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美人鱼引过来几条呢,我实在是很了不起的。
这一天海里风平浪静,和风习习。格斯墨跟传统的占卜学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此他基本不会抬头观天,更不会掐指一算,算一算今天后半天的天气是刮风还是下雨。格斯墨从小到大也没有担心过天气的问题。一阵轻快的东风将格斯墨的小木筏一口气吹了三十几海里,大有扬帆破浪的气势。他一直朝着那条看得见的海平线驶去。当然,海平线之外,仍然还是海平线。没有什么稀奇事。
十二 海里到底有没有美人鱼(2)
海面上一望无际,周围十分宁静。水里什么也没有跳出来,一只水母或海蜇的影子都没有。现在离海岸已经很远,远到只有依稀的一个小点。格斯墨东望望西看看,终于,除了海岸是一个小点,还有另外一个小点,正从海的中央在朝他靠近。
那是一个小红点,远远地看,很像一顶帽子。一顶飘忽在海面左右移动的帽子。格斯墨眯缝着双眼,手臂也使了劲,划桨划得更快了。也许那是一条红鲨鱼。或者,一条红色美人鱼?好了,接下来就可以把美人鱼从水里捞上来,把她的舌头割了,喂她喝一种很难喝很苦的药水,然后将她扛到岸边,扔在沙滩上,看她是如何将自己的鱼尾巴变成一双人腿的……
那红色帽子却朝他的方向过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红帽子说起话来:
啊——嘿——你好哦——啊嘿——
格斯墨被太阳晒着,海风吹着,心想莫不是自己发疯了,有幻觉?这美人鱼是个男人?
那帽子却更近了,帽子朝他说,还挥了挥手:你好啊——
转眼间帽子就漂移到格斯墨的面前,帽子对着格斯墨眨眼睛,还笑了起来。
格斯墨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原来这是个头上戴一顶红色游泳帽的男人,他正用自由泳的姿势朝格斯墨游过来。格斯墨透过海水看到这个人有两条粗壮的腿,正在水里扑腾。
格斯墨问:你这是去哪里?
那人游泳的姿势一刻也没有停,他跟格斯墨打完招呼,笑了笑之后,换了一口气,继续乘风破浪地朝前方游过去。格斯墨在他的身后,使劲划了两划,他发现自己的木筏赶不上这个游泳健将,就对着红帽子的后脑勺叫:喂,喂——你去哪里呐?
红帽子泡在十米远的海水里,头也不回地回答他:你好!我在游泳!——再见啦!
格斯墨呆呆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红帽子再次缩小成小圆点,小小圆点,小小小圆点,最后剩针尖那么大一小粒,直至不见了。
最后格斯墨完全失去了方向。他的小木筏前不着村,后不着庙。
夕阳红彤彤染红了海面,最后也扑通一声,掉进海里面去了。
半夜的时候,海上开始起了风浪,将困在海中央的格斯墨给摇醒了。在这以前,在格斯墨睡着以前,他曾经掏出口袋里的指南针,他将盖子打开,开了好一会,里面什么也没有蹦出来,格斯墨又再摇了摇,使劲摇了摇,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格斯墨将指南针贴在自己的耳朵边上,听见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别摇了,我要睡觉了,太阳都下海了……格斯墨又等了等,等到后来这声音咳了两咳,渐渐变成了呼噜声。于是格斯墨只好将他的单桨扔在一边,自己往木筏的中央一躺,睁大了眼睛仰望着海面上的夜空,夜空深蓝,像一顶巨大的罩子罩在他的头顶,一轮浅浅的月亮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还有一些星星也挂在月亮的周围,像打碎的小金子一样闪亮,格斯墨咕噜了几句,你们好你们很漂亮之类的话,就安静地睡着了。
海浪渐渐地大了起来,但是格斯墨睡在动荡的海面上,觉得这个地方比婴儿时的摇篮舒服,比儿童时期的秋千舒服,比长途汽车的颠簸更舒服,格斯墨甜蜜地想:早知道这么好我小时候就搬到海上来住了。
台风就是在他睡着以后,渐渐由南边朝格斯墨的方向呼啸过来的。
