平安无事的。”
“真的吗?”梅映雪有些怀疑。
吴旭华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说道:“别忘了,我是个祝由科的术士。”
她自然不再怀疑他的话,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两人就这样相偎而坐,任时间匆匆地从他们之间流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旭华长吁了一口气,“好了,我也该走了!”
梅映雪的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知道这一别后,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李太白诗云:“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这相思之苦岂是她所能承受的?
她伸手入怀,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为他所画的小像,“这是我为你画的,你收在身边吧。”
吴旭华展开画卷,笑了笑说道:“我有那么潇洒吗?”然后咬破中指,借血奋指疾书,题了一首小诗:“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然后将画交还给梅映雪:“还是你收着吧,想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个寄托。”
梅映雪望着那首言志诗,心中早已下了决定:“风雨结同舟,依依约白头,任凭潮浪险,相与渡横流。”
吴旭华仰天大笑,“知我者映雪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吴旭华今生无悔!”说罢站起身来大踏步而去,更不回头望上一眼。
梅映雪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树丛中,心中犹如刀搅一般,将画儿紧紧贴在胸口,再也不肯离开。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她父亲安排的那样,她来到了上海。未几日寇南下,全家又远赴陪都重庆。
一年又一年,转眼间四年过去了。梅映雪已经渐渐习惯了在重庆的生活,每天晚上她都要检视一下木杖,确信没有任何裂痕后才能安心入睡。
父母亲想要帮她介绍婆家,可是全都被她拒绝了。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人,根本不允许其他男人进入。
那是个雷雨夜,她永远记得那一天——1941年7月8日,是他们分别的第四年。那天她又和父亲吵了一架,原因就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
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思念正一点一滴地吞噬着她的心灵,她还能拖多久?为何她的命运竟要如此多舛?
慢慢地她进入了梦乡,长草火把,那一块三生石,那一条碧绿的钱塘江,当然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咫尺西天”那四个大字,依然是那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个梦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了,到底有多久她也不记得了,但是当江水没过头顶时,她依然是像以前那样,惊醒过来。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床前赫然站着一个人,刚想惊叫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张她早已想了千百万回的脸庞——是他!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吗?”梅映雪问自己道,“我不会又在做梦吧?”
“没有!”他笑着说道,“你没有做梦!我答应过,一定会回来的!”他在床边缓缓坐下,梅映雪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湿透。
“你身上都湿了。”她关切地说道,“小心着凉!”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眼神中充满了爱恋,“我不能久呆,我得马上走!”
“你又要走?”梅映雪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二十六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紫玉镯子给她戴上,“这个玉镯你要好好保存,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旭华,带我一起走吧!”梅映雪鼓起勇气说道。
他摇了摇头,“不行,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可是我爹要我嫁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梅映雪一把抱住了他,“带我走吧,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危险都不怕!”
吴旭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那我带你离开这里,可是你真的不能跟着我到处走。这样吧,我把你带回北平怎么样?回到燕园,回到无名湖畔,等我成功后,就去那儿找你!”
梅映雪用力地点了点头,离家的念头早就在她心中想过不知多少回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天涯海角都是愿意去的。
吴旭华带着她悄悄地离开了重庆,辗转来到了北平。此时的北平在日寇占领之下,无名湖虽然波澜依旧,却已是另一个人间。
他要走了。梅映雪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道:“你能不能常来看我?”
吴旭华摇了摇头,然后拿出了一个木盘,“每年的七月七日,你就拿着它来无名湖边,若是我那时能来,木盘就会发红光。若是木盘无异状,你也就不用等我了。”
他在梅映雪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坚定地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因此姑婆她才会这么爱惜那根木杖,每年的七月七日去无名湖边——她一直在等着他的归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那一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梅映雪长叹一声,对袁云峰说道:〃我等了他六十年,等到头发全都白了,他还是没有来找我。〃 〃那根木杖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裂痕的?〃 〃就在这几天,不过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渗水了。〃梅映雪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抗战胜利那年吧。我还以为他出事了呢,不过看杖上没出现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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