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轰炸既有弊也有利。第一次警报信号响过几分钟后,电厂拉断了电。领带 可以不要,但在这几分钟内我至少必须穿好裤子和皮靴。然后,当我把所有要保护 的伙伴安全地藏进地下室后,才可以悄悄地在暗处坐下。继而我经常会摸索着回到 我的起居室里去,悄悄地找一张最舒适的椅子,转眼问便睡着了。这是我在孩提时 代练就的功夫,那时,只要下雷阵雨,我就常常这么做。
可是(我们的室内生活写得太多了)只要危险一过去,防空洞里的客人们和我之 间的家庭式关系自然也就中止了。必须是这样。除去工资以外,必须有一个区别, 不至于会失去纪律。
现在再写一点有关这个城市和警报信号的情况:
谁要是在战前即两个月前,熟悉这个重新繁荣起来的南京城的,谁要是在当时, 特别是中午时分,观察过市中心繁忙的交通情况的,如果他听说过大约100万~120 万居民中至少已有80万人离开了这个城市,那他对现在城里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 几乎空荡档的街道和广场就不再会感到惊讶了。所有红色的砖瓦屋顶都刷成了黑色, 就连整个红砖瓦的住宅区也都刷成了黑颜色。每隔50米~100米就有供行人躲避用的 防空洞,有些只是上面堆些土的洞,刚好够一个人爬进去。
所有的电影院、大部分旅馆、绝大部分商店和药房都已关闭。有些小手工业者 还在半开着的大门和百叶窗后面悄无声息地干活。
一排排的房子之间,可以看到一些缺口,面积大约有6所~12所房子那么大,这 是轰炸造成的破坏。但是事情过后呢,人死了(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够多了),现场 清理干净了,于是便几乎不再有人注意这些缺口,事情也就忘记了。
同样也漆成了黑色的公共汽车还在行驶,在中央各部等单位下班时车里挤得满 满的,因为政府官员都照样工作,星期天也如此!街上的秩序是无可指摘的。军人、 警察和平民纠察队谦和而正确地履行着他们的义务。在两枚炸弹炸开了中山路主干 道的碎石路面半个小时后,就已填补了那些坑洞,修复好了路面。修路时交通一点 也没有中断。
没有一个外国人(这里的外国人已经不多,德国人约有12名妇女和60名男子)受 到过干扰。相反,人们都怀着惊讶的好感注视着我们这些还坚持留在这里的外国人!
警报突然会响起。以前我们用作报时信号的电器汽笛响起了拉长的“呜— ” 声,这是第一次信号:警告信号。就是说敌机已经起飞,正在飞往南京途中的某个 地方。所有的人都赶快奔跑回家,或者奔向附近的防空洞。住得比较远的人就坐人 力车赶到安全的地方去。有幸坐在汽车里的人突然发觉、他们的老式小汽车在和平 时期时速还跑不到10里、现在却一下子达到十六七里的速度。当我喜形于色地祝贺 我的司机取得这个出色的成绩时,他露出一种调皮而尴尬的脸色。看来是我击中了 他的唯一致命弱点。
回到家以后,我就派人在大门两边守着,以检查拥进来的人们。邮局和电报局 的公务员受到每个人的欢迎,随时都得安置他们。除此之外,凡是与我的家庭没有 关系的人,都拒绝入内:“真对不起,没有地方。请您别见怪,我们没有多余的位 子了。”
抱着婴儿的妇女们受到优先照顾,允许她们坐在防空洞的中问,然后才轮到带 着较大孩子的妇女,最后是男人。这是我始终顽固坚持的顺序,它使男人们感到无 比惊奇。
几个大胆的男人— 管家、佣人、司机(他穿着西式服装,必须有相应的举止) 以及其他人,还有本人只能暂时留在外面。
第二次信号!一再重复的一长三短的“呜”声,表示敌人正在南京上空。现在 全城空荡档的、一片死寂,无丝毫动静。街道上不时有步行或开着车的哨兵在巡逻, 也有城市民众应急队队员。
我们数着敌机的架数,同时为正在追赶它们的中国歼击机感到高兴。在高射炮 (防空火炮)开始射击时,肯定有纷纷落下的炮弹碎片,我们便慢慢走近防空兜的入 口。轰炸机向下俯冲时,发出巨大的呼啸声,紧接着是100公斤~500公斤炸弹猛烈 的爆炸声。当炸弹接连不断地落在不远处时,大家都张大着嘴,一声不吭地坐在防 空兜里。我们给孩子们和妇女们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团。只要稍一平静,就有“英雄” 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下室里走到外面去,想看看周围的情况。每当有一架敌人的轰炸 机被高射炮击中后燃烧着摇摇摆摆地栽下来时,中国人就高兴得热烈鼓掌。只有这 个滑稽的、让人琢磨不透的“主人”的表现又一次令人不可思议,他一声不吭地抓 抓帽子,喃喃地说:“别吵,死了3个人!”鞋匠嘀咕道:“怎么啦,他们可是想要 你的命呀!”
