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流着泪,也爆发了,说:“有你这样逼的吗?!老首长,咱们那时候都20来岁,可眼下的孩子都是蜜罐子泡大的,不一样了。你不能这么狠呀!教育,你也要慢慢来,你是想要逼他,逼他回头,别说是父母,就是带兵,都不能这么个干法呀!你不知这孩子,他到我这儿,走投无路,饿得就像个狼,看着,让人心疼呀,他是走了最后一站了,走到地图最远的地方了,他在我这再找不到一个保护伞,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你说他还能去哪儿?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啊!你不疼孩子,天下有这样当爹的吗?你说他犯错,他到底犯了多大错?不就是你向东,他向西,你让他朝南,他不动地方,你也太霸道了。所有的老战友,都收到了你的狗屁信,绝交信,你这么干,不如和我绝交算了!”老张当着他撕碎了信。。电子书下载
志豪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原本只是想给儿子一个教训,让他改了毛病。老张拿着桦树皮说:“你别老看孩子的毛病,你看看,他用桦树皮写的日记,我看他身上都是闪光点!他骨折了,还挺着上岗巡逻,他说,耐得疼痛,做得大事!”
志豪轻轻复述儿子的遗言:“耐得疼痛,做得大事!”终于,埋下了他的头。香茗呆呆坐着,突然变得十分苍老。
柏香茗的心碎她常常茫然地在马路上走。心底深处的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她跑去剧团,找到邹大伦,说:“我来通知你一声,道个别。”大伦焦急地问她上哪儿。香茗顿顿地说:“我要走了,我申请去外地教书。我受不了,我实在不能原谅志豪了。一想到我的弈凯,我就心痛得要碎了。思及生死,万念灰冷。他待人太不宽容,他是个疯子,是个怪物,他给朋友,亲人,给我的爱少得可怜。”
大伦劝慰她理解志豪的个性,“他有自己的苦衷,就像一个唱戏正带劲的人,突然被轰下了台。多年来他的学识、修养,所有这些形成的文化志豪都没地方施展。他压力大呀,面对压力,他只能独处,独处是他的唯一选择。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还有谁呢?”香茗看着大伦,感动得眼睛湿了。
香茗有了分居的想法,她想到自己此生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她用生命去爱,换这一份爱和深藏的柔情,而志豪给她的是伤痛。
志豪是保持尊严的父亲和男人。他蜗居在内心深处,等待着,他藏在黑暗中痛苦地看着儿子渐渐远去,他的镇静刺破了妻子的伤口,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的伤口。
没两天,红鼻子登门来了。他让苑志豪去学校一趟。那天,志豪坐在藤椅上问:“去干吗?”红鼻子高声道:“签字。”志豪问:“签啥字?”红鼻子说,“家长签字证明,弈凯是自己跑去北疆,和学校分配无关。”志豪用手抓着自己僵直的腿说:“我不能去!”红鼻子说不签字也要去一趟,取他的遗物。结果,志豪把他臭骂一顿,他灰溜溜地走了。
等那家伙一出门,志豪强制自己站立却无论如何站立不起来,他努力着,用力捶打自己的腿,说:“我的腿!我的腿,这是怎么了?怎么敢背叛我?该死的……”他尽力站起来,结果咣当一下,摔倒在地上。
老张扶着志豪奔医院,原来,这是神经性瘫痪,让志豪一时竟怎么也无法站起来。老张看着老首长不禁感慨万千。他泣不成声地对志豪说,自己就是死三回,也换不回弈凯了,最后抹了一把眼泪,和志豪告别。志豪狠狠地握着老张的手,晃了晃,两个男人使劲握着,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儿子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和凄清,让他突然意识到失去了什么。病中的香茗不说话,将儿子的琴弦再次梳理好,她打算离婚的想法,已经用书面方式通知了丈夫。
志豪没说什么,他习惯地打开了广播,打破冷寂的收音机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播发了消息:昨天,我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志豪手里的茶杯失手落地。
这个惊天消息,对世界对他个人都无法描述地百感交集,这,是倾注了一个老兵心血的事业!志豪看着妻子,老泪纵横道:“打成了!”他拿起儿子照片,喃喃自语:“中国第一颗卫星,我参与了,我出力了!”
