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玉和赵瑟果然心有灵犀,当即假意问道:“难道你知道谁要取你性命?”
傅铁衣负手笑道:“赵小姐是我傅铁衣未婚妻子之事,举世之中才有几人知晓?你既然说得出,背后之人自然呼之欲出……如何,夜壮士,可想再试一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滋味?那人与我傅铁衣大约也相差无几吧?”
公孙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傅铁衣口中之人是何方神圣。这种事情是不敢胡蒙的,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术业有专攻,我夜十一只管杀人,你要谈生意,找夜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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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铁衣了然地点点头。公孙玉便将剑往下压了压,威胁道:“现在,你先放我走,不然,宰了你未婚妻!”赵瑟相当配合地惨叫一声以为应景,尽管公孙玉一点儿伤都没让她受到。
傅铁衣摇头而笑,挥手示意。有士卒挥动令旗,偌大的军阵立时中分,留下中间一条半丈来宽的夹道。傅铁衣伸手过去,很自然地停在赵瑟身前,仿佛要接了赵瑟过去。同时,他对公孙玉说:“壮士去吧。”
赵瑟也是一时发蒙,竟差点伸出手去搭傅铁衣的手。公孙玉相当愤慨地在她腰上扭了一把,赵瑟方才警觉收手。继而,她在心里对自己这般不分敌我,心智不坚的表现大加鞭挞,并最终把一切错误都归结到傅铁衣的行动太有说服力上。
公孙玉当然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爱人交到天字第一号大情敌手上。然而,此时此地,凭心而论,想在气势上压倒傅铁衣实在有点困难。公孙玉猛然想起玉面阎罗对傅铁衣的考评,便索性借来一用,气一气傅铁衣。
他学着玉面阎罗的口气说:“我夜氏刺客自是一诺千金,信誉卓著,可您傅铁衣傅大将军的信誉当真可不好说了。所谓言必不信,行必不果,不如我们刺客良多总是有的。你让开,我走远了,自然会放人!”
不想傅铁衣竟是毫不着恼,当真将身形往旁边一闪,让出夹道来任公孙玉离去。涵养之好唯唾面自干堪与之一争雄长。公孙玉大为气恼,直恨不得就这样一剑捅过去,与傅铁衣拼了算了。然而,转念一想,一时意气之举终究可一不可再。于是,他强自按捺下胸中意气,夹起赵瑟,于枪林刀阵中飞掠而去。
掠出十几里后,到在一处村落。大约是躲避战事,村中不闻一丝人声。公孙玉望了一眼一直不紧不慢缀在身后的一队骑兵,抱着赵瑟跃上村口的大槐树。他把赵瑟放在树上,让她平躺,低头深吻下去。
赵瑟含着眼泪回应,模模糊糊地道:“十一……你真傻……十一……”
“阿瑟……我走了……”公孙玉恋恋不舍地放开赵瑟。
赵瑟本能地抱住公孙玉,任性地道:“不!不要!”
