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爷,胸口热不热?疼不疼?”大夫终于开口道。
“嗯,有时会,可是身上不觉得热,只是经常想咳嗽,有些累。”云梨小声答道,大夫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潮红色的舌苔。
“少爷您素体虚弱,忌耗气血津液,不能多动,要好好休息。这几天,我先开几服安神补气的汤药,给您服用,等您精神好些了,再进一步调理整治,不能心急。”大夫和蔼地说道。
“是,有劳大夫。”云梨点头致谢。
万大夫起身,在水盆中洗净了手后,便看了一眼纪甫祥,纪甫祥明白地颔首,说要送送大夫,跟着走出来。
“怎么不用施针吗?这样看几眼就好了?云梨到底是什么病?”在屋外长廊上,纪甫祥焦急地质问万大夫,他刚才看到大夫明明把针灸包拿了出来,可是最后没有用上。
“纪少爷……”望着心急如焚的纪甫祥,万大夫脸色凝重,叹了口气,最终轻缓地说道:“云少爷得的是肺痨,因体质虚弱,气血不足,痨虫入侵所致。初病在肺,久则累及脾肾,云少爷这病,恐怕有一段时间了,现在重在调养打理,施针没有多大用处。”
“你在说什么?”纪甫祥犹如遭遇晴天霹雳般,一脸错愕地呆站着,万大夫昨天明明说,只是浴池水温太热,加上云梨体质虚弱,晕倒了而已呀。
“之前,老夫就觉得云少爷的脉象微细,身体消瘦,有阳虚肺热的症状,但未能确诊。”万大夫白眉紧锁,深感愧疚地说道:“老夫无用,现在一问,才知道少爷他不但阳虚,还阴虚,所以骨蒸热潮,气短声嘶,咳嗽咯血……显然心肺俱损,只能靠调养来治病,难以去除病根……”
纪甫祥当然知道,肺痨不是那么好治愈的疾病,但是无论万大夫接下去说了什么,纪甫祥都听不入耳,他冲动地抓住万大夫的双手,请求他再次为云梨诊病,甚至还跪下来,让大夫无论如何也要医治好云梨。
一向彬彬有礼的纪甫祥从没有这样疯狂过,管家和佣人都吓坏了,他们拼命劝阻、拉开两眼流泪的纪甫祥后,送走了大夫。
“肺痨吗……?”
这么一闹,云梨也从下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地靠着床头,害怕极了。他的母亲就是因为肺痨去世的,从初次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三个月。
云梨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就算纪甫祥将要结婚,可他没有准备好,就这么离开少爷啊?他还要看着少爷结婚、生下孩子,看着少爷的孩子幸福地长大……
云梨心中一痛,喉间就一热,难受地倒向床沿,咳出一大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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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窗外的院子里落满了枯叶,无数叶片在风中滑动着、四处乱飘,就像云梨此刻的思绪,飘忽难定。
“少爷在昨天夜里,又跟老爷吵架了,还把御制紫砂茶壶给摔碎了,吵得可凶了,没人敢劝。”
早晨,管家来给云梨送药时,把这事偷偷告诉了云梨。
云梨谢过管家,自从他在春季生病以来,就很少走出麒麟殿了,但是他知道老爷一直向少爷施加压力,在逼婚,但少爷誓死不答应。
“我只要云梨一人,其他一概不要!”