在云层后面,撤退的日机和追击的中国飞机还隆隆地响了好长时间。然后响起 了缓和的“呜— ”声,警报解除了,危险过去了!大家平静地却是大声地谈论着 重去干活。
这段时间确实很有意思!没有谁埋怨无聊。现在已是晚上10时了,警方的戒严 时间开始了,街上一切交通都已停止!
德国学校已不再存在(它已关闭),解聘了教学人员,退掉了校舍。孩子们均已 乘飞机离去,去了安全的地方。这是过去的事了!但是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再办 起赖的!
老鸹
“老鸹”是已故领事海因里希·科德斯给我起的一个中国外号,意思是“老拉 贝”,并无其他含义。
10月18日
仍然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天空没有一丝云。8时45分,刚用完早餐,晌起了第一 次和第二次警报,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9时45分又取消了警报。 “假的。”中国人说。它相当于“骗子”、“伪装”或诸如此类的含义,照意思翻 译是“虚尽”或“虚传的警报”。
中午以前很平静,我和韩(湘琳)去中国银行和铁道部作了商务拜访。午餐后, 14时30分,又响起了警报。这次我们听到了飞机飞赖的声音,但它们仍在比较远的 地方,受到了高射炮的射击。它们在南面某个地方(似乎是在城墙外面)扔了许多炸 弹,没有向下俯冲。16时解除了警报。又损失了一个半小时。谢天谢地,我们仍然 很健康。这时我们想要安静。
里贝先生整个时间都站在电厂里他的涡轮机旁。这个漫不经心的傻瓜!他今天 刚把修理好的机器重新开动了起赖,所以不想让电厂立刻再停下来。“假如日机真 的成群密集飞赖,”他说,“当然我也会躲起赖的。”是的,亲爱的,但愿你还有 时间去躲起赖!
10月19日
哼,今天日本人对我们可真照顾!
午夜2时,响起了警报,我正在穿第二只靴子时炸弹已经落了下来,震得整个房 子都抖动起赖。只有里贝没有动弹,仍然安静地在睡觉,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家伙什么都不当回事!正当我朝他叫喊“喂,里贝,第二次警报”的时候,响起 了几枚炸弹的猛烈爆炸声。我的朋友里贝却平静地回答说:“是是乔,我听到了!” 今天夜里,我们又看见了我们西门子舒克尔待厂制造的探照灯在照射。我走进防空 洞里,不得不再维持一下秩序,因为有个远洋公司的报务员,他身材肥胖、大腹便 便,总是会挤占妇女们和孩子们中间的好位子。我略微调整了一下位子,因为太激 动。掉进了地下水的洞里,把我臀部也弄湿了。今天凌晨,防空洞人口处出现一张 用德文、中文和英文写成的醒目的大海报:
致我的客人们和本洋行成员的通知
几经常使用我的耐轰炸的防空洞者,必须遵守下述规定,即应该让孩子们和妇 女们(无论是谁)占用最安全的位子,也就是防空洞中间的位子。男人们只可使用两 边的坐位或站位。
有违反本规定者,今后不得再使用本防空洞。
约翰·拉贝
1937年10月19日于南京
胖子报务员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凌晨4时,危险终于过去了。我们大家对此也没 有多大的兴趣了。
刚上床又响起了警报,时为凌晨4时30分。这次得保持冷静。我疲乏地又穿起衣 服。当我终于穿着完毕,站在那里时,警报又解除了,时为4时50分。这是一次虚传 的警报。人们把巡逻返航的中国歼击机误认为是敌机了。警报取消很长时间以后, 我正躺到床上时,高射炮中队突然又射击起赖。想必那些人是完全搞糊涂了,但愿 他们没有击中自己的同胞。后来我想把失去的睡眠再补回赖,但在凌晨时刻很难睡 得着。那玫,我就洗澡去吧!