公孙玉微微摇头,复又伏下身体在赵瑟耳鬓间亲吻。最后,他在赵瑟耳边低语:“等着我吧,我的阿瑟……”与此同时,公孙玉并指为掌,断然砍在赵瑟的后颈。
赵瑟就在哭泣中失去意识,而公孙玉,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逃开。直到傅铁衣的骑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才有勇气回头一望。
终究什么也没有啦!公孙玉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得向远方行去。
他心绪不佳,再也没兴致藏头遮脸。过了几日,面上妆容日渐剥落,便索性吐了口中声核,以本来面目肆意行走。一时之间,引得路上男女老幼个个惊为天人,争先追逐,有些胆子大的还要上前搭讪一二。公孙玉自是一概不理,那些无聊之人也不会着恼。其实,只要公孙玉没有拔剑出来剁了他们的脑袋,他们便会欢喜无限。后来,纠缠得多了,公孙玉终究不胜其扰,加之间或有些豪强鬼鬼祟祟,便于青天白日间使出轻身功夫来,才算没人追得上他了。
不止一日,公孙玉到在小镇浦原。这浦原乃是关中、河南、河东的交界,究竟何去何从,公孙玉必得在此处定下行止。于是,他便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想清楚了前途如何。不曾想,刚喝了一天的闷酒,便同时碰见了三个熟人。
这三个熟人,其实也刚认识不久,正是被他和赵瑟攒团儿扔出渌水堂的鬼头刀,老赵和小虎子。这一个前土匪、两个正逃兵能混在一处如此之久还不拆伙,别说公孙玉,连他们自己都有点搞不明白。总之,就是一起糊里糊涂地逃出了汝州,又一起糊里糊涂地凑活到了浦原呗。
到了浦原三岔口的地界儿,三人也为了该往哪去争吵起来。鬼头刀匪性不改,非要留在这儿重操旧业,想拉老赵和小虎子入伙儿。小虎子想回河东老家种地。老赵大骂小虎子没出息,自己吧,又想和鬼头刀合伙打劫,又想回关中碰碰运气。
三个人为这点事儿从早上吵到晚上,把全客栈吃饭的人都吓跑了。公孙玉正好坐在他们旁边一桌,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这三个人可爱无比,便过去说道:“我跟你们搭伙,一起寻个前程,如何?”
鬼头刀也是真瞎。一天的功夫,等人家公孙玉都自己上答话了,他才认出隔壁那傻大胆儿竟然就是刺客大爷。他顿时骇得上下牙直打架,哆哆嗦嗦地说:“大爷,您老要入伙啊,成!成!以后你就是咱们老大了!……”
公孙玉一剑柄砸在鬼头刀脑门,砸得他哇哇大叫,后面的话自然说不出来。公孙玉骂道:“在函谷关的大门口打劫,你真会找地儿啊!函谷关的守军是你家亲戚?”
鬼头刀连连摇头,又说:“要不大爷你跟俺回河北吧!咱们扯起造反,杀皇上,宰娘娘……”
公孙玉又是一剑柄砸到鬼头刀脑门,骂道:“我看起来和你一样缺心眼?河北那破地方造个鬼的反?还杀皇上,宰娘娘,你等着挨宰吧!除了做土匪你还知道别的不?不知道就闭上嘴!”
四人仔细商量了一番,最后老赵说:“我有个远方侄子,在河西军做副将,不如咱们投奔他去吧。河西虽然苦点儿,运气好的话,十年八年的说不能定还能封个侯什么的。反正如今这世道,在哪儿也是玩命,和乌虚人玩命,怎么说起来也光彩些。”
公孙玉越想越觉得老赵说得有理,当即声言要去。鬼头刀怕不去叫公孙玉宰了,只好同去。而小虎子,虽然想回家种地过安生日子,奈何耳根子太软,没几句就让老赵给拐上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玉面阎罗一行人即将逃入八百里商山。在放走傅铁云之前,玉面阎罗最后一个放陆子周。当然,表面上,陆子周还是他们的人质。
远望着手下带着傅铁云走远了,玉面阎罗向陆子周拱手言道:“陆兄,咱们这就要分别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与我一起走?”
陆子周摇摇头,说道:“异日有缘,你我总会相逢。如今,我得先去找她……”
玉面阎罗顿时扬眉立目,大声道:“陆兄,大丈夫立世,当建不朽之功业,奈何为一女子而弃大志!何况,这么多些日子,汝州一地已被咱们过筛子一样的翻了一遍,这样都找不到人,依我看,你的赵小姐也是凶多吉少了。陆兄,你何必在此虚度光阴?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去做一番大事!”
陆子周仍是摇头,说道:“这是责任!没有一个男人会在妻子生死未卜之时一走了之。于赵瑟,我陆子周必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玉面阎罗微微一怔,抚着马说:“陆兄,你……说得对。可你自己一个人,如何找得?”