香茗也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哭了,“你出力了。第一颗。你又赢了!”志豪哽咽地慨然叹息:“胜利,是我们和8亿人一块得到的,这是第一颗,以后会有第二,第三,第十颗,第一百颗,可我的小进军再也回不来了!”他仰天长叹,“我曾经在大会上不止一次宣布,为此大业折我志豪几年寿,在所不惜!可我,扪心自问,对儿子,对这个家真是用心太少了,老天爷,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惩罚我志豪吗?”
自那个夜晚,志豪开始委顿沉默,不食不语。香茗红着眼圈让他吃东西,“你老这么沉默,我害怕。我习惯你喊,不习惯你沉默。你有什么都喊出来,说出来就轻松了。”
志豪突然喊道:“香茗,你恨我吧!”香茗说,“我是恨你……我恨你爷俩都是一根筋!”志豪又问:“香茗,嫁给我你后悔了?”香茗说,“我后悔过多次。”志豪嘴巴哆嗦地沉默。
香茗怨恨的是儿子临死都没得到当爹的一点温情。我的小进军,他老想当英雄,现在他干的正事,为国尽忠,他壮烈走完了年轻的一生,是我们的骄傲。她问志豪,“你总是责骂弈凯,今天,我只要你承认一件事。”志豪期待着,香茗眼泪就盈在眼眶里,问他,“承认弈凯干了一件正事,他走的是正路!”志豪终于点头了,香茗泪水顿作倾盆雨下。
在老家的爷爷听到孙子死亡的消息时正在料峭寒风中挑粪。
第二天,心如先生哆哆嗦嗦拿着十元钱到了供销社,竟把店里的糖都包了走。卖货女人奇怪地问:“老爷子买这么多糖干吗?”心如先生笑笑说:“我孙子当兵了!给大家发喜糖。”旁边几个老乡上来,老人将喜糖发给所有熟悉的人。
老人接着到理发店,坐下说推个光头。剃头匠问,“有日子你没剃光头了吧,五爷?你儿子如今还好吧?”心如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关心,顷刻间扑噜噜热泪长流。剃头匠眼湿了,停住手,生怕刀片刮伤了他。剃头匠发现心如先生的脚和腿一个劲儿地哆嗦。心如告别了理发匠,拍打拍打身上的头发屑,摸出了口袋里最后2元钱,放他桌上。剃头匠道:“多啦。只欠5角。”心如说:“不用找了!我走了,欠账要还清的。以前我族人常找你家剃头,情分不浅,就这么多了。”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剃头匠给心如先生送信,见里面极为安静。剃头匠贴着玻璃一看就哭了。只见老人衣冠整齐地躺着,早已孤独地死去。光头底下枕着一张“路条”,路条上赫然盖着红图章。上面由支书歪歪扭扭写着:兹证明,苑心如是我人民公社社员。老实本分,遵纪守法。请予放行!
剃头匠跌跌撞撞地跑,喊叫着:“不好了,心如先生走了!”
