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形象在明曦口中跃然纸上。
非常的,生动形象,这个叙事能力如果这不是他儿子,说的对象不是他,他给一百分。
真是个机灵的孩子。
徐南渡上楼之后,是沈雪英给他开的门,他问雪英,“沈曼卿呢,怎么把孩子一个人放楼下,人来人往,出了意外谁负责?”
雪英一把拉过明曦,惊讶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真是不叫人省心。”
沈雪英向里面的房间努了努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沈雪英跟着着急。
“沈曼卿。”徐南渡拍门。
无人搭理。
“沈曼卿。”他又喊,还是没有动静。
徐南渡退后一步,把锁着的门撞开,之间里面的窗帘都拉着,只有一盏灯亮着微弱的光,打在沈钧和沈煜的遗像上,老房子不隔音,坐在房间里都能听见楼下大声播放的电视剧,男主女主爱的你侬我侬,然后被女主的哥哥发现,暴打男主一顿。
还是生活在电视剧里的人幸福,有爱,有家人,她也曾经有父亲,有哥哥。她哥哥在知道她和徐南渡谈恋爱的时候,也想这样,揪着徐南渡的衣领对他说:“小子,你算是哪根葱,想要娶我们家曼卿,你差得远。”
无论许家的势力多大,作为许家的半子,徐南渡毕竟是隔了一层,在他哥哥眼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无是处。可能这是普天下哥哥的通病,总觉得世界上没有人配的上如珠似玉的妹妹。
沈曼卿对于这一天多少有心理准备,人生谁不是赤条条的来,又赤条条的去?亲人、爱人的陪伴,未必长久,更不是永恒。可是真当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实在太过于高估自己。
徐南渡猛得关上门,把她从床头柜的角落里拽出来,沈曼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半天,向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然后又低下头,埋首双膝。
“沈曼卿,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他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徐南渡本来想说,你有我,可他想,沈曼卿一定对此不屑一顾,于是说道,“你还有孩子啊。”
沈曼卿拂开他的手,把脸转向另一边,徐南渡的声音嗡嗡传到她耳中,遥远地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她的嘴唇翕动,“不要我了。”
“什么?”徐南渡没有听清。
“都不要我了……”
徐南渡觉得现在的曼卿太脆弱了,好像是千年的古物,只要见到太阳,就会化成灰再也消失不见。
“我要你。”徐南渡跪在她的身前,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曼卿斜睨他一眼,弯弯的眉毛轻轻挑起的那一刻,眼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她说,“徐南渡,你算老几。”
这句话她早就想跟他说。
人呐,最好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听人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真拿自己的一往情深当稀罕事了。
曼卿从他兜里掏出一包烟,用火柴给自己点上,那动作竟是无比的熟练,她吐出一口烟雾,把头靠在床沿上,不再看他。
徐南渡的心脏抽痛,太痛了,像是被人把心脏握在手里,生生捏碎,他按住沈曼卿的肩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沈曼卿的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在他的怀里,沈曼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夹着香烟的手一直在颤抖。
徐南渡把她抱上床,喂她喝水,拿热毛巾给她擦脸,毛巾顺着她的脸、天鹅颈、胸口一路向下,曼卿漠然相对,任他悉心伺候。
徐南渡的声音满是苦涩,“我想陪陪你。”
沈曼卿的睡裙敞开一片,雪白的肌肤发出幽幽的光,她歪头说:“你抬头看看,遗照里的沈家人,他们在看你,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你不配。”
沈曼卿的话如一把匕首,刺入徐南渡的心脏。徐南渡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沈曼卿把他逼入绝境,他还不肯放手,他只有紧紧抓住她,内心的荒芜才能稍稍被一丝绿意抚慰。
沈曼卿“哇”得一生吐了,吐了徐南渡一身,她一天没吃过东西,头脑发晕,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徐南渡被她吓坏了,他浑身狼狈,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脏,连声问她有没有事。
沈曼卿说:“我困了,要睡觉。”
徐南渡趴在床头,看她沉沉睡去。
等到徐南渡醒来的时候,沈曼卿已经不见了,他出去找,就看见沈雪英笑嘻嘻地看着他:“醒啦,要不要早饭?煎鸡蛋、煎饼、米粥。”
“沈曼卿呢?还有明曦呢?”
“走了。”
“去哪里了?”