听到管家复述这句话时,云梨热泪盈眶,在心底苦涩地呢喃,“少爷,您这又是何苦……”
管家走后,云梨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从床铺里起身。他的两只脚细瘦如柴,踩在棉鞋里,犹如拖着两只小舟。
用手扶着墙壁,云梨慢慢移到窗户边上,推开雕花格子窗,可以望见凤仙宫的屋檐。
凤仙宫是纪老爷和夫人的住所,日后少爷要是成婚了,也可以搬过去住,这座麒麟殿就要留给少爷的孩子了。
众散苦匆匆,往事已成空,可就算时代会变,居住的人会变,云梨知道心里的“情”,永远不会改变,因为这就是爱的真谛。
云梨靠着窗沿,抱住自己细瘦的胳膊,在浅青色的血管上方,扎满了针眼,纪甫祥特意从上海请来洋医生,给他看病。
菲尔逊医生也是传教士,是跟随英军第一批到大陆传教的人,他用磕磕碰碰的中文,说这是肺炎,病菌已经侵袭到了肺泡、肾脏的位置,很难治愈,而且要小心病情突然恶化,病人会血液中毒以致休克、死亡。
即使有纪甫祥在一旁翻译,云梨还是听不懂什么是细菌、什么是肺泡?不过大致上中医和西医的结论一致,就是脏器已经受损,只能靠药物慢慢调养了。
从那以后,纪甫祥就千方百计地搜罗各种名贵药材,一掷千金地购买,只要听说有益于治疗肺痨的药物、补品,不论距离多远,他都有办法弄到手。
“上帝保佑你们。”菲尔逊医生在胸前虔诚地划着十字,他从没见过像纪甫祥那样痴情的男人。
也因为纪甫祥不顾一切的投入,菲尔逊医生从英国弄到不少新开发出来的西药,据说可以有效消灭细菌,每隔三天,就来给云梨注射一次。
这药也确实管用,中医曾经说云梨活不过春天,但是他不但挺过了春天,还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夏天。如今深秋已至,离冬日也不远了。
——是奇迹吗?
云梨忍不住这样想,每个人都说这是奇迹,但云梨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苟延残喘罢了。
哪怕只多活一天,云梨固执地坚持着,哪怕只有一天,他都想坚持下去,他想每一分每一秒都注视着少爷,分担他的忧愁,如此足矣。
“云梨,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休息。”突然,身后传来纪甫祥的声音。
“少爷?”云梨欣喜地转过头,犹如泼墨的长发下,脸颊清瘦,下巴削尖,但也无损他的天生丽质,尤其是那双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的乌眸,顾盼之间,尽显柔雅风情。
“别动,我抱你。”纪甫祥快步走过去,把云梨抱了起来。
“您不是说,老爷今日要会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云梨顺从地靠在纪甫祥怀里,问道。
一大早,纪老爷就派人过来说,从北京来了几位重要的客人,要纪甫祥赶紧去招待一下。
“不是什么要紧的客人,有爹在,用不着我。”纪甫祥轻描淡写地说,把云梨放进床里,盖好被褥后,看到一碗摆在矮几上的汤药。
“药都冷了,我一会儿拿去热一热,你再喝。”纪甫祥没有责怪云梨,反而温柔地拨开云梨额前的发丝,宠溺地说道。
“对不起,少爷,下次我一定会按时服药。”云梨感到抱歉,因为听到老爷和少爷又吵架的消息,他一时感到胸口极度不适,吃不下药。
“嗯,你最乖了。”纪甫祥甚感安慰地抚摸着云梨的额头,说道,“我刚才抱你的时候,发现你重了些。”
“呵呵,这阵子胃口是好多了。”云梨微笑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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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好事,看来中西合璧的治疗方法很不错,这几天你的气色看起来,也变红润了。”纪甫祥开心地笑着,接着端起药碗,“你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好,少爷。”云梨点头说道。
为了方便煎药,纪甫祥命人在麒麟殿外搭建了一个药膳间,地方不大,却灶台、家什俱全,这样云梨可以第一时间吃到刚熬制好的汤药,或者是精心烹调的食物。
每样菜肴都是热腾腾,新鲜出炉的,也就不用担心云梨吃下肚,会肠胃不稳,呕吐出来,纪甫祥为了照顾好云梨,可是费尽了心思。
云梨也努力地活下去,因为对他来说,能时时刻刻看到少爷,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剂药。
纪甫祥端着药碗出去了,但他似乎遇上了什么人,云梨听到纪甫祥很不客气地说:“你来做什么?”
