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夜君说得对,这酒委实是醉人。我醉了几日的光景,几日无梦。无梦,是个好兆头。所谓日不思夜不想,自然就无梦。
醒来的第一件事,我就是对园子里正酿酒的青夜君道:“你教我酿酒罢,酿造世上最美味的杨花酒。”
青夜君愣了愣,道:“好。”
(五)
后来,我当真随青夜君学习酿酒了。每日清晨,我收集一树杨花花蕊里最鲜嫩的晨露,而后采撷开得最灿然的杨花,按照青夜君的指导相调和。他说酿酒要静心平心,想象成自己手中的酒是真的琼浆玉液,酿给最心爱的人喝。
酿给最心爱人喝的琼浆玉液。
那我酿造的酒是不是就无人喝了呢。如此一想,难免心思不专一;于是后来,窖藏了一段时日后开坛一尝,却是苦的。
苦不堪言。
青夜君被苦得抿着嘴蹙眉,却带着笑意问:“你是在用黄连酿酒吗?”
起初我还不信,自己舀了一盏起来品尝。结果舌头一触碰到那苦味,整个味蕾都绷紧收缩了,不禁莞尔:“看来我做什么都是没有资质的,总得先尝尝苦头。”
青夜君沉吟了下,却问:“你很想见他么?”
我不明所以:“嗯?”
他道:“不然为何迟迟不肯离去,不然为何每日偷偷听仙婢们说有关他的任何事。纵然是伤心透了,亦还是舍不得。你肯在我这里留下,只是为了想多知道他的事,想多见他几面,哪怕他一点都不会再记得你。对吗?”
手端着酒盏僵硬了去。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主,说不出话,卡得异常难受。
青夜君便替我拿过酒盏放下,握了握我的手,又道:“等你酿出了一味好酒,我便请他来品。你说好不好?”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没有勇气说不好。后来,我便每日细心地学习酒理,不再单单选择杨花来入酒,其他的花酒我都各自试了一试。且我又很细致地培养着天底下最有灵气的酒曲。
青夜君见状时常趁我忙碌时在我园子里笑叹:“你这般有目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随口应道:“并不是不好。”
他兀自笑了两声,过来帮我品新开坛的花酒,道:“不过我很占便宜就是了。”
渐渐,青夜君开始夸我手艺越来越好,酿造的酒越来越醇。尤其是我以芙蕖入酒,让他很是尝鲜。
诚然,那么多花酒之中,我亦最喜欢以芙蕖入酒。
九重天难免时有应酬,据说今日乃火神妻画潋仙子的生辰。焱采宫火神为他的妻做了一场奢华的夜宴。
理应,火神是很疼爱他的妻的罢。
是夜,青夜君出去应酬了。此等景况,我自然是不能与他同去。今夜焱采宫仙族甚多,且画潋仙子不是没见过我,尽管……尽管我很想去看一看,他给画潋做了一场什么样的夜宴……
不过,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又不是给我的。
青夜君不在,我便在杨花树脚下,独自一人赏月品酒。我将各种口味不一的花酒一一摆在面前的案几上,各种都尝了一些。约摸是窖藏时日不久的缘故,怎么尝都不醉人。
我撑着下颚,寂静地看着案几上的酒盏,不禁嗤笑:“不醉人的酒能算是个什么酒。”一股无名的冷风拂来,将我身后的杨花树都拂得飘飘洒洒窸窸窣窣。纯白色的小花瓣跌入了酒盏那清冽的花酒当中。案几边上,赫然出现了一抹人影。
(六)
我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就道:“左数第二杯是杨花酒,你可尝一尝。”
他伸出修美的手果真去端了我所说的杨花酒,道:“为什么迟迟不回来,阑休很担心你。”
我仰头看去。银白的衣袍,银白的眼眸,清俊绝伦的面,安沉寂静的神情。果然是父尊,竟还是来了九重天。我道:“我酿的杨花酒好喝么?”
父尊道:“比你母上当年酿的更性烈一些。”
“那究竟好还是不好。”我问。
他说:“不见得就好。”他负着手,眯着眼睛看了头顶的杨花树半晌,杨花落在他身上,他问,“还想倔强到什么时候。”
我挑了一盏芙蕖花酒,一仰而尽,道:“我也不晓得。兴许早就已经不再倔了,也兴许直到繁花调尽沧海桑田都不知悔改。”
父尊说:“现在,便随我回去。”
我笑笑,道:“现在我还走不得。我还在跟青夜君学酿酒,我还没能酿出世间最美的酒,还没能给他品尝。等做完这些事情,指不定就觉得累了,便会回来。”
他骂了一句:“你这个不孝女。”
我看着父尊,看着他即便是骂我面上也未显出怒意,道:“其实你与母上一样爱我疼我。要是我母上还在的话——”
父尊打断我的话:“少拿你母上来压我。”
要是我母上还在的话,也该是如父尊眼下这样为我(蟹)操心头疼了。父尊将我自树脚下拉起来,我挣脱不开,他硬是要带我离开这里。
我笑道:“父尊,你不是说再也不管我了的嘛。”
父尊道:“不管你,眼睁睁看着你将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吗。”
“哪里算是作践”,我道,“羲和阿姊都说了,人这一生怎能没几次情伤。我这伤了一回之后,下回也就有些经验再不胡乱碰这些东西。我这是在成长,跌倒了父尊应由我自己爬起来。”
父尊动作顿了顿,道:“那以往你跌倒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说反倒是怪为父不够疼爱你。”
“以往”,我道,“以往那是我太不懂事。”
父尊清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欲带我出食神府,道:“你也晓得你太不懂事。”
这种情况下,别想着我会从父尊手里逃脱,索性我就不逃了。问:“你就这样带着我走出去,不怕被发现啊?被发现了就惨了,我俩谁也走不脱。”
他道:“为父想来就来,还没有哪个拦得住我。”
只可是,还没走几步,迎面便来了一个人,带着淡淡的语气道:“是没有哪个能拦得住你,可好歹也是来我的地方,打算不打个招呼就走么?”
