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正色道:“真话,不开玩笑的。”志豪也严肃地说:“是真话。你的报告打了没?”老金叹道:“送上去好久,石沉大海。”志豪说:“你该干啥干啥吧,我来跑!”老金狡猾地笑道:“你以为我今天让你白吃白喝的?”志豪也满意地说,“你以为我今天是蹭你酒喝哪?”两人哈哈大笑。
这一晚上,志豪也疯魔一般在家看书,看了一夜,看的都是关于材料学方面的。
志豪为了事业,不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累弯了腰,天天堵着办公室找人。
志豪终于堵着了汪秘书,他说明了来意,先用党中央文件开头,接着强调抓革命,促生产的意义,最后表示道:“我主动报告,申请挑重担,我哪怕是给老金的科技组管后勤出把力,都行。”
汪秘书摆手说:“先别说你,先说说这个老金,进入这么核心机密行业合适吗?我看了档案,对他使用一直处于‘等待’状态。”志豪说,“等啥?这是一位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没问题!”汪秘书道:“可他没党票呀。老苑。”志豪说:“实践证明他与党同心同德!”见汪秘书挠头,志豪干脆说:“算了,不要争长论短了。这个人,我用自己的一切给他担保,我和他同进退,行不行?他出事,我杀头也行!”汪秘书毕竟没啥大主意,经不起软磨硬泡,就同意了。
这个阶段,志豪尽管手中无权,可全系统知识分子和工程技术人员知道,向他反映啥问题都是有实际效应的,也可以放心的。军工生产关键问题他能把握得住,对汪秘书之流,他很会周旋,要办的事情很善于包装和修饰,通过他的周旋,总会披上一层恰如其分的外衣,从而取得最佳的应用效果。现在志豪就有了用武之地的意思了。他走到哪里,就会有几个神色急切的工程师,趋前绕后。志豪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1976年10月的一天,志豪如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到科技资料室义务劳动。
小戴笑道:“主任,您现在倒好,不怕管后勤啦,还心甘情愿管后勤?”志豪摇头晃脑地说:“荀子说: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逗得小戴咯咯地乐。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那头传来刘队长高兴的声音:“志豪呀,他们完了。哈哈!吃螃蟹了吗?三公一母。天亮啦!”
是的,整个中国都沸腾了!黑暗到头了,志豪一下明白了意思,激动地说,“我不光吃螃蟹,我还喝酒啦!喝他一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他妈的,痛快!”
大树下,香茗抱着一老一小的遗像,坐在秋风中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心头积郁了几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她悲伤得无法自已了。
虽然国家政治局面表面是有戏剧性的巨变,但暗地里却有很多潜流。军工生产方面的前进步伐,依旧让志豪和苏眼镜他们心急如焚。
苑志豪被平反了。汪秘书腾出来了原先志豪的办公室。汪秘书走的时候过于仓皇和秘密,没什么人理睬他,连他办公室上一家人的照片也没来得及拿走。尽管一张照片无所谓,志豪还是小戴给他送去了。志豪宽容地说:“小汪同志有再大的错误,对我,还是宽松的,不是他,我也许还在乡下什么小地方绝望地混着日子呢!”
乱了一阵之后,一天,志豪突然接到调令,让他官复原职了。老金、小戴大家都喜不自胜。
事业喜气洋洋的气氛,似乎并没感染到家里。家里的志豪与香茗之间,并没因此而变得宽容与和谐。用香茗的话说,志豪对外人,永远是春天般的温暖,对工作是夏天般的火热,对亲人,永远是“冬天般的残酷无情”!