很罕见少爷会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云梨惊讶地支撑起身体,向门外望去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进来。
“您莫要生气,我只是来探望云哥哥,听说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娇弱的声音,纯正的京腔,一听就知道到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那也不关你的事。”纪甫祥依然拒人千里,冷漠地道:“你快走吧,云梨需要休息。”
“少爷,我醒着呢。”云梨朝屋外说道,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静默了片刻后,纪甫祥有些不快地带着两个陌生女人走了进来。
说是女人,年纪很轻。走在前面的约有十八、九岁,发髻斜坠,眉纤入鬓,长相很是娇俏艳丽,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丝缎旗袍,墨黛底色,暗红的花,有种暗香弥漫的风韵。
后面跟着的大概是侍女,大约十五、六岁,俯首低眉,只见她盘着麻花辫子,手里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衣着严谨,绣花鞋一尘不染。
这对主仆让人想起了宫里头的人,纪家并不是第一次招待皇亲国戚。
“您是……”云梨望着为首的女孩,问道。
“我来自端王府。”女孩上下打量着云梨,清脆利落地说道:“哥哥,叫我芩兰就行。”
“他不是你哥。”纪甫祥毫不留情面地说道:“别叫得那样亲热。”
“少爷,别这样。”云梨无奈地看了少爷一眼,说到端王府,云梨就知道她是谁了,端王府在皇城玄武门太平湖边上,府内有一位阿哥和一位自小长在皇宫里的格格。
这位千金想必就是端王爷的掌上明珠——芩兰格格,也是纪甫祥未来的妻子,而今天的客人,应当就是瑞王爷和芩兰格格了。
难怪少爷很快就回来了。
“芩兰格格,承蒙您看得起我,愿意叫我一声哥哥,但我是庶民出生,实在担当不起。”云梨朝她低头,行礼道。
“可是……”芩兰瞄了一眼纪甫祥,见他一脸冷漠,只好说道:“罢了,你们见我,都是这样生分,因为我是格格吧。”
“没有的事。”不管如何,礼数还是要的,云梨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少爷,所以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梨,你不用和她客套。”纪甫祥却说道,走到床边,毫不避讳地握住云梨露在被面外的手,“是她打扰了你休息,还不自知。”
“少爷……”云梨有些着急,少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未婚妻。
“我这就走了,阿玛和额娘还在古梅轩等我。”芩兰有些哀怨地看纪甫祥一眼,但看着云梨病恹恹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吩咐侍女,把糕点留下,然后说,她还会再来看望云梨。
“别再来了,这里不欢迎你。”纪甫祥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与坚决,就连云梨的劝说也听不进去。
芩兰和丫环走了之后,纪甫祥眉头紧锁地说道:“我以前就说过,凡是会分开你我的事物,我都不喜欢,就算她是格格也一样。”
“少爷,您不能……”这么强啊,总有一天……我是会离开您的。
对此,云梨只能深深叹息,爱愈深,心也愈痛,他希望少爷能代替他活下去,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这,只有那位芩兰格格可以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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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尽管纪甫祥一直没给芩兰格格好脸色看,还明说不会娶她,让她另找人家,但是芩兰却越挫越勇,并且从北京搬迁过来,在离纪家不远的地方,造起了王府大宅。
云梨看在眼里,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人对纪甫祥一往情深,忧的是,纪甫祥对她的霸道很是反感,毫无感情可言,但他们已经注定会成为夫妻了。
纪老爷在某些场合里,会直接称呼芩兰为儿媳,态度十分亲切。
同时,云梨心里还暗藏着羡慕与嫉妒,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会是何等的幸福啊。
“云梨。”
纪甫祥的叫唤,打断了云梨的遐思,他抬起头,看到纪甫祥和芩兰格格站在厢房门口,两人郎才女貌是如此地登对,云梨由衷地感到高兴,但也隐隐心痛着。
