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憎恨着夺去自己的童年,像毒刺一样存在的桐音,可最后还是站在了桐音的一边,背叛了可怜的母亲,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纪孝森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纪孝和和他做了一样的选择,他们并不畏惧死后会坠入地狱。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身处,比地狱更可怕、更黑暗的地方了。
纪孝森系正丝质领带,注视着镜子,漆黑的瞳仁透出冷峻逼人的光,就像死神,任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害怕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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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鞋子换好了。”林婶拿着鞋刷,殷勤地擦亮黑色皮鞋的鞋面。
“嗯。”纪孝森点头,从更衣室里走出来。
圆形的红木螺钿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丰盛的早餐,有虾饺、油条、素菜包子、肉末夹饼等。粥是按季节喝的,冬天是保养补身的薏仁米粥,但如果桐音说,想喝白粥或小米粥,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换上。
不管从外面回到纪家后,有多少事情要忙,纪孝森总是坚持兄弟三人一起吃早餐,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有“家人”的感觉,而桐音也会放松下来,哥哥们绝不会在早餐桌上,对他做出过分的事,每天早上,桐音的心情总是不错的。
黑发往后梳拢,露出宽阔的额头。采用高级布料,量身订制的黑色西装极贴合魁伟挺拔的身材,气宇不凡,虽然知道纪孝森的外貌是非常出众的,桐音还是看呆了神。
纪孝森在餐桌旁边站定,伸出手托起桐音纤巧的下巴,在略显粗糙的大手的掌控下,桐音的眼神有些害怕。
“身体,怎么样?”纪孝森仔细端详着桐音的脸色,问道。
“哎?”
“昨天要了你两次,有哪里会痛吗?”
“没、没有……”桐音的脸就像柿子一般,刹那间红透了,尴尬又拘谨地垂下眼帘,“我没事……”
虽然昨天一直翻云覆雨到深夜,可兄弟俩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在拥抱桐音的时候十分温柔,桐音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全身有一些酸软而已。
“那就好。”纪孝森松开手,绕过桐音走到圆桌另外一边,对在庭院里锻炼的纪孝和喊道:“孝和,该吃饭了。”
“好,大哥。”
纪孝和舒展了下修长的四肢,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坚实的胸膛和肩膀上,汗淋淋的,精力充沛,桐音很羡慕他,希望自己也能够强壮一些,可不知道是天生体质差,还是以前吃得太少的关系,桐音不擅长体力劳动,身高也只到哥哥的肩头,不过他毕竟只有十六岁,以后一定会再长高的。
纪孝和走回客厅,在餐桌前坐下后,林婶就忙前忙后地为少爷们盛粥、布菜。桐音有点挑食,他喜欢吃素菜包子,可又不爱吃里面的香菇,纪孝森就把他捏在手里的包子拿过来,拿筷尖挑出香菇丝后,再递给他。
纪孝和吹凉了林婶端给他的薏仁米粥,放到桐音面前,和他换了一碗,怕桐音不小心又烫到了舌头。
兄弟俩做这些事情时,态度非常自然,就好像喝茶吃饭那么简单。因为平常都是如此,桐音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咬着素菜包子,又喝了一勺粥。
庭院里,麻雀在树梢上唧唧喳喳地嬉戏着,才平静地吃了几口饭,林婶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说道:“大少爷,二爷、三爷,还有分家的四位老爷都来了,他们在古梅轩等您呢。”
“说我不在。”纪孝森冷淡地说。
“可是老爷们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您,您要是不见,他们就住在古梅轩,不走了……”林婶越说越小声,望着纪孝森不快的脸色,头皮发怵。
“就算你只比我大一天,也还是大哥啊。”纪孝和就咬着肉包子,嬉笑地说,“那几个老头子,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哥。”
“你少幸灾乐祸,和我一起去。”纪孝森严厉地瞪着他。
“不要!我今天是属于桐音的,谁高兴和那些快躺进棺材的老头子混在一起啊?”纪孝和斩钉截铁地拒绝,以同样犀利的眼神回瞪着纪孝森,“而且,那是大哥的事吧。”
“哼。”纪孝森冷冷一瞥。
平时把那些舅舅、老爷哄得眉开眼笑的,就属油嘴滑舌的纪孝和了,在孝字辈的少爷们中间,纪孝和是最受长辈宠爱的,下人们也更喜欢他,不过,纪孝和多半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才对长辈们甜言蜜语,多数时候都不愿理睬他们。
既然纪府上下的人都没有把他当做亲人看待,而是纪府当家的“替补品”,纪孝和也就有了一套自己的处事方式,他和纪孝森一样聪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所谓的“家人”,并不真的爱他,他们只是需要一条血脉,一个继承人而已。
“就算你发火也没用,我是不会陪你去的。”纪孝和说道,夹过一个虾饺,放进桐音的碗里,“别光喝粥,小音。”
“是……”桐音低头吃着鲜嫩多汁的水晶虾饺。
“这个松糕也不错啊,尝尝看。”纪孝和又往桐音的碗里,夹了一块红枣松糕。
看着肩并肩窃窃私语,完全无视他的两个弟弟,纪孝森气呼呼地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说道:“我去一下前院。”林婶赶紧在前面带路。
