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刘兴华的这番提问,张义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实话实说地道:“老领导,我就如实说吧!我也知道我们县的各项指标都是排在最后的,但是我上报的数据却是真实可信的!别的县为了总路线,为了大跃进,为了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又是荒废农时去大炼钢铁,又是大办公社食堂,又是搞运动,又是搞阶级斗争的,我也想把我们县搞得有生有色,我也想来个大跃进,来一个大丰收,但是越是与群众走近,越是走进基层,我便越是感到肩膀上的担子越是沉重。我们共产党员最基本的一个党性就是要实事求是,正是基于这个实事求是的原因,我才发现对于我们县来说,搞那些东西真得解决不了全县的吃饭问题。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如果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去炼钢?去跃进呢?所以,到最后我认为我们县的当务之急,还是群众的吃饭问题,只有先把这个解决了,才可能谈到其他。所以,我宁愿先把别的事情放一放,宁愿被上面的领导批评,也要想方设法让群众吃上饭!”
张义说了很多的话,刘兴华一直认真地听着,这也是他从认识张义以来,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听他来讲这么多的话,如今的张义,早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鬼了,他不仅变得成熟,而且也越发得老练,更令他为之庆幸的是,这个脱也了军装的团长,已经成长为了一名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干部。
“我也知道很多县里出现了水肿病!那其实就是饿的!”张义在最后十分坦白地道:“本来今天的收成就不好,但是很多领导为了达到完成任务的目标,便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虚报丰收,上面也据此多多征粮,那些干部们又不敢据实交待,只能欺上瞒下,可怜了千上万的群众!”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悲泣,同时又接着道:“老首长,如今老百姓真得是水深火热了,你这个代省长也一定急得火往上撞,我也想过几个暂时紧急缓解的方法,只是不知道不可不行!”
“哦?”刘兴华连忙问道:“你快跟我说说看?”
张义犹豫了一下,又有些畏缩地道:“只是……只是,老首长,你要是真得这么做了,我是担心你可能会被当成反党集团的成员,官职难保!”
刘兴华皱起了眉头来,想了一下,十分坚定地道:“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如今我只要能够让我们这个省少死几个人,能够让大部分的社员群众们熬过这段苦日子,到时候别说只是掉一个官帽子,就算是让我死了,我都愿意!”
听到刘兴华如此决绝的话,张义放心了下来,这才一本正经地道:“那好,我可就说了!”他说着,沉思了一下,这才开始道:“我们省一直是产粮食的大省,国家每年都会从我们省调出很多的粮去。我们县就有一个贮备粮库,里面贮备的粮食,如果省着点吃,足可以让三个县的群众暂时渡过年荒;我知道我们县的粮库还是小的,别的地方还有更大的。我还知道今年我们国家准备向几内亚和阿尔巴尼亚无偿援助共约三万吨的大米,这些米都是出自我们省,后面还有越南、柬埔寨等几个国家的无偿援助,估计也会有几万吨从我们省调出;如果把这些米我们全留下来,那么最少可以让我们省少死几十万人!”
张义的话刚刚落地,刘兴华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要截留中央的粮食调派,不是他这个代省长能够办得到的事,就算是他是省委书记,也没有这个权力。而且,就算是他强制截留了,那么这无异于是将自己的前程完全断送了,其结果定然是和讲真话的彭德怀一个样子的下场了!
第五六章 人祸(一)
面对着张义这一张征询着他而启盼的目光,刘兴华沉默了,他低下头细细地思量着,自然知道其中的代价。
良久之后,刘兴华才抬起了头来,看着眼前的张义,忽然越看越是觉得他和张贤如出一辙,什么时候,张家的老三也学会了张贤那般狡猾多谋了呢?他还是有些犹豫,担心地道:“就算是我们省把粮食留下来,中央可能还会到别的省去调派,别的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比如我们的邻省安徽和河南,他们缺粮的程度甚至于比我们省还要厉害!国家的援助是答应人家的事,为了国际上的影响,中央肯定不会食言的!如果把这个任务派到别的省里去,可能情况要更糟!”
张义皱起了眉头来,再一次劝说道:“老首长,如果这些粮食是调往别的省里去救急,我也就无话可说!大家都是手心手背,哪一个省的群众都要救济!可是,这些粮是白白地拿去送人呀!你可以批评我是有些自私,没有国际大局观,但是我只知道我们自己的群众已经成千上万的在饿死,中央又有什么救济措施了吗?”
刘兴华摇了摇头,无奈地告诉着他:“如今下面的干部大搞浮夸风,中央还以为形势大好,谁又敢去捅破这个泡沫呢?”