陆子周笑笑道:“我找不到,傅铁衣总不会找不到。”
玉面阎罗沉默半晌,说道:“既然陆兄主意已定,我也劝不了。陆兄,你我相交一场,临别之前,无以为赠,便将我的真实姓名告诉你吧。我姓莫,名小乙,真定府人。有朝一日,你若有意,便来河北寻我吧。那么,陆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玉面阎罗一躬到地,强忍住眼中的泪水,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陆子周望着马蹄次第翻起的烟尘,叹息一声,也重新返回汝州。与此同时,陆子周的一个熟人——淮南大侠朱升的二弟子元错——押着一辆马车从路边的密林现身。
一直纤纤素手拢着车帘探出马车,之后,一个圆润动听的女声问道:“元弟,那人便是你所说的陆子周吗?”
元错点头道:“不错,他就是陆子周。阿姐,你要见他吗?我去追。”
车中女声迟疑一下,颇为遗憾地道:“算了吧,趁傅铁衣不在河北,咱们得赶紧送总瓢把子回去。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了!”
……
每当赵瑟面对傅铁衣的时候,心头就有一种无力感,或者说是无可奈何油然而生。傅铁衣这个人,总有一种力量,能叫人心甘情愿,乃至欢天喜地地处于他的掌握之中。傅铁衣想什么,将要做什么,赵瑟从来都无从揣摩。然而,赵瑟的一切想法,却仿佛到了傅铁衣那儿都变成了意料之中。
这种一切都被安排妥当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让赵瑟隐隐约约地恐惧。
那个时侯,万参将恭而敬之地把赵瑟接回汝州,又隆而重之地把她双手奉给傅铁衣。傅铁衣站在太守府前等她,已然脱去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淡紫色的袍服。这让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不少,于英武雄厚中透出一二的风流儒雅。他微笑着迎接赵瑟,就像所有的未婚夫等待未婚妻一样。
赵瑟完全不明白,傅铁衣怎么就能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他难道一点儿疑问都没有吗?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况,刚刚经历了劫持、逃跑、相见、刺杀,一个男人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得以未婚夫的姿态对待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甚至莫名其妙的女人?还是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呢?
于是,赵瑟用她积蓄了一路的郁怨和伤心向傅铁衣冲口言道:“家叔和子周还在流寇手中,烦请傅侯费心!”
傅铁衣笑笑,一面请赵瑟进府,一面正色答道:“已经派人去接了。请放宽心,有舍弟在,必定会平安无事。”
于是,赵瑟就这样丢盔弃甲,无以为继。她不是傅铁衣的对手,她知道。她也根本就不想和这样一种男人争锋。和傅铁衣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固然,毫无疑问的,是舒服的,没有烦恼的。然而,终究一切还没有机会开始就已经终结。
这个和她与陆子周在一起也是完全不同的。陆子周或许也有掌控一切的力量吧!可是,陆子周他毕竟也会推着赵瑟的头骂她“笨蛋”;可是,陆子周他毕竟也会把她拎到面前,以无可奈何的语气告诉她你该如何……至于傅铁衣,他似乎可以以为赵瑟不管干什么都是正常的,可以宽容的。他就用这样一种眼光看着赵瑟,并且,他分明有足够的信心,认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准备好一切,或者再谦虚一点儿,他至少有足够的力量去为赵瑟收拾残局。
于是,在十一必然杳无音信的日子里,赵瑟以前所未有的急切心情期盼和思念着她的子周。
傅铁衣的大军在汝州城休整几日便班师了。如果单纯从赵瑟的角度来说,傅铁衣更像是专门来送她去上都。行军的速度很慢。途中,赵瑟的侍儿仆从们陆续被送了回来。那么,赵瑟对陆子周的期盼便更加望眼欲穿了。但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拒绝傅铁衣的拜访。她想起她答应过十一要更努力一些,于是便于此时强打起精神向傅铁衣请教兵法战策。日子因此也便过得快了许多。