★ 下 部 ★
第二十三章
1
心如先生走了。当邹大伦将这个噩耗告诉柏香茗的时候,提着菜篮子的香茗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久久没有起来。
此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戴着一顶“叛徒”帽子的老人,可谓: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了书记笔尖戳,得罪了保管压秤砣,得罪了刮大粪的三勺合两勺。他谁也不敢得罪。志豪身在保密级别极高的岗位,无法亲自去操办丧事。于是,邹大伦主动奔走在老家那乡间的小路上。
苑志豪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摩挲着父亲生前用过的拐杖,黯然神伤。晚上,香茗扭开了台灯,提醒丈大,提议一块去感谢一下大伦,借此机会缓和与大伦的关系。不料,志豪不仅不去,又重提旧事,从邹家养父作孽,到妹妹苑菁牺牲,大伦离队半截子革命,甚至连弈凯的早恋,不分皂白地都算到了大伦身上。
香茗带着深深的失望,摔门而出。她不能原谅志豪变得如此冷漠。此后一个月,她都不愿答理他。话语越来越少,老两口变得越来越隔膜。
在儿子牺牲、老父逝世的打击下,苑家将迎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算有喜事盈门,可这喜事,志豪还是不高兴。柏香茗不理睬他,自己用尽了下个月的鸡蛋票买了几斤鸡蛋,急匆匆地冲到医院。医生向满头大汗将临产的瑶瑶要结婚证明和户口本。瑶瑶最担心的事果然是躲不过的。她无助地望着医生,泪眼婆娑。经受了那么多的艰辛苦痛,她是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苦命的孩子的。
医生慌张地摇摇头说:“没证明我可不敢接。”就在瑶瑶可怜地祈求医生之时,柏香茗风风火火冲进来:“谁说不行?啊?自古以来,母亲生孩子是天经地义!你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人道主义,你敢不给我接!你敢?你不敢接,我自己接,我告诉你,姑娘你别吓着,冰天雪地我都能生孩子!”一贯温文尔雅的柏香茗,今天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拼死捍卫自己的孩子。
医生惊了一下,说:“大妈你冷静点,别这样喊,我也是公事公办。”接着,她摘口罩,说:“啊,柏校长是您呀?”众人颇感意外。这医生笑道:“我是您的学生,68届小瑛。您忘了?”香茗管不了认得不认得,说:“小瑛呀?啥手续呀,快帮忙,这是我儿媳。你好好地帮她,对了,病历上写姓姚!地址户口放我家。”
无论女人多么坚强,多么乐观,多么韧性,在看女人生育的这一刻,香茗还是悲从中来。她想到了自己这一生的许多这个时刻,想到了长子弈凯。女人终其一生,都在战斗,瑶瑶的战斗了,开始她现在是孤独的,此生,离开了挚爱的弈凯,她将是终生孤独的。
瑶瑶就这样顽强而孤独地养育着童童。
志豪知道苑家有了孙了却没流露出一丝的喜悦,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这深深地激怒了香茗。更让香茗伤心的是,志豪不同意孤苦伶仃的瑶瑶进家门,更不同意将孩子的户口放在自家的户口本上。他不认孙子,如同不原谅儿子一样。这使得老两口的冲突骤然升级,日趋白热化。
香茗也一意孤行,你老头子不认?不认拉倒,我们大家都认,我们大家都爱她。香茗召集了大家,郑重宣布:“瑶瑶就是你们的姐姐,比亲姐还亲!从今往后,间甘共苦,有咱的一口,就有她的一口!”而后,香茗帮着瑶瑶找了一份街道工厂的工作干,有了一点微薄收入,又在大伦剧团附近,帮她找了一间小房子安顿下来。
那屋子是阁楼,只有十来平方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占得差不多了,加上两把破凳子放在床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下雨时还常常漏雨。香茗也不管志豪生气不生气,常常去看他们母子俩,送去奶粉,还有白糖、鸡蛋、日用品、布票等。
香茗劝瑶瑶趁年轻找个伴儿。瑶瑶总是平静地说:“没事,我习惯了。有了小宝宝,苦啊累啊,我都忘了。”又说,“我不缺吃穿的,找不好,还可能对我童童不好呢。”香茗点头,母亲的希望就是孩子。瑶瑶说,“我别的都能扛,就是孩子的上户口问题让我担心。”
这事其实香茗比她还要心烦。香茗一生中,叱咤风云,向谁低过头呢?可如今,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不停地低三下四去求人,看无耻小人的脸色。前几年为了孩子回城,香茗也东奔西跑地求人办事。眼下,为了童童,香茗还娃咬紧牙关继续奔走。
香茗拿着那半张证明信,到音乐学院革委会,这个求那个拜,连红鼻子都求了。她送了条香烟给红鼻子。这一手,是大伦逼着她干的,大伦说,“我们一定要做个现实主义的人。现实主义不是没原则,只是无奈而已。”香茗说,“假如让志豪知道了,必定会跳着脚大骂的,志豪绝对不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要说送礼了。”大伦苦笑道:“我,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这一手,果然是百试不爽的。香茗办成了户口,弈凯的孩子不再是“不准出生的人”。
2
这天,志豪正在家里读书练字,小戴急急忙忙地赶来,通知他去参加单位的学习活动看电影。学习态度很重要,不能请假。苑志豪无奈之下,只得去了机关礼堂。刚找个角落坐下,只听见“革委会”汪秘书讲了一通废话,最后说:“传达文件有一段讲话:抓革命,促生产。这是党中央的战略部署,我坚决执行,谁要消极抵制,我们就要罢他的官,撤他的职。一句话,在下面的战斗中,所有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都要打先锋,当闯将!好,散会了!”志豪一听散会,正打算起身回家。突然听有人喊叫:“大家不要动,下面看一个内部电影这是特殊待遇啊!”