张义的脸也崩紧了起来,对着刘兴华道:“老首长,你看看我们这个黄城县,再看看别的县!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这个县委书记不自己想办法救自己这个县的群众,那么我们县也一定会跟别的县一样!”
刘兴华猛地一怔,心下里渐渐地明朗起来。
“老首长,你说得也不错,如果我们私自截留调粮,中央可能会向别的省进行征收;但是,如果不这样做,不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么中央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或许,在中央了解到了真实情况之后,会重新审视外援承诺,取消从各省调粮!”
刘兴华再一次思忖了起来,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稳妥一些的好,对着张义道:“张义,你的这个主意的确是一个救急的办法,但是我想我还是去北京一趟,当面向中央汇报我们省里的真实情况,恳请中央不要从我们省里调粮!”
张义却皱起了眉头来,连忙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刘兴华忙问着。
张义道:“我们县的贮备粮库已经接到了上面的通知,今天晚上会有武汉军区的车队过来运粮,要我们县作好接待工作!”
“什么?这么快?”刘兴华也有些惊讶。
张义郑重地点着头,马上从自己的办公桌上翻出了一份武汉军区发来的电函,递给了刘兴华。
刘兴华看完之后,默然无语,他刚才还在奇怪张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这些事情连他这个代省长都不清楚,却原来是这么回事。中央调粮自然不会过来跟他商量,而是直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武汉军区的部队来协办。
张义看着刘兴华还在沉思,有些急迫地道:“老首长,你要决定必须现在就作出决定来,只要是过了今天,这些粮食估计就会装上火车皮运往广州港上船,就算是你跑得快,跑到了北京,而且中央也同意了你的意见,时间肯定也赶不及了!这些粮食只要是出了省境,那么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刘兴华呆了呆,照张义的说法,别说他想要去北京报告,便是回武汉与省委班子进行沟通和商议都肯定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死心,站将起来,对着张义命令着:“张义,从你们县给我接通省委的电话,我要和省委书记说一声,商量一下!”
张义点着头,答应着,马上还着刘兴华走向机要处,此时的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机要处只有一个值班的人员在,可是,他接了半天也没有接通武汉那边的电话。黄城县并非交通要冲,所以只有一条电话线路通往黄州专区,从黄城县往武汉打电话,要从黄州专区转接,便是这个过程也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接通武汉省委之后,却一直没有人应答,刘兴华看了看表,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七点多钟,估计那个值班员赶去吃饭了,可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义的秘书小姜却急匆匆地赶了来,他就是被张义派去接洽武汉军区车队的人。
“小姜,你怎么跑回来了?”张义奇怪地问着。
姜秘书却是一脸的慌张,告诉着张义道:“书记,大事不好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张义不由得一怔,连忙问道。
姜秘书气喘吁吁地道:“贮备粮库被邻县几个公社的群众封堵了,军区车队根本就进不来!”
张义蓦然一愣,便是这个时候,正焦急等待接线的刘兴华也猛地一怔。
“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张义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自告奋勇地说着,当先地迈出门去。
“等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刘兴华也跟着喊道。
※※※
吉普车飞快地在公路上奔驰着,天虽然有些黑,但是这条路上也相对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车通行,前面一片的黑暗,只有车灯打出两道长长的光线来,可以看清下面的路。
在车上,姜秘书这才详细地向张义和刘兴华说明着情况。
黄城县的贮备粮库是建在黄城与麻城、新城三县交界的地方,位于黄城县境内,那里也是黄城县唯一的平原地带,再上去就是山区了。正是因为平原地带比较富庶,交通方面比较通畅,也便于周围几个县的征粮到这里集中,所以才会在这里建设这个贮备粮库。当初,建设这个贮备粮库还是由刘兴华提议的,他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应对黄城这个老大难的穷县可以就近救济。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当得知贮备粮库的几万吨粮食将被运走之时,周围十里八村的群众便不干了起来。在他们看来,虽然这个粮库是归省里管辖,但是只要这个粮库里有粮,他们的心底就多少会踏实许多,相信政府一定不会让他们总是饿肚子,一定会把粮食分给大家以解燃眉之急。如今,一旦知道这些粮食将会被运空,而非是留给他们的时候,所有人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被干部们所欺骗后的愤怒、以及对政府部门麻木不仁的态度的不满,在顷刻之间全部爆发了出来。当武汉军区长长的车队经过他们的村庄、屋舍,开过来的时候,那些群众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次他们望梅止渴的空梅也将失去,三三两两地便聚集到公路上,没有多久竟然成了成百上千之众,将通往贮备粮库的道路全部堵死。在车队无法通行之后,这些群众还是觉得不保险,纷纷拥向贮备粮库,试图冲破高高的围墙,冲进去抢些粮食出来。
贮备粮库是由驻守当地一个营的部队看守的,在群众涌过来之前,这支部队便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早早的关闭了粮库的大门,并且就好像是准备打仗一样严阵以待地在各处路口堵上了沙袋,架上了枪械。
蜂涌而来的人们还没有靠近过来的时候,守卫的部队便向天鸣枪示警,这些群众到底还是乌合之众,而且到底还是怕死的多,在枪声的震慑之下,没有人敢于再向前靠近,但是他们也并没有就此退去,而是远远地站在粮库的四周,一个个张着饥饿难耐的嘴,渴望而又怯懦地遥望着粮库里那些堆得高如山座般的谷仓。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愿意就此罢休。
当刘兴华和张义到达粮库现场的时候,只见前面是一片的星火,火把的光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片,将整个漆漆的夜空都映得分外明亮。
张义跳下车来的时候,早就有人认出了他来,马上有人喊着:“张书记来了,是黄城县的张书记来了!大家有什么事就找张书记,他可是个好干部呀!”