“大哥……”在纪孝森离开前,纪孝和又笑咪咪地说:“不管那些老头怎么说,未来的大嫂,一定要是个不亚于小音的大美人哦。”
纪孝森回头望他一眼,砰!摔上门,离去。
“未来的大嫂……?”桐音望着纪孝和,不明白地问道。
“是我开玩笑的啦,没什么,我们吃饭吧。”纪孝和揉了揉桐音的头发,亲昵地说。
第五章
纪孝森穿过花色美秀,幽香宜人的梅树园,还没迈进古梅轩大厅,就听到那些长辈们在长吁短叹,万分失望的样子。
自从纪夫人去世后,纪孝森就坐上了代当家的位子,把纪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家都很满意,但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却一直没做,就是从分家中挑选出一位才貌双全、温婉贤淑的小姐结婚。
纪甫祥在英国下落不明,纪孝森已经二十一岁,本来在前年就该结婚了,可纪孝森总是以各种借口一推再推,对分家的千金小姐们,也毫无兴趣的样子。
纪孝森不结婚,那纪孝和也无法结婚,因为按照纪家家规,长子若没有成家,下面的弟妹就不能成亲。对一脉单传的纪家宗祠来说,纪孝森的后代非常重要。
他必须要延续香火,给历代祖宗一个交待,更甚至比起他为纪家所做的努力,生下子嗣更重要一些,也就是只要他结婚,哪怕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长辈们也会大松一口气。
纪孝森对此深恶痛绝,而长辈们却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旁侧敲击地说,只要他愿意成亲,他想娶几房妾室都没关系,可纪孝森还是无动于衷,让他们越来越焦急,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孝森。”
六位胡须发白的花甲老人,一脸严肃,正襟危坐地坐在大堂的藤椅里。为首的老人还抽着古铜水烟袋,他先慢慢吐出一口烟,说道:“荣家的姑娘,你不满意吗?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似嫦娥,娇巧可人。人家特地到上海找你,你怎么见都不见?”
“这段时间我很忙,二叔公,荣小姐的父亲是荣亲王岳泰,荣王府和英国人走得很近,我不希望纪府将来的生意,被外国人插手。”纪孝森站在大堂中央,直视着老人说道。
“那萧家的三小姐呢?你又嫌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孝森,我也不想催你,但是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太老爷去世前,最挂记的就是你和孝和,什么时候成亲,什么时候给纪家增添子嗣,我们几个叔公也老了,你不想我们入土前,还看不到纪家少主出世吧?”
二叔公,也就是太老爷的胞弟纪鸿廷叹息道,古铜烟杆咚咚地敲了敲茶几边缘,一双苍老下垂的,但又精光四射的眼睛,像刀片一样投向纪孝森。
“我知道,二叔公,可是现在纪家的生意才上轨道,纺织印染厂也刚刚在上海建立起来,实在不适合仓促结婚。”
“生意你可以先交给孝和嘛,他不是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还有……”纪鸿廷眯缝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先不说生意,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很匪夷所思,怎么你养在禁园的侍寝,不是丽华堂调教出来的侍童吗?”
“怎么会?没有的事。”纪孝森断然否认道,心下一沉,是哪个下人走漏了风声?
“我想你这么聪明,也不会做出这种违逆家规的事情,侍寝嘛,你不喜欢可以换,丽华堂有的是侍童,让你跟孝和共用一个侍寝,也确实为难你了,不过,家有家规,你别把出身不干不净、来历不明的人带进纪家。”
“二叔公,这纯粹是您多心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人在搬弄是非,传到您耳朵里,让您忧心,真是抱歉,华伶他身体不好,所以我才让他住在禁园休养,孝和现在正照顾着他呢。”
听到侍寝体弱多病,构不成威胁,纪鸿廷阴晦的脸色也好看些了,和悦地说:“侍寝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成亲的事,你要好好考虑,把它放在心上,来年春天,我们可是要喝你的喜酒。”
“是,我知道了。”纪孝森低头应道,不和二叔公争吵,因为他知道,这是老人们最后的让步了,他若做不到,纪鸿廷等长辈就会在宗祠举办家族会议,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他就范。
生在纪家、长在纪家,纪孝森很清楚纪家家规大于一切,包括已逝的历代当家,没人可以凌驾它之上。而且他现在也不能和叔叔伯伯们起冲突,桐音还住在禁园。
近亲乱仑是纪家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桐音的存在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自从康总管、纪夫人去世后,纪甫祥和日本舞女生下私生子的事,就只有兄弟二人、桐音和林婶知道而已。
三年前的初夜,纪孝森没有拥抱纪府挑选给他的侍寝华伶,而是选择了桐音,只好就把桐音伪装成华伶的身份,对外宣称华伶体弱多病,需要静养才住在禁园。
桐音本就是不存在的人,加上严密的看守,和纪孝和口径一致的遮掩,纪府大夫、下人都深信不疑。
为了补偿被送走的年幼的华伶,纪孝森给了他一大笔钱,足可以买下十座园子,千亩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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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只手遮天做的一切,果然传到了二叔公的耳中,就算他现在矢口否认,只要让丽华堂的师傅去禁园看一眼,就知道桐音是假冒的了。