志豪坐下了,和大伙一起看了内部电影,银幕上关于美国阿波罗号成功发射的消息令他激动得坐不住,热血沸腾。不一会儿,科技资料片看完,开始上演关于1969年珍宝岛战斗的纪录片,还有闹革命“学大寨”的纪录片。志豪皱眉看了看,呼啦站起来走了。老金也跟着出来。
老金追上了苑志豪。志豪回头问老金,“你怎么不看了?”老金反问:“你怎么不看?”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志豪兴奋地说:“我急着找人说说,碰到你可好了,我不知还能跟谁聊。”老金也叨叨:“阿波罗号,阿波罗号,唉,我真受刺激!以我物理学家的眼光看,一个国家的强盛反映在作战部队的效能上!外人看热闹,专家看门道。在我眼里,每一幕闪动的,全是新材料,新工艺,我真着急呀,我手里弄的东西,早该出来,真憋气!”
志豪道:“我也着急!我这心里顶着了,出来喘一口气,不然我憋死了!人家都忙着登月了,咱还战天斗地,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呢。”老金赞同,“过去咱和发达国家的距离已小了,现在是越来越大,人家跑得多快,咱们落得太远了。”志豪愤然说,“妈的,当年我是打过小日本、老美的,现在有劲使不上了。咱国家军工眼看落后于美苏,再这样下去,富国强兵是空话!”老金突然激动地拽他,“我请你吃老酒!边吃边聊。”
志豪发现这老金,大概一定有新想法了。与智慧的人喝酒谈话是一种享受。
小酒馆里,老金边喝酒边感叹着纪录片的细节,“你看阿波罗号登月,人家的宇航服,不得了呀。那航天材料厉害!向阳的这一个面,温度可挡上百度,背阴面,可零下多少度?你看他那面具,什么材料在这种恶劣压力下不变形?真是高科技呀!”
志豪夹了一口菜,说,“人家都完成了几代的研发,咱们还在基础上跋涉呢。心里能舒服吗?我看了那些内部参考片,真是急死人,我现在真恨不得能像苏眼镜一样到戈壁滩去,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过,老金你说了这么多,我听了,坚定了一条:咱这些老马,这时候,不使劲拉车,还指望谁?”老金瞅他一眼,说:“当然,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
志豪擦擦嘴,起身道:“喝酒完毕,空话少说该干活啦!”
老金对领导诉上了苦,可下面研发试验难处很多。志豪说,“天命如何我不管,咱一定尽人事!咱干具体事,你说,我还能为你干点什么?”
老金道:“我要白金。”志豪问:“干吗用?”老金道:“催化剂。”志豪问:“急吗?多大量?”老金凑到他面前:“急!量不少!”志豪故意夸张地学他,说:“报告拿来,红图章文件有吗?”
老金正色道:“真话,不开玩笑的。”志豪也严肃地说:“是真话。你的报告打了没?”老金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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