我定睛一看,来人葱绿的衣裳,不正是去焱采宫参加夜宴的青夜君又是哪个。父尊周身的寒气忽地就凝了起来,道:“本尊来带走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给你打招呼。”
青夜君道:“可她还不愿意走,你都舍不得纵她一纵?凡事总得要她自己彻底放下,她的心结,哪是你我能够解得开的。”
见我点头,父尊便不再说话。
青夜君又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父尊冷冷地哼了一声:“就像当年你答应帮我照顾斐澈一样么。”
青夜君浑身一颤,抿着嘴角,良久才道:“怎么可能。那样的事情再不会有第二次。”
最终还是父尊妥协了,放开了我,转头拂袖就离去。
(七)
青夜君邀火夕来食神府品酒时是白日,火夕差人回禀说他很忙,暂不会过来喝闲酒,且等晚上再看。
记得,以往火夕是没这么忙的。以往在焱采宫的时候,他经常有一整日的时间来陪我;只是眼下,可能他都是整日整日地陪画潋了罢。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随手将酒洒在了池塘里喂了王八。
连青夜君都在一旁玩笑道:“晚间火神指不定会来,届时他不仅能喝到好酒,还能吃上醉王八。”
后来果真晚间火夕还是来了,黑衣广袖长发淡扬,在夜里浸着无边的魅色。莹白的肌肤,细长狭促的双眸,看见青夜君的嘴角噙着一抹闲适的笑,道:“何时你有了这般兴致,几次三番邀本君饮酒。”
在看见他笑的那一刻,我满心的沮丧与疼痛都缓解了。觉得我那么努力地做成一件事能够换得我看他一眼这般美好的笑,怎么都算值得。
值得。值得。我承受再多的苦楚,都值得。青夜君应道:“新近是得了些好酒才有了这样的兴致。若一个人饮好酒,有什么意思。”
火夕一眼便看见了我,眸中一愣,却与青夜君道:“你这小童子奇得很,一见本君就哭。本君不记得何时欺负过她。”
我连忙低头,胡乱抹了一把面皮,忍着抽咽道:“没、没有,是风吹了、吹了沙子进眼睛里。”
青夜君手心安慰地揉了揉我的发顶,淡笑着道:“被我宠坏了,喜欢动不动就哭。殿下莫要见怪。”
我知道,他不喜爱哭的女子……
火夕在园子里坐下后,我抽了一口气,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花酒搬了出来,添满了两只酒盏,送了一只在他面前。
青夜君道:“尝尝,新近酿好的花酒。”
火夕闻言,不置可否地端起酒盏尝了一口。我想问,青夜君便代我问出了口:“味道如何?”
火夕却蹙着眉头,良久不语。似在回味,却又似在排斥。
我终于忍不住,带着鼻音细声地哝了一句:“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
“味道与上次品的酒相比太清淡,大抵是窖藏时日太浅的缘故”,火夕侧头看着我,愣了一愣,“可是……却好性烈。”
我爱你的心,怎能不烈!
浑身一抖,却见他伸出了手指来擦拭我的眼角,轻轻斥责道:“不许再哭。”
听到他这么说,我死死咬住嘴唇,可却还是哭出了声,道:“你又再记不得我,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
他缩回了手,可被我手快地捉住,带着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面颊,将他的手都打湿了。他道:“记得你?记得你什么?”
当然是记得我叫流锦,记得我曾与你在一起,记得我其实是爱着你啊!我那么爱你啊!
我那么爱你……
可是,要怎么说出口呢。而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食神府里的一位小童子。他都不记得焱采宫也曾有我这个小童子……
很快,我又放开了火夕的手。要是,我再不放开他,恐他会觉得我有病。我捏着袖子,将他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道:“对不起,好了。”
青夜君帮我解围道:“这酒就是她酿的,可能感触会格外深一些。”
“爱哭的人就是麻烦”,火夕淡淡道,“不过会酿这样的酒,不算一无是处。”
(八)
后来火夕再来青夜君这里品酒时,我都尽量笑,笑着给火夕斟酒,笑着弄来下酒的小菜。只是为了不让火夕觉得我爱哭很麻烦。
火夕渐渐来的次数变多,越来越频繁。也渐渐不再因为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童子而对我冷冷淡淡,偶尔,尽管只是极珍贵的偶尔,他会同我讲几句话。
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沉醉在里面了,再不想抽身。能够看见他,能够听见他对我说话,一向贪心的我怎么可能舍得抽身。
今夜,火夕一见我端来两盘醉王八便蹙眉,看着我道:“已经吃了三日的王八,你不腻吗?”