而且,三年前,纪府账簿上十万大洋的支出,到底花去了什么地方,一查也能水落石出,如果桐音不是华伶,他私生子的身份,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到那时,桐音就会被捆绑起来,关押在纪家宗祠的天井里,按照家规,处以鞭笞至死的私刑。
纪孝森就算是当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桐音被折磨,血肉横飞的画面,在严酷的家规面前,他说的话毫无分量。
“这几年你为了纪家的生意,一直在外面奔波忙碌,我们几个老人,连大年三十都见不到你的面,今天你就别去禁园了,陪我们逛一逛园子吧,聊聊天吧。”
二叔公咚咚叩了叩茶几边缘,烟灰和火星落在青砖地板上,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一旁的两个丫环立刻上前扶住他。
“是,二叔公。”纪孝森颔首应道。
不管心里有多么厌烦,他稳重恭顺的表情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英文呢,有二十六个字母,来源自拉丁语,我今天先教你前面五个字母,等你把全部的字母记熟了,再教你简单的英语对话。”
吃完早餐后,纪孝和就叫林婶在圆桌上铺上宣纸、笔墨砚台,教桐音英语。
拿小楷毛笔书写英文字母,是怪异了一点,不过桐音很好奇,这奇怪的三角符号,中间再画上一横,就是外国人的文字了么?与其说字,更像窗棱上的雕花似的,桐音还是喜欢汉字多一些。
他第一个学会写的汉字,就是桐音,之后是纪孝森和纪孝和的名字,虽然不想和哥哥们发生过于亲密的关系,在书写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底还是涌出浓浓的暖意。
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哥哥们平等地站在一起,桐音常感到深深的寂寞和空虚,他多么渴望哥哥们能真正地爱着自己,可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恨……
为什么他要意识到这一点呢?像以往那样,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去深想原因,不是更好吗?桐音痛苦不已……
“怎么了?小音?”
纪孝和愕然地停笔,坐在圆桌旁的桐音,两颊滚落下露珠般晶莹的泪水,薄红的嘴唇紧抿着,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真是太容易哭了,好像小孩子一样呢。”纪孝和苦笑了一下,放下笔,走到桐音身边,将他搂进怀里,一边揉搓着他的头发,一边哄着,“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好啦,不学洋文了,我抱你进去休息吧。”
纪孝和弯下腰,温柔地抱起桐音,就像抱着什么贵重的宝物一般,步履稳健地走向卧室,“你再哭鼻子的话,会变成小兔子哦。”
“对不起……”桐音垂下眼帘,睫毛上也沾着泪珠,让人觉得既可爱,又可怜。
“傻瓜,我没有责怪你啊。”纪孝和叹了口气,小心地把桐音放在床榻上,拉起里侧的锦被,为他盖好。
“二哥……”
“什么?”
“大娘她……真的是病死的吗?”桐音细弱地问,泛红的眼睛望着纪孝和。
“是啊,母亲她有哮喘的毛病,很难治好的,你怎么突然想起她了?”纪孝和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轻柔地问。
“没……”桐音敛下视线,不知该怎样回答。
大娘想毒害他的心,其实他一直有察觉到,还觉得只要大娘高兴,就这样死了也没关系,反正他从未得到过爱,被父母遗弃、被大娘怨恨,一直是被抛弃的对象,可是他只有第一天有中毒的迹象,一个月后病逝的,却是大娘。
桐音从林婶那里知道,那些天,在厨房里把早餐拿给她的,是纪孝森。
“二哥,你恨我吗?”桐音又抬起头,喃喃地问道。
“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是我的弟弟呀。小音,别想太多啦,乖乖睡觉吧。”纪孝和深茶色的眼眸流动着深切的关怀与柔情,是那么迷人,桐音多么希望,这是纪孝和真正的感情啊。
“睡吧,昨天是我太勉强你了。”纪孝和弯低上半身,柔柔地亲吻桐音的唇瓣,“你只是累了,好好睡一觉吧,你一直很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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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孝和细心地抚慰下,桐音闭上了眼睛,不过他并没有睡着,心里乱得很。大约一刻钟后,纪孝和站起身,轻轻地走出去了,桐音也睁开眼睛,慢慢撑坐起来。
不知道二哥去哪里了,桐音暗想着。从八步床正对的花窗望出去,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庭院,在一座八角凉亭旁边,一株山茶花正静静绽放着。
在几乎所有的花都枯萎的冬季里,山茶花的大红色令人感觉格外温暖而生意盎然,桐音记得纪孝和说过,山茶花在洋人那里的含义是——理想的爱。
可是他今生却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爱情,不,他连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他的周围没有爱,而一味向哥哥们摇尾乞怜的自己,也根本得不到爱。
桐音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他是那么渴望哥哥们的爱,又不断被良知谴责着,唾弃自己,桐音觉得禁园就像一个逼仄的笼子,迫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华丽的鸟笼里,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庭院望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