自从芩兰时时刻刻在纪甫祥身边出现以来,这些自相矛盾、自我唾弃的感受,总是在折磨着他,比病痛还要难捱。
“怎么了,少爷?”云梨脸上在笑,心里却在淌血。
“芩兰说,她的阿玛认识一位西藏喇嘛,德高望重,愿意来纪家为你祈福,让病魔彻底远离你。”纪甫祥很高兴地说。
“呵呵,多谢格格费心。”云梨起身感谢道。
“云哥哥,身子早些好,甫祥才会开心起来。”芩兰直呼纪甫祥的名字,也坚持称云梨为哥哥,一点点地拉近与他们的距离。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陪云梨说会儿话。”纪甫祥说道,他只喜欢和云梨独处。
“是,那我明日再来。”芩兰永远是乖巧柔顺的样子,她知道云梨是纪甫祥的侍寝,但似乎毫不介意。
待芩兰走后,纪甫祥就在床榻边坐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云梨。
“您想休息一会儿吗?”云梨微笑着问。
“好。”纪甫祥脱下丝绵外衣,云梨便让开一些,让少爷躺进来,“呵呵,好暖和。”
“是您太冷了,外边的风很大吧?”都已经冬至了。
“是啊,院子里的草全枯萎了,看样子也快下雪了。”纪甫祥低声说着,伸长手臂拉过云梨,抱在怀里。
“纪府的雪景,会很美的。”云梨聆听着纪甫祥的心跳,喃喃说道。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打雪仗吗?”纪甫祥轻声笑着,“你把雪团子扔进我的脖子里了,让我一个劲地原地乱跳。”
“呵呵。”云梨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以为你会躲开。”
“我怕我躲开了,你会不开心。”纪甫祥说出实情,“而且我喜欢被你扔中,看你咯咯大笑的样子。”
“少爷……”云梨正要说什么,胸口又剧烈疼痛起来,似肺部快要裂开一般,他克制着咳嗽的冲动,紧紧地握住少爷的手。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云梨。”纪甫祥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会一直这样紧抓着你,所以……你别离开我。”
“是的,少爷……”云梨气息微促地说,因为拼命忍耐着痛楚,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少爷一定会信守承诺,紧紧抓着他的,就像少爷当初一直抓着那只……白色的纸鹞。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云梨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苏醒过来时,外边已经是乌云密布,少爷睡得很沉,依然搂着他的腰。
云梨微微一笑,挪开身子,拿起外衣披上,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去把窗户关上。
可是,当他抓住窗框时,有什么冰冰冷冷的东西,落在他的脸颊上,云梨不由一愣。
接着,又飘下来第二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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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云梨惊喜地仰头,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纪府灯笼的照射下,宛如纷飞的娇艳桃花。
云梨不觉走出长廊,风在吹,雪在飞,很快,麒麟殿的院子里就积起一片薄薄的白雾。
果然很美,下着雪的纪家庭院,如水墨画一般醉人,云梨想起来,纪甫祥曾经对他说过,他讨厌纪家,因为侍寝的规矩,太过残酷无情!
但是云梨却不反感纪家,相反,还很感激纪家严苛的家规,要不是有侍寝这个传统,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纪少爷,更别说与他相亲相守二十年。
在纪家,尤其是在麒麟殿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存有一段他和纪甫祥玩耍的美好回忆。
打雪仗……就是那里吧?湖心的亭子旁。
云梨心想着,快步走过去,他已经好久没像现在这样,可以顺畅地走完一段路了,完全不需要停下来喘息。
湖心亭里,六根朱红的柱子稳稳地矗立着,云梨回望着曲折长廊,仿佛看见了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在畅快地奔跑、笑闹,互相投掷着雪球。
高个的孩子快乐地叫着:“梨,快点,来抓我!抓到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