香茗自从家庭发生了变故之后,性情变得越来越沉郁。她常常感到与志豪越来越陌生,心里有灼痛般的酸涩:“我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跟他捆绑在一起,我曾经愿意把我一辈子的欢乐与哀伤与他分享,可现在,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当年,老张说香茗是铁打的女人,如今,她身心俱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
然而,无论怎样磕磕绊绊,香茗永远恪守着在家庭中的职责,她无论多累,多忙,永远下班后匆匆赶回家,亲自为志豪准备着他最喜欢吃的菜肴。
晚饭时分,志豪依然用银筷子敲打着碗筷。秩序,对他来说是顶重要的。
弈佳太熟悉老爸的习惯和表情,听见他敲打,赶快跑来,不耐烦地喊起来了,电视台工作没谈完呢!说完,不满地白了老爹一眼。大学毕业后女儿成了编导,个性上很有一点当年大哥弈凯的味道。
志豪吼道:“该干啥的时候,就要干啥。”全家沉默地吃饭。香茗让二儿子晚上多吃点,不然撑不住。志豪问:“你晚上出门干吗?”弈博闷声闷气地说:“我上夜班。”志豪不满:“怎么你老上夜班?”
香茗讽刺他道:“是呀,你才关心他?不是说想要调个工作,当个建筑队司机,成天上夜班,影响健康,还浪费才华。”志豪不说话,又敲打碗筷,示意吃饭不要说话。弈博放下碗筷说:“我走了。”志豪又狠狠叮嘱说:“走路直腰,精神点儿!”
等儿子出门,志豪环视大家,说:“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全凭自己的运气,还有个人奋斗,杀出一条血路。指望我,没门儿!”
香茗没好气地说:“谁指望你了?这屋里人,你管过谁了?”志豪嚷道:“你吃饭不好好吃饭,给我念秧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香茗一字一句地说:“没、指、望。要是指望你,弈胜能自己考大学?当上讲师?弈佳能当上电视台编导?”姐妹俩无奈地扬扬眉毛。
弈胜插队之后,回城考大学,当上了教师。她像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经历坎坷,结果一言以蔽之:她变成了独身主义者。这一点,也让香茗伤透了脑筋。
志豪自己也生气,“命运作弄,咱家怎么我设计的每件事都失败?”
志豪看到香茗穿衣准备外出,问:“你干吗去?天黑了?”香茗没好气地道:“看病人。看我孙子!”志豪白了她一眼,脸刷地一下由红变白了。
香茗站住,生气道:“这个孙子话题一提,就让我胸口堵着,疼。你为什么犟头,就不认自己的亲孙子呢?”志豪脸上带着余怒未消的神气,“你让我认他,没家规了,没规矩了?”
对于瑶瑶含辛茹苦,养大了弈凯的孩子的事实,志豪心里明白。他的态度是:她生活有困难,你尽可办,可小孩领进我家门不行!这事我要开了门,破了我家规还行?乱套了,更没章法了。当初,我不让干啥他们非干啥,这一点我就不原谅!他俩非法同居,很不像话,所以一个女孩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停了片刻,口气便软了一点说,当然,孩子是新中国的孩子,咱不能让他饿着,冻着,可说下大天去,我也不能改口!
香茗听丈夫这样说,觉得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里凉透了。
3
童童没见过爷爷,他问过大姑,“我爷爷住得很远吗?”