格斯墨终于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水床里,头发是湿的,大腿是湿的,屁股也是湿的,一双手由于有一只枕在脑袋下,那一只也是湿的。其实格斯墨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啦。格斯墨双手一撑,哎呀,原来自己果然成了汪洋中的一条小破船。小木筏在海浪的冲击下,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落下去,比游乐场的翻滚列车还刺激,一会儿站在浪尖,一会儿陷入谷底,眼看就要散架了。海面漆黑,天边有闪电。
虽然格斯墨平时觉得自己十分能干,在这样的时候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格斯墨很后悔自己没有学会飞,也许全世界的男巫都会飞,他们可以坐飞毯、骑木马,或者什么辅助材料都不要两手一张就飞起来了,只有格斯墨一点也不会。格斯墨只会原地不动。这件事情不能怪格斯墨的爸爸,格斯墨也回忆不起自己的爸爸到底会不会飞啦。现在格斯墨抱着被海水冲散开的一块木板,紧紧抱着。除了抱着一块还能漂浮的木头,格斯墨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一阵巨大的海浪兜头朝他扑来,格斯墨闭上了眼睛。黑沉沉的海底仿佛有个极深的漩涡,一直将他的双腿往下拉扯,格斯墨终于哇哇叫了起来:不得了啦,我就要死啦。
格斯墨晕头转向,这种往下沉的感觉比在水牛城挨揍的感觉恐怖得多。紧接着又是一个惨白的闪电,劈到他的头顶。闪电的照耀下,格斯墨恍惚看见天堂之光,顺着这道光亮格斯墨仿佛再次看见了自己那了不起的爸爸和爸爸的爸爸们,他们从上至下俯视着他,格斯墨好沮丧,他想起自己这一生如此平凡、毫无建树、到处游荡……格斯墨对着天空大叫一声,对不起,亲爱的爸……我要死啦……
一群银蓝色的小鱼从格斯墨的脸颊旁边游过,它们的小尾巴在格斯墨的鼻子和眼睫毛上轻轻地滑了过去。
格斯墨睁开眼睛,他看见自己周围是一个亮晶晶的世界。
十二 海里到底有没有美人鱼(3)
又有一条斜眼睛的比目鱼也过来了,由于它是斗鸡眼,它砰的一声就撞在了格斯墨的肚子上,于是它立刻将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背朝下,肚子朝上。格斯墨看着这条装死的鱼,摇摇晃晃地漂走了,正想一把抓住它的尾巴。
吧哒,旁边礁石上一只庞大的贝壳,壳子一开,吐出一颗珍珠,又是一颗,再吐一颗,接连吐了晶莹透亮十几颗出来。吧哒,贝壳又合上了。
格斯墨想,男巫一定变成透明的鬼魂了。所以它们才对我视而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眼前忽然一黑,他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洞穴里,格斯墨伸手摸去,摸到一些软绵绵的小疙瘩,又摸到几条又臭又长的海带,再摸,摸到一些尖石头。参差不齐的,有长有短的,还有的上面很不光滑,好像被虫蛀了好多洞……格斯墨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就成了这样的局面,真是太伤心了。格斯墨歪了歪嘴巴,又往下咧了咧,男巫轻易不哭,但要是现在哭一场,估计也没有人看见。
失重的格斯墨在海底飘来飘去。
不会游泳的男巫伤心也没有用。
伟大的一代男巫就快消失了。
男巫格斯墨在海底等死,或者,已经死了。
眼前却又亮了起来,一股带着海水腥味的暗流从黑洞的深处涌了上来,格斯墨被这暗流带着不由自主,一直朝有光亮的地方冲,哗啦一声,格斯墨不由闭上眼睛, 又再睁开眼睛——在他的右上方,一条美人鱼正从他的身边游过去,另外一条美人鱼也跟着游了过去,他们像舞蹈一样的摆弄着柔软的身子,一条很长很长的鱼尾巴在他们的下半截左右摆动。
他们游过格斯墨的身边,用带着鱼蹼的手指摸了他一下,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另一个再游过来摸了摸格斯墨的头发,也是同样很快又转头游开了。
两条美人鱼的尾巴互相碰了碰,好像交换了一下意见,他们再次转身过来对着格斯墨的红眼睛和大鼻子,仔细地看了看,其中一条美人鱼凑过来,凑到了格斯墨的脸上闻了闻他的气味,甚至还对他腼腆地笑了笑,随即转身又游开了。
格斯墨对着他们说,喂,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格斯墨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好多泡泡来,他想也许自己已经变成一条大金鱼了。他吐着一串串的泡泡继续问,喂,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没有鱼回答他的问题。