月光皎洁的夜晚又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在8时55分,来了第一次警报。 如果再这样下去。今天我们大概做不成多少事了。里贝把不让他工作的日本人大骂 了一通。9时55分取消了警报。我们没有见到敌机:又是一次虚传的警报,或者说, 日本人从南京边上飞过去了。
中午12时15分响起了今天的第四次警报。警报拉响后,我们已不再那玫匆忙了, 到第二次信号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可是,这次几分钟后就狠狠地干起来了,猛烈的 轰炸声就在很近的地方。我们大家都快步朝防空洞奔去。天空阳光灿烂,几乎无法 认出敌人的飞机。防空中队开炮了,但是没有击中。由于很有可能会被纷纷落下的 碎片击中,我便命令大家都进防空洞去。我们等了约10分钟,城北和城南都有可怕 的炸弹落地声,南面升起一个很大的烟柱,在天边慢侵地散开,没有火光,只有爆 炸产生的烟尘。13时10分,危险过去了。里贝先生吃饭来迟了,他说,今天他也不 得不进了防空洞。日本人在电厂总机房不远处投下了一批炸弹,但电厂末受损害。 里贝又一次交了好运!
10月20日
上午8时,出了太阳,天边有一些云。日本人今天一定会来访。
昨天浦口的轰炸一定很严重。我听说,津浦铁路局的办公大楼和附近的煤场被 炸了。据说炸死了9人,伤10人。现在日机已不再向下俯冲,而是直接从高空扔下一 连串炸弹。因为它们向下俯冲受到了很大损失,有许多飞机是在重新抬升时被击落 的。
里贝先生在修复电厂中做了很好的工作。2号涡轮机已全速运转(5000千瓦),此 刻正在修复3号涡轮机。中国人是否也承认这样的成绩呢?但愿如此!还有一个值得 提出的事实:此刻只有我们那台老的博尔齐希锅炉在运转,它是我们6年前供的货。 从那时以来它一直都在运转,根本就没有再让有名的美国锅炉生火。德国的产品质 量再次证明是过硬的,但仍有人在挑我们的毛病。
12时30分,响起警报!飞机出现在北面和南面的高空,在南面授下了许多炸弹, 可能又是落在飞机场上。南面的方向出现了巨大的尘雾,这是炸弹的成果。有3架大 型轰炸机从我们的上方飞过,高炮中队的射击又是劳而无功。为了提防炮弹碎片, 我们(里贝和我)回到防空洞,待了几分钟,那里早已挤满了中国人。当我们又从防 空洞走出来时,轰炸机正在北面(浦口方向)轰炸。我们也听到了那里有许多炸弹落 地的声音,间或还有机枪的扫射声。想必也发生了空战。13时30分,一切又都过去 了。
日本人还是很配合的:让我们安静地吃了午饭,我甚至还能小睡20分钟的午觉。
14时30分又响起了警报。我照样平静地工作,等待着第二次警报。15时40分, 发出了拉长的“呜— ”声,警报解除了。这是一次虚传的警报。
桂林来了消息,著名的弹道学家、枢密顾问克兰茨博士教授在那里去世了。愿 死者安息!他是一位可亲的老先生,今年82岁。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正值初夏,他 想要到青岛去,但后来大概还是选择去了桂林。他顺便提到,这大概是他在地球上 的最后一次暑期旅行。我想要劝阻他时,他却亲切地挥手拒绝了。想必他对此更清 楚,而且被验证了。
德国大使馆的霍特先生躺在鼓楼医院里。一次在长江上作舢板射击比赛时,他 后面的人一颗铅弹打中了他的小腿肚。他在一艘英国军舰上作了急救包扎。(在战争 中人们什么事都会碰上!)偏偏是打中了小腿肚!要是再高一些也许会更消受些。不 过,我还是不批评为好。我自己在非洲时不也是这么做的,只是那时没有打仗。我 要去请教一下,我是否应该为他受伤的小腿肚授予他一枚“抗射击嘉德勋章”(译注: 1350年爱德华三世颁发的系在膝下方的英国最高级勋章)。我相信,我应该这么做!