“当然离开这里。去哪里没说,你别去追了,你现在去追,也找不到她,存心躲你的人,是不会让你找到的。”沈雪英说。
她又补充道:“对了,这是曼卿让我给你的。”
徐南渡接过来一看,一百块钱。
沈雪英尴尬地解释说:“她说这是按照市价给你的,外面的住家保姆可不便宜,像你这样尽心尽职伺候一晚上的,就不用找了。”
徐南渡被气到吐血,转身就走。
沈雪英还在后面喊:“不吃早饭,真的不吃早饭吗?鸡蛋煎饼小米粥。”
然后她叹了口气说:“哎,傻子。”
。
徐南渡提了个蛋糕进了当地一家精神病人疗养院。
他养母的生日是下周,生母的生日就在养母的生日前没几天,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打开母亲房门的时候,护士正在给她吃药,一格一格的药盒里面是五颜六色的药丸。
“徐辉啊,你来了。”母亲看到他开心的笑,她口中喊的,是去世多年的父亲的名字。
母亲坐在轮椅上,看到他手舞足蹈像个小孩。
他把母亲推到阳台上看远处的山景,把蛋糕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打开,奶油裱花中央摆着水果,还有一颗爱心,爱心中写着我爱你,赵深。
母亲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搞这些做什么。”虽然说不要,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出卖她的开心。
徐南渡也跟着笑了,他已经习惯了妈妈把他当成另外一个人,他把切蛋糕的塑料刀塞到母亲手里,握着她的手切了第一刀,然后对她说:“深深,祝你生日快乐。”
吃了一口蛋糕,他妈妈把奶油弄得到处都是,忽然她大喊道:“镜子,我要镜子。”
徐南渡把镜子递给她,她忽然发怒道:“这不是我,这是谁,这个老妖怪是谁!”
徐南渡蹲在地上,抱住她说:“这怎么不是你呢?”
徐妈妈看着他怒气冲天,“胡说!徐辉,你看你,这么年轻,我怎么可能长这样?这怎么可能?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们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徐南渡红着眼,“你老了,我也老了啊,你看错了,你再看看我,是不是眼角都是皱纹?”
徐妈妈不信,她举起手中的塑料刀就向自己的脸上划去,徐南渡怕她受伤,但徐妈妈的气力奇大,不仅甩开了徐南渡的手,在抬手的时候,塑料刀狠狠划伤徐南渡的眼角,鲜血顺着眼角、颧骨向下流。
徐妈妈惊恐地丢掉手里的塑料刀问道:“徐辉,你怎么受伤了?谁伤害的你?是不是沈钧?我去求他,我们不干了,我们就带着嘟嘟回乡下,我去求他放过你。”嘟嘟是徐南渡的小名。
徐南渡抬手抹去脸上的血痕,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沈钧死了,你别怕,他已经死了。”
徐妈妈听闻这话忽然安静,眺望远方,喃喃自语,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哦,死了啊……”
徐南渡要走了,徐妈妈在他走之前,看着他的方向,目光幽幽,“那……他的坟在哪儿?”
他飞快地说:“坐北朝南,风水宝地。”徐南渡的伤口还在冒血,渗到眼里,眼睛刺痛。
。
沈曼卿并没有离开申城,她找的陆思齐给她租了个房子。
陆思齐那天来找她,跟她说事,那时候她哥哥的死讯还没传来。
陆思齐找她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说跟她说有话要跟她说。
“我要走了。”陆思齐在她家里的板凳上坐下,对她说:“前两天你没来上班,有一些人事变动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就想提前跟你交代一下,咖啡店已经上正轨,我带来的人留下一个,剩下的都会跟我回区域管理。你的职务报告我已经给你申请过,唯一要小心的一点就是你的请假次数太多,要注意。在文书下达之前,你先把组长干好。”
沈曼卿有些奇怪地看他,“陆经理,为这个你还特意跑一趟,你不放心我?”
陆思齐叹了一口气,陆思齐的脸稚气未脱,但是行事风格却很稳健,当他用还带着一点青年人的稚嫩谈工作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被他的专注所感染。当他转过脸看向沈曼卿的时候,沈曼卿的目光与他相撞。
他看着沈曼卿欲言又止,“没什么,你说的对,我是不放心你。”
“我是说认真的,咖啡店的工作太消耗人,你看店里的经理大多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就说我的副手老陈,别看他平时嬉皮笑脸的,你没看他一下班就去打吊瓶吗?腰椎有炎症,就是因为站久了,这些都是职业病。你能撑下来,我是打心眼里服你的。”
他学着老陈撑着腰跟员工讲话的样子,把沈曼卿逗笑。
后来陆思齐得知沈煜死讯,家里让他还是去看一下的时候,他见到沈曼卿是吃惊的,他没想到沈曼卿就是那个沈曼卿,这么肯吃苦。他同时也是羞赧的,他跟沈曼卿谈了许多工作,可谈来谈去,他不过是个被发配咖啡店做管理的无权人士,而他能许给沈曼卿的职位,也不起眼到不值一提。
沈曼卿对他来说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好奇、探究,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他开车来帮曼卿搬家,结果到地方才发现沈曼卿根本没什么行李,这个房子是他按照曼卿的要求找的地方,要阳光好,要靠近医院,房子大小无所谓,干净就行。
陆思齐给她租的房子不便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告诉曼卿原本的价格,而是自己贴了一笔钱,再把房子转租给曼卿,是一个非常好的价格,甚至在他进行思考之前,他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他见曼卿忙着打扫,也跟着说:“那我来帮你打扫卫生吧,新房子,都是灰。”
陆思齐在家一看就是不干活的,帮沈曼卿的忙,越帮越忙。
他踩着凳子擦顶灯,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退后几步,非常满意地从远处欣赏被自己擦得锃亮的顶灯,然后一脸自得地问曼卿:“如何?”