美人鱼仍然在他身边又好奇又快活地游来游去,围绕着他的上下左右,碰他一下,又急忙离开,好像怕惊扰了他。好几次他们与格斯墨脸对脸,格斯墨看见他们都有一对灰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眼睛周围没有眼睫毛,也没有眉毛。他们的身上闪烁着银灰色的灵光,一些细小的鳞片在他们舞动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淅淅沥沥地散落在海水里,就像落下满地的银色细沙,那些掉落了鳞片的地方瞬间又生长出新的鳞片来,银光闪闪,完好无缺。
喂,把你们的嘴巴张开,给我看看舌头好吗?格斯墨问。他们没有回答他。
格斯墨被拖到岸上以后,嘴巴一张,吐出一大口海水,吐出一些海草,跟着又吐出两只小虾,还是活的,它们一蹦一跳,挣扎了一小会儿,又随着潮水回到海里去了。格斯墨头朝下,脚朝上,他从下往上看,看见自己一双脚被那个红帽子的游泳人倒提着,这个人提着他就像提着一只待宰的鸡或兔子一样,还将他抖了好几下,格斯墨又哇哇哇吐了好几大口,一些更小的小鱼也从他嘴巴里掉了出来,甩甩尾巴,游走了。然后戴红帽子的人手一松,格斯墨四仰八叉瘫倒在沙滩上。
戴红帽子的人说:好了,那我走了。这人说完就要转身。
格斯墨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一双赤脚,格斯墨气喘吁吁:嘿,嘿,恩人,你要去哪里……
红帽子说我要去游泳啊。
恩人,你不要走,好,不好?格斯墨这次爬起来一点,抱住了人家的小腿。小腿上毛茸茸的,格斯墨抱在手中觉得很暖和。
咳,别拉着我——这人要挣脱他。
恩人,我,我就要死啦……
你没死啊,你还活着呐,哈哈哈。
说完这壮汉头也不回地朝海的方向走去。格斯墨浑身无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海水里走去。格斯墨在他身后问:喂,恩人,是你救我的吧?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我,是美人鱼,你去报答美人鱼吧哈哈哈哈哈……格斯墨的恩人已经走远了,而且重新投入了大海的怀抱,他用自由泳、蛙泳、仰泳等各种姿势不停变换,终于又变成了一个小圆点,直至不见了。海面上只剩下白色的浪花,一朵朵。
格斯墨很困惑,难道真的看到美人鱼了吗……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
他一个人躺在沙滩上,脱得光溜溜,慢慢让早晨的太阳将他衣服和鞋子里的海水晒干。由于紫外线的强烈照射,格斯墨很快就拥有了只有明星才有的古铜色皮肤,黑里带亮,亮中带紫,就像开放在海边沙堆里的一朵野刺藜花儿。
后来有一张摄影作品被送到一个摄影大赛去参展,照片里那个光屁股黑皮肤的男人就是格斯墨。至于那个路过的摄影师是怎么拍到这一幕的呢,而这个摄影师当时站在什么位置,他为什么不上来跟格斯墨打个招呼——这些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了。那个神秘摄影师的生活流离漂泊,他在每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非常非常短暂,有时候他仅仅喝了当地的一杯白开水,吸完一支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就离开了。也许一生当中你也曾遇到他一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你站在某条街道边上咬指甲的模样,百无聊赖发呆的蠢样子,可能正好在他的某一本相册里。
十二 海里到底有没有美人鱼(4)