有家报纸报道说,上海的德国领事馆就日本人轰炸在上海的德国领地提出了抗 议。中方和日本都否认了这期间出现的有关和平的谣言。
《大陆报》(南京版)的一个编辑说,南京人已经习惯了日机的空袭。这说法显 得有些夸张。他还说空袭警报信号已经成了每天的家常便饭。不过这个情况倒是确 确实实的!第一次警报时,人们根本不走出办公室,最多是机械地整理好办公桌上 的东西。第二次警报时,我才吩咐勤杂工把装有最重要药品(胰岛素)和包扎用的材 料等东西的手提包拿到防空洞里去,再打开房子里的所有门,使之不被可能有的气 浪摧毁。同时指示办公室勤杂工站到外面去观察天空,等敌人的轰炸机飞近了再通 知我。当天空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时,当然就意味着得赶紧了。大家随即从房子里 跳出来,朝四周看看,假如出现了危险,碎片满天飞,就赶快奔进防空洞里去。可 是,一旦敌人的大型轰炸机飞到一定距离时,人们又会出来张望。这种行为并不总 是明智和安全的。但蹲在防空洞里也并不是一种快乐,何况,有30个人一同蹲在里 面。如果响起了警报解除信号,危险过去了,大家就又平静地去做各自的工作,仿 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然,有时还会热烈地讨论一下轰炸的程度以及可能造成的 损失,但是不久就会平静下来。大家都在忙着工作,要想一些别的事情。
10月21日
今天夜里3点钟收到一份电报,说沃尔特马德先生今天下午乘汽车抵达。但愿他 运气好,我们希望他一路平安,那段路几天来一直受到日本人的猛烈扫射。
上午8时,天空万里无云,一个极好的航空天候。
9时15分响起警报;9时55分又解除了。我们没有见到飞机,它们也许是在南京 前面就改变了航向。最近,如果日机的飞行目标位于浦口的北面,它们就会绕过南 京。
我在去下关电厂的途中,拜访了施罗德博士。他的夫人还在汉口,很想到这里 来,但不许她来。施罗德博士考虑是否可以让她佐到“库特沃”号船上去。我劝阻 了他!施罗德博士不大相信克兰茨教授去世的消息。据他所知,克兰茨和夫人几个 月前就已在回国途中。看来是他们对溯江而上的情况不甚清楚。施罗德博士还不知 道施特雷齐乌斯的夫人已在不久前去世。我在施罗德的住房里发现了里尔茨先生丢 失的最后一只箱子,我要把它带回去,把他的全部行李都放在一起。我正想到电厂 去时,12时30分响起了警报。我刚好还来得及坐汽车赶回家。大家在那里很是激动。 躲到我防空洞里来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会讲德语的职员们说,他们从上海和南京之 间各个支行得到的电话消息称,日本飞机在飞往南京的途中投了毒气弹。我们没有 防毒面具,只有简单的用浸过六胺或醋的漂白薄纱布做的口罩。我检查全体躲在我 这里的人是否都有这种口罩,我的手提箱里一直都放着这种口罩。女人们都只有一 条手帕或小毛巾。我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