在赵瑟的九叔秦合清平安归来的那天,傅铁衣接到一通军报。内容是震撼性的,当然,对赵瑟来说,这在意料之中。河北群寇降而复叛,擒杀钦差大臣和新到任不久的河北巡抚使。一夜之间,祸连二十几州,朝廷令傅铁衣回师平叛。
傅铁衣满怀歉意地说:“秦公,赵小姐,本想亲自送你们入都,如今看来是不成了,望乞恕罪。待我收拾了河北局面,立即回转上都和小姐成婚。”
傅铁衣领军而去,分了五千亲军护送赵瑟,仍由万参将统领。赵瑟为之大松了一口气。
次日中午,歇脚喝茶。赵瑟在马车上远远看见一个苦侯多日的身影翩然而来。她扔了茶碗,推开碧玉,跳下马车,如风一般地向那人飘去。
“子周……”赵瑟大声呼唤。
宣华二十三年的七月末,赵瑟与陆子周劫后重逢;公孙玉和三个不着调的土匪逃兵一起往河西投军;失踪多日的匪首混天龙和以汝州一役名动天下的悍匪云面阎罗相偕回到河北,群寇降而复叛,河北大地烽烟再起;河东观察使曹文昭意外遇刺,重伤,半年乃复。武成侯傅铁衣于军中接受了范阳节度使的印信,从而终于得到了专制河北的权利。
一只蝴蝶在中原小山包鸡公山的草窠里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从而将整个历史的洪流引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卷二 终
卷三 一日看尽长安花
士族
刚一进门,陆子周就累得栽到在地,连带着左右扶持着他的青玉和迷糊也跟着一起扑到。陆子周翻身侧卧,微微蜷起身体,把自己的脸半埋在毛茸茸的波斯地毯里,低声道:“别吵,让我先睡一会儿……”青玉跪坐着去托陆子周的头,想把它搬到自己腿上枕着。迷糊却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陆子周的手臂使劲向上扯,嘴上催促道:“公子,你起来呀!这是地上哎!你上塌睡啊!”
紧跟在后面进门的赵瑟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推开迷糊。她一面手忙脚乱地和侍奴们一起把陆子周抬上榻,一面拍着迷糊的头抱怨道:“我说我扶吧,你非要扶。看!摔着了吧?真是什么也干不了!也就是你家公子把你当成个宝贝儿来宠,换了我,早不要你了!”她以食指在迷糊的眉心指点,戳得迷糊的头向后一仰一仰的。
迷糊这孩子那是老天爷第一他第二惯了的,哪有一声不响听着赵瑟骂不回嘴的道理?他顺势倒在地上,瞪着腿哭闹,就差在地上打滚了。满屋的侍仆大多是赵瑟到上都后,她舅父赵波挑来服侍她的,从来没见过迷糊撒娇耍赖的奇景。因此,一时都惊得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迷糊折腾,鸦雀无声。于是,房屋里便只听见迷糊带着哭腔的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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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小姐你把公子累得摔倒的,怎么能骂我呢?我扶不住,小姐你也一样扶不住啊!你才比我大七、八岁,力气能比我大多少?我还是男的呢,你还是女的呢!还有,青玉和我一起扶公子呢,小姐你凭什么光骂我不骂他?我才不是什么都不会干呢!我会……下棋,公子都下不过我呢……”
赵瑟以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长指甲陷进肉里留下清晰的痕迹。她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意,想着便是看在子周的面上也不能和这迷糊一般见识。她已经够对不住子周的了,怎么样也不能再把子周爱得像心头肉一般的这个活宝拿去如何。万一管出意外来,岂不是叫子周伤心吗?
于是,她有些烦躁地说:“行了!总之你这个孩子就是什么时候都有理!翠玉,赶紧把他领走,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下棋去吧……别叫他出院子,最近国公在家养病,撞见他这样子非得拉去打死不可。我还得赔着挨骂去救他。”
翠玉施礼答应,拽着不情不愿,还在抹眼泪的迷糊下去了。侍奴们这才七手八脚得为陆子周宽衣脱鞋,服侍他睡下。赵瑟简单地梳洗一番,脱了外袍,亲自端了一杯茶坐到榻上,去摇陆子周。
“子周,醒醒,喝口水再睡吧?”
陆子周勉强把眼睛睁开一线,旋即闭上。有些疲惫地说道:“不喝了,其实也没怎么说话,不渴……你别推我,背疼,先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