弈胜掩饰惊愕,慌乱地瞥瑶瑶,一时两位大人竟然无言以对。瑶瑶只好说:“童童,爷爷他到很远的地方去搞大火箭。”
看着孩子满身月光有些凄清,弈胜打了一个寒噤说,“屋子又漏雨,家里你也不能回。”
瑶瑶反过来劝弈胜说:“大姐,别说我带着一个孩子,你一个大姑娘,不是还单身?我还奉劝你,早点找个心爱的人结婚吧。”弈胜惨淡一笑,说,“心比身先老,我的心早就老了。”瑶瑶看着墙上的照片,说:“那我的心,随弈凯早就死了。”
修房子的钱还是没凑齐,可雨下个不停。屋里到处湿漉漉的。看着屋里大大小小的盆,瑶瑶拿出弈凯留下的照相机,直奔了委托行。她的想法是,先送委托行抵押一下,周转一下钱修房子,等有钱了再赎回来。
说来也巧,那日,志豪约了拳师傅去旧货铺子淘旧货。志豪自信,说慧眼识珠的人,是能在灰扑扑的老旧货堆找到无价之宝的。
忽然,他一眼发现柜台上那台熟悉的德国“蔡司”相机。志豪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志豪认识它,它是当年辽沈战役的战利品!来不及细想,这物件如何会流落到这个委托行,他霍地拽住那个瘦骨嶙峋的售货员,听说报价400元。拳师傅咋舌:“哎呀,二个机床工人月工资48元!”志豪接着问什么人来委托这个相机的。那售货员警惕地说,“我看过证件的,人家是正经人,是个年轻人!”志豪说,“这相机我要了,等我回去弄钱,很快就来!”售货员道:“只留六天,人家只押不当!”苑志豪匆匆赶回家,打开收藏柜,拿儿件东西,又风一样地走了。
瑶瑶手里握着钱,沮丧地一步一步地回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和弈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那个似乎还带着爱人体温的照相机抛弃在那个灰扑扑的地方。
没一会儿,赶巧香茗跑来,交给她一沓修房子钱,凑齐了!瑶瑶一愣,接过钱,来不及向婆婆说声谢谢,转身就跑。
委托行中满头大汗的志豪,打算用几件老货换这台相机。正说着,师傅一抬头,啊呀一声:“侬哪能又来了?”志豪沮丧地问头看一个女孩满头大汗地跑来。师傅打趣地说:“侬的相机被人家盯牢了,姑娘!”
志豪一下认出了她,蓦然,瑶瑶的脸色白煞煞。一刹那志豪看这个女孩,坦荡天真的眸子,充满了忧郁,饱含受惊的张皇。瑶瑶也看着他。
志豪的火顷刻间就要狂泻而出。他问,“这照相机是你的吗?”瑶瑶紧紧抱着相机:“对不起,我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对不起。”瑶瑶忽然就哭了,伤心地哭道:“这,是我爱人留不的纪念品!我只有它了……”拳师傅不知何故,赶快开解姑娘,“你别哭呀,我们是跟你谈谈,没别的意思,我们不欺负人的。”
志豪看着哭泣的瑶瑶,动了恻隐之心,说:“姑娘,没关系。这相机是个老货色,快90年了。它比我活得还长!好好保存它吧!”而后,他转身走了。
志豪独自在江边,徘徊到很晚才回家。他直接进入卧室,瘫在床上,长长地嘘了口气。香茗奇怪地问,“讲卫生的绅士,你还没洗手,刷指甲呢?”志豪半醉半醒闭眼道:“香茗,我今天,看见弈凯和瑶瑶了!我看到了!我,我不是花岗岩脑袋,不是的……”香茗说:“哎,你说啥疯话?你今天喝酒啦?”志豪一动不动。
香茗嘟嘟嚷嚷:“你花岗岩脑袋!弈凯?老苑你一生中错过太多事,你在哪里错过了弈凯,你还要错过你的孙子吗?”志豪仿佛没听见。香茗转身走开了,霎时,一行热泪,自志豪的眼角流淌下来……
刚有点缓和的迹象,夫妻又为了一只手表吵了起来。
因为筹集瑶瑶修房子的资金,香茗卖掉了丈夫送的结婚纪念品瑞士表。志豪生气地与她大吵。
香茗这回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地说,“你伤透了我的心!为了这个家不要再拆散,我一直忍让,顺着你,你打孩子,不比孙子回家,我都顺着你。你买那些古董破烂,连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像个资本家,可给自己的亲人花几个钱,你就是一个周扒皮老地主!比割你的肉都心疼!对亲人你冷漠无情,对朋友你心不厚道。我实在受不了,咱们还是分开吧!”志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似被一个炸雷打着了。
香茗平静下来了。她能明显地感到他的锐利目光。在那个瞬间,她长久以来感觉失去的东西,真的不在那儿了。那些他们婚姻生活里弥足珍贵的东西,好似都躲起来了,她看不到它。她的心狠狠地疼。
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弈胜和弈佳冲出房间,无可奈何地拽住母亲。