那么格斯墨那天掉在海里,究竟有没有遇到美人鱼,美人鱼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他们都有一对灰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吗?或者不同种类不同海域的美人鱼颜色有所不同?有些蓝色有些绿色?有一本外国人写的参考书叫《海妖》,你可以去那里找一找。那本书上说,美人鱼就是传说中的海妖,而且海里分三种海妖,前两种的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鱼。而第三种的上半身也是女人,下半身却是鸟。海妖们会唱歌,会弹奏竖琴,吹响号角。她们在飓风中歌唱,在晴空中哭泣,如果有男人神思恍惚靠近她们,她们就杀死他。她们坐在草地上,四周堆满白骨。
但是格斯墨那天问他所见到的美人鱼,可不可以把舌头伸出来给他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回答他。
很久很久以后格斯墨回忆起来这一幕,他还记得他们的嘴唇一上一下,一张一合。他们优美地舞蹈,温和地看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格斯墨现在的家里还有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最底层,放着一个丝绒的盒子,盒子里装着十来颗又圆又大的珍珠。除非格斯墨哪天终于动手写男巫的回忆录,否则他不会主动告诉你这些珍珠的来历。
十三 格格和胡胡(1)
如果你是王小明,你今天走出大街,遇到另一个也叫王小明的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你可以说这个王小明没有我这个王小明长得帅,而且还没有我聪明厉害,他那么蠢。滚蛋吧他,哈。如果你是李晓玲,你今天遇到了另一个李晓玲,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彼晓玲可能没有此晓玲漂亮。没啥好比的。
但是如果你是格斯墨,作为横跨了大半个中国,无所事事终日游荡百无聊赖九死一生的男巫格斯墨,有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无所事事终日游荡百无聊赖一穷二白的,男巫。这个男巫说,啊嘿,你好啊,朋友,我叫胡斯墨。
男巫格斯墨就问胡斯墨:啊哈,你爸爸姓胡吗?
胡斯墨回答:你错了。
胡斯墨说,你错了,不是每一个男巫都有一个爸爸,我们有些男巫有很多爸爸,有些男巫一个爸爸都没有。这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选择的事,我们生来如此。我有没有爸爸,不是我的问题,如果我有一个爸爸,那么他姓胡或者姓别的什么,那是他的问题。
格斯墨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说: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一个哲学家。
但是胡斯墨反驳格斯墨:你又错了,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不是什么就反而是什么,这个世界的正反性不是我们两个说了算的。我有时候这样说,有时候又那样说,我想说什么在我说话以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你明白吗?
格斯墨说,哦……
在这一个故事里,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们把这两个男巫分别称呼为:格格和胡胡。
格格就是我们亲爱的格斯墨·伊凡·伊凡诺维奇·尼基福罗维奇·弗拉基米尔·拉德曼诺维奇先生。
胡胡就是刚才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人,另一个男巫。
格格和胡胡相遇在一个日头高照的大中午。格格背着个大布袋子,胡胡穿着一双看不出什么牌子的旅游鞋。他们当时站在一个小镇的菜市场,两边人声鼎沸,一个卖鱼的和一个卖猪肉的贩子站在路中央正要打起架来——格格和胡胡刚好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烈日底下,两个人都汗流浃背。卖猪肉的跟卖鱼的说,你想怎么办!卖鱼的跟卖猪肉的说,那你又想怎么办!在某一个时刻,越过这两个就是不说怎么办的男人,格格和胡胡的目光相遇了,而且彼此认出了对方男巫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