沈曼卿来不及跟他说小心,他一个转身,踹倒了她的水桶,污水洇了一地,沾湿他的裤脚,陆思齐的脸一下子就塌了下来,让人看着又可笑,又可气。
沈曼卿无奈,干脆让他去沙发上坐着。
“陆经理,你歇歇。”
“你别喊我陆经理,怪生疏的,对不起,我就是想帮忙。”他的语气有些无辜,还有点委屈。
“那我喊你什么?”沈曼卿手上正拿着拖把,她支着下巴问。
陆思齐这个没出息的,居然被她看得脸颊发烫,话都要说不利索,“你就叫我,叫我小陆吧。”
“小陆。”曼卿念了两声,“好呀。”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用鹿来形容少年,虽然陆思齐已经过了少年的年纪,但是他身上的纯净就一如出没在森林里的精灵。
看沈曼卿在忙,陆思齐也不好意思干坐着,于是就去厨房给她做饭,陆思齐刀功了得,沈曼卿探头去看,发现一只普通的土豆在他手上不出几分钟就变成了粗细均匀的土豆丝,他围着围裙,切菜的时候一双修长的手尤其好看,看着他,沈曼卿忽然想到一句话。
立如兰芝玉树,笑似朗月清风。
陆思齐有些羞愧,“不好意思,所有的家务活里面,我就只会做饭。”
当他摆了一桌色香味具全的午饭在沈曼卿母子面前的时候,沈曼卿自愧不如,“你这个手艺,让人自惭形秽啊。”
陆思齐生活讲究,就连做一盘家常菜,都在豆腐上撒上葱花,裱了一朵萝卜花。他性格随和,只要不盯着曼卿看的时候,都很健谈,尤其是哄小朋友很有一套,就跟大哥哥似的,没事的时候还跟跟明曦下棋。此刻他的厨艺彻底征服了明曦的味蕾,明曦连连夹菜说道:“陆叔叔,你一定是大厨吧?”
“我是业余的。”陆思齐笑答。
“那你上辈子一定是大厨。”明曦赞道。
这个结论让陆思齐哭笑不得,他不知道是应该感谢小明曦对他厨艺的赏识,还是欲哭无泪。
饭桌上陆思齐问曼卿,“咖啡店那里,你不准备去了吗?”
“不去了。”
“那你想到别的挣钱法子没?”
“我最近手边有点闲钱,想做小本生意。”
“有想法没?”
“暂时还没有。”曼卿苦笑。
“我一个朋友,这两天他们舞团在招管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曼卿想了一下,不跳舞,去管理舞团,也不错。
“至于你手上的余钱,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交给我,我给你放出去,每个月给你利钱。”
陆思齐解决了沈曼卿的一大难题。
。
几日后。
接到沈雪英电话的时候,曼卿有些意外,雪英在电话里面说最近陈见风的生意做得不错,想请曼卿母子吃个饭,答谢她上次赌场出手相助。
陈见风选的地方很好,环境幽静,菜品口味也非常不错。
雪英有些日子没见到她,见到她和小明曦,立马从陈见风腻歪的状态里脱离出来,拉开椅子让她坐,“姐,今天这段饭呢,主要是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们家的帮助。”
曼卿愧不敢当,“是你们帮我许多,没有你收留,我还不知道怎么渡过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你们姐妹俩先坐,等菜上来了慢慢聊,边吃边聊。”陈见风对他们说。
沈曼卿看到圆桌上还多出一个空位,她不禁问道:“还有人要来吗?”
陈见风说:“对,一个朋友,一会儿来,大姨子你不会介意吧?”
“你请吃饭,客人当然是听你的,怎么会介意。”
“那就好。”陈见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陈见风生得亦正亦邪,天生带着点痞气,他喝了两杯酒后脸颊泛红,在家人面前,显出平日没有的局促腼腆,“生意刚有起色,不敢大手大脚,有不合口味的地方大姨子见谅。”
沈曼卿也陪着喝了一杯,“你太客气了,我也常麻烦你们,尤其是幼儿园的事。”她很感激雪英夫妻俩能够在明曦遭遇幼儿园老师毒手是出手相助。
沈雪英笑了,“姐,你别放心上,估计你都猜不到他高中的时候什么样,都是群二世祖聚在一起,打架斗殴、不干好事,幼儿园那会儿,他顶多算是本色出演,心里头也暗爽呢。”
姐妹俩关系越来越亲近,说起话来也更没有顾忌,似乎只差人推一把,她们就能够更信任彼此,搁在她们之间的,是不曾相见的十多年。
洗手出来,陈见风在转角撞上曼卿,他说:“大姨子,你别怪我多嘴,其实雪英平时脾气大,但她嘴硬心软,没有恶意。高中的时候,岳母忽然离世,她的遗愿就是让雪英混出个名堂。”
“如果不是因为岳母的遗愿,可能雪英早就不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