在孩子们眼里父母是不能分开的,他与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紧密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然而,柏香茗早已被丈夫伤透了心,这一次,她是真的决定走了。临走前,她把家里收拾好,丈大衣服叠好,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
在志豪眼里,也觉得香茗变了个人。她整天闷闷不乐,她不再是那个17岁便追随他的快乐的人了。时光流逝,去日留痕。香茗对志豪的爱,曾经是有着敬佩与仰视在其中,即使是那些为了理想的激情,也是因为志豪勾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敬佩和仰视。而现在的志豪孤傲、刻薄,脾气乖戾,这是男子汉应有的胸怀吗?而香茗也不屑于与他走下去。
志豪比她想象得更复杂,更痛苦,他心里不是没有挣扎。挣扎地想了好久,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去找瑶瑶。路上,志豪还顺便买了一袋水果。
瑶瑶开门,看着门外的老头问:“你找谁?”志豪眯缝着眼说:“我,找瑶瑶。我是苑志豪,我想打听一个小孩,弈凯的儿子……苑什么,我忘了,应当有七八岁了。”
瑶瑶怎么会不认得他呢,叫她负气道:“对不起,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姓姚。”志豪愣住了:“姓姚?”瑶瑶说,“抱歉,您走错了!”志豪没想到,弈凯爱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他把礼物放在了门口,转身而去。要强的瑶瑶倚靠在门上,顿时满脸泪水。
一回家,苑志豪怒气冲冲地问妻子,“香茗,我的孙子应当姓苑。是不是?”香茗不知所云,志豪梗着脖子说,“我问问不行吗?我没权利问吗?弈凯的孩子是不是姓苑?”香茗没好气地说:“他姓姚,随妈妈姓!”志豪说:“假如他不是姓苑,不跟我们苑家姓,我何必强求!”香茗不知他什么意思,说,“你也太强人所难了,人家当初报户口,你不认这个孙子,没办法只能报了姓姚呀!”
那天志豪走后,瑶瑶独自在灯下,拿出弈凯的照片默默对他说:“凯,我今天要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会乞求你爸爸的爱了!我不去你家,决不!我不会原谅他的。死,不是遗弃,爱永远不会离开。我有亲人的爱,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凯,放心,我们都会活得好!”
接着,她写信给香茗:
“亲爱的妈妈,我要告诉您,我的人生不幸中的万幸是遇到了您这位慈爱的、伟大的妈妈!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和无礼,我爱凯,庆幸我的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了爱情的结晶。激情盛放得太浓烈,一生一次的极致,之后再也不能有了。现在,我们走了……”
瑶瑶带着孩子出了国,她舅舅在美国纽约接纳了她。
一天,苑志豪去上班,秘书小戴指一个包裹,说:“您的快件!本市。地址不详。”志豪打开一看,是他的那个老“蔡司”照相机。看到它,他觉得自己内心残缺的部分,该圆满了。
志豪静静想了想,急切抓起电话找香茗,打算明天星期天看戏,他还要请客。香茗问:“请哪个的客?”志豪是从来不轻易请客的人。
志豪说,“请瑶瑶来一趟,带着孩子,我可以见见他们。”香茗毫不客气地说,“晚了!晚了!八年了,你早干吗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志豪愣愣的,以为她是故意赌气,便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气性够大的,列宁斯大林还犯错误呢!还要我下跪啊?你是想要恨我一辈子啊?是我花岗岩脑袋,还是你是花岗岩脑袋?你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毫不通情达理的老太婆了?”咣当一下扔了电话……
感情就是如此错位,原本是想要接近,反而越来越远了。
柏香茗还是决定和丈夫分手,她噙着泪交代细碎的东西:袜子,还有毛衣,你一看书,就忘了保暖,注意一定穿暖和一点;还有你喜欢的咸鸭蛋……
志豪将一份遗嘱交给了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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