没办法,我厨艺不精。但却坚持想着要亲自给他做东西吃。
青夜君冷不防笑出了声,与火夕道:“除了花生米,她暂且就只做得来这个。”
火夕开始动筷,闲暇之余睨了青夜君一眼,道:“你这位食神也不好好教。”
我鼓足了勇气道:“那你想吃、吃什么,下次、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就做给你吃!”
火夕动作顿了顿,想了想而后道:“烤鱼你能学会么?”
我道:“我当然能学会!”只要你想吃的,我都能学会。努力学会。
火夕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道:“那几天后我便再来吃烤鱼罢。”
至于他说的几天后倒地是多少天,他没说清楚。可从第二日开始,我便让青夜君教我做烤鱼。
我做出的第一只烤鱼却令人简直无法下咽,难吃得很。手心手背被烫伤了皮,我皆满不在乎,一次一次地做烤鱼。
以往火夕为我做了许多次烤鱼,为了能给我做烤鱼还特地来向青夜君学习。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如我现在这般做得又难吃还手也被烫伤,学得辛苦得很。不过我想,应该还是不会罢,因为他比我聪明,定是一学就会的。
翻滚着烤鱼时,一旁的青夜君倏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不解地问:“怎么了啊?”
他抿着嘴角看着地上的火苗,道:“你看你伤成这样了,都不歇一歇么?”
我笑道:“这些都是小意思。比这烫伤厉害得多的伤,我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早已经不惧这点儿小伤小痛了。”
青夜君强硬地将烤鱼拿过来,剩下的部分由他来烤,垂着长长浓密的睫羽问:“那你与我说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伤。”
我想了想,道:“比如为寻找灵丹妙药被敌人围攻打伤,被猛兽咬伤,还有前不久去了趟南极,为取丹蜡被火海里的流火淬伤等等。那些才真真是令人难忘。不过最难忘又最难愈的还是心伤。”
“寻找灵丹妙药……莫非……”青夜君迟疑着,没问出来。
我眯着眼睛笑道:“那日我亲手葬送了他,元神碎裂魂飞魄散,哪里能够说回来就回来,总归是要用上一些灵丹妙药。那段时日,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样的存在,若非是抱着死也要救他的决心,恐我早已撑不过来。现在他回来了,却再也不属于我,心伤呢,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住,还能撑多久。可他就是记不起我来又有什么办法。”
“你真傻”,青夜君道,“放弃罢。莫要再做傻事。他不是你的。”
“连你也这么说。”我静静地看着那火光,道,“可我停不下来,不由自主。”
“我总觉得他不再是以前的火神了,至少不再是爱你的那个火神。”
我道:“是我自己,一手断了他对我所有的爱。”
(九)
火夕说,他几天后会来吃我做的烤鱼。只可惜我等了他几天,他几天都没有来。听仙婢们八卦说,他很疼爱他的妻子,肯带着他的妻子游山玩水。没关系,我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直到某一天我疲累了为止。
但疲累的那一天,又是什么时候呢。闲来无事,我便在杨花树那里,寻着两根结实的枝桠绑了一只秋千。而后蜷缩在秋千上,任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飘荡。
我喜欢这个时候不戴缚灵链,变回原原本本的模样。雪白的裙裳袭了一地。而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越来越害怕梦魇。火夕会对我很冷淡,连一个笑都不肯对我施舍;但却能伸手去捏别的女子的下巴,显得他们很是恩爱。他冷淡地看我一眼,冷淡地转身,广袖之下那只素白的手,牵着别的女子。就那样,越走越远。
到最后,连背影都模糊。
“流锦,何时在我面前,你竟变得这么爱哭了。连睡觉做梦也爱哭。”
朦胧之中,有人轻柔地拢着我的发,在我耳边低低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久违的气息,令我瞬间从梦境里清醒了过来。
张开泪眼,映入眼帘的果真是火夕的模样,正蹲在我面前,嘴角噙着一抹足以温暖人心的笑,手指擦拭着我的眼角。
我慌乱而迫切地想从秋千上下来,却被自己给绊倒而栽落。栽落进了火夕结结实实的怀抱里,颤抖着双臂圈紧他的腰,万分小心地问:“你、你……回来了?”
火夕失笑,拍着我的肩,道:“你都在这里,我还能上哪儿去。”
“真、真的……回来了?我有没有在做梦……”我仰起下巴,闷声泣道,“我是流锦,你现在抱着的人是叫流锦,不叫画潋……你莫要再记错了,我不是画潋……”
“你不是画潋,你是流锦,莫要再哭”,他柔柔地捧着我的面颊,“画潋才不会如你这般哭成个小花猫。”
我愣愣地收回手臂,就着手掌放在口边,狠狠地咬了一口,钻心的疼痛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在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