立时,张义的身前身后便围上来了一大群的人,他们就好像是终于盼来了亲人一样,七嘴八舌,甚至于痛哭流涕地向他诉说着,刘兴华站在后面,只觉得自己心酸不已,同时他也没有想到,张义竟然能够有如此大的威望,不仅是在黄城县受人爱戴和尊重,便是在附近的这两个县里,都有如此好的名声。
张义一边抚慰着身边的人,一边跟着大家落泪,他知道这些群众们之所以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的原因,人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死亡的边缘,为了挣得一丝生存的机会,没有谁愿意这样的。他找到了一个高处,扯着脖子向群众喊话,但是他的声音还是略显微弱,站在后面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姜秘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喊话筒,拨开了人群,硬挤过去,将手中的大喇叭递到了张义的手上,张义的声音这才响亮了起来,整个场上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地平息,大家就好像是经过训练一样,配合默契着,全都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同时也都将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生怕听错了一个字。
“乡亲们!你们的苦我是知道的,党也是知道的,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党,不要这么冲动!……”
“我们队里饿死人了,党知道吗?”一个小伙子冲口而出,将张义的话打断。
张义愣了一下,马上点着头,答着:“党是知道的,党一定会给大家解决口粮问题!”
“党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把粮运走?为什么不分给我们,让我们挨饿呢?”另一个人又问着。
张义只得答道:“这些粮要运到更加需要的地方,不过你们放心,省里正在研究解决的方案,相信很快大家就会有口粮了!”
“这些粮都是从我们这边收来的,是我们的,我们自己还饿着,凭什么要先给别人呢?”更有人大声地质问着。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了一大片的附和声,现场再一次嘈杂了起来。
“乡亲们,你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张义连着喊了数声,人群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再一次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张义。
张义清了清嗓子,他的脑子也在飞快的转动着,他知道如今这种事态如果恶性的发展,定然是群众抢粮和部队开枪,如果真得造成了流血冲突的话,那么只怕谁也无法承担得起最后的责任。他必须要把事态控制住,哪怕是说些假话,欺骗的话,也要将这些聚集在一起的群众遣散,否则后果真得不堪设想。他一边想着,一边高声地大喊着:“请大家听我一句,各自先散去,如果还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可以向大家作出保证,三天之内,一定会让大家分到口粮!”
听到张义的这个保证,这些群众马上热议了起来,显然对他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一名群众在下面大声地问道:“张书记,你是黄城县的书记,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干部,黄城县没有饿死人!可是你又怎么能够保证我们麻城县也会有口粮呢?”
这个提问,的确是大家都怀疑的,谁也不相信黄城县的书记,能够管到麻城县里来。
张义笑了一下,以掩示掉自己刚才说谎话时的不安,他的目光投向了站在远处吉普车旁边的刘兴华,再一次对着大家喊道:“我的确只是黄城县的书记,但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刘省长就在这里,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么就让刘省长来说吧!”
场面上立时寂静无声了起来,只听到松油火把烧得劈哩吧啦作响的声音,所有的人都顺着张义的手指方向,朝着刘兴华看去。
刘兴华沉着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必须要上场了,大踏步地向张义的身边走来,人群自动的分开了一个空当,让他走上了高坡。
第五六章 人祸(二)
在火把跳动着光线的照耀之下,刘兴华面对着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喉咙里只觉得哽塞难言,他还是从张义的手中接过了那个大喇叭,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对着场下众多的乡亲们呼吁着:“乡亲们,我就是代省长刘兴华,让大家受苦了,我在这里先向大家请罪了!”他说着,放下喇叭,对着场下的老乡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场下,无数的人们木然地望着上面的这个代省长,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知道自己县长的名字,却并不知道省长是谁。所以,对于这个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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