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今日赶市吧,本来说好了由赵箫陪着赵瑟先去逛北市,逛完了北市再由赵瑟陪着赵箫逛南市。如此勉强也算作一场兄妹二人不计前嫌、精诚合作、互通有无的佳话。不想赵箫满口答应,到了北市门口却骗了赵瑟的印鉴到手里,寻机带着他的仆从和那三车男孩子溜之大吉,将赵瑟丢给北市提调官——一个唤作吴提调的中年小吏来招呼。
赵瑟气得连砸了几个茶碗,知道她那混账二哥必定是早就算计好了要骗自己的印鉴去男市风流快活!以赵二公子的品行哪里会白搭半天的晨光陪赵瑟去看女人的新鲜?
真是大意了!赵瑟心中暗恨。
然而也就只能这样了,山阳市上熙熙攘攘几万人,赵箫既然溜掉了,便是将这北市提调署里的杯杯盏盏都砸尽了,也是寻他不回来的。
吴提调见赵瑟的小姐脾气发得差不多了,便近前笑着说:“赵小姐您放心,吴某腆为山阳北市的提调,干的就是提调山阳女市的活儿。这什么地方有趣?什么地方热闹?那是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二公子既然把您交代在我这了,我吴某必定让你尽兴而归,您看怎么样!”
赵瑟也不愿和这等风尘小吏多作计较,便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便得了!”吴提调说,“二公子这儿留了套男装,您先换上……赵小姐您看啊,这开市是阴阳调和的大事儿,须得依礼行事,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乱进。咱这北市是女市,和南市上只要盖了家中女子的印鉴便能进不一样,这北市可只有男子才进得。虽说吴某在这里办事,您要是还穿这女装,可是没法子带您进去啊。再说了,北市里面的女子都是来市卖的官伎,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哪能和她们一样?若是让人误解了去,我吴某人可就没命啦。”
“行了!我又没说不换,你说这么多干什么!”赵瑟挥手打断了吴提调的啰嗦。在吴提调的指引下,扶着碧玉进了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里换过衣衫。这隔间收拾得很干净,备着铜镜、妆盒等等女子梳妆用的物事,论精致贵重绝不亚于赵瑟平日里用的。由此大约可见,历年以来,像赵瑟这般换了男装去女市上看热闹的士族小姐绝不会只有一个两个,以至于连北市提调署里都专门设了给她们换衣衫的隔间。
赵瑟莞尔一笑,随着吴提调穿过一个有两队军士盘查的栅栏,进到一个由篱笆围起来大场子里。进门口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排房子,正中大门开着,有带刀的军士看守。房前两边全是人,挤得是摩肩接踵,水泼不进,让人看了便只想冒汗。
碧玉在一旁顿足抱怨道:“这么多人可还怎么瞧?怎么不弄块儿大些的地方呢?”
吴提调解释说道:“里面地方大着呢!在这边挤着的都是在排队领号牌的。这北市一共有甲乙丙丁四个房,用布幛隔开,市卖的官伎就按这四等分别置于其中。来赶市的人先要到左右买了号牌,然后才能绕进后面的棚子。各个棚子的号牌价码也不一样,丁字号的只要一百文一人,丙字号的是一贯,乙字号的要到十贯,甲子号的贵些,要50贯一人,是以可以带随行的仆侍一起进去。若是赎买了官妓,便到前面这房里来关券立契……”
赵瑟远望着人群后面的确是巨大的布棚子,便点点头说:“那便请吴提调引我们都去逛一逛吧。”
吴提调笑嘻嘻地引着赵瑟一行人直接从正中的大门穿堂而过。先引了他们进了乙字号棚子,笑道:“甲子号的要到正午才开张,我先引小姐到乙字号瞧瞧。这里的官伎都是十四到三十岁的年纪,容貌体态俱是上上之选。大约五千到一万贯便能赎了回去。”
赵瑟进了棚子一边走一边左右顾盼。棚子很长,左右大约每隔半丈长短便立着一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捆着一个全身不着一物的美貌女子,而每个女子周围都要密密得围着一圈男子指指点点。粗粗算来,整个棚子里大约要有上百个这样的女子。
赵瑟立即便有些羞涩了。别说上百个不着寸缕的女子,就是上百个无遮无掩的男子她也没见过呀!女子的身体,她就见过一个,那就是她自己。这让她一时半刻哪里能磨得下面子!
事实上,等赵瑟被吴提调引到其中一个官伎前面,她更为眼前所看到的情景目瞪口呆,以至于她竟忘记了羞涩。
面前的这个女子,很美,这一点赵瑟想不承认也不行。她是完全自然的,像出生的婴儿一样,没有脂粉,没有簪环,没有衣衫。她的头发在脑后堆成高髻,凸显得她的长颈、肩臂以及胸|乳更加迷人。赵瑟不知道她的高髻是怎么固定住的,她很怀疑是用捆绑住她的布帛。
还有她被捆绑住的方式——赵瑟一直避免自己去看的东西,很令人震惊。她是用这样一种奇怪而神奇的方式捆绑住的,用柔软的白色丝帛,将她身体上所有能明证她是一个女子的部位完全彻底地、毫无保留地、骄傲自豪地同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赵瑟并不确定她自己为眼前的这样的一番情景作出了什么反应,她只知道自己清楚得听到身旁翠玉发出一声由衷地轻叹。她看见有人伸手过去在那女子身上探索,不由自主得也伸了手过去。再没碰到之前,她终于硬生生地顿住了,转过头去问吴提调:“可以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赵瑟鬼使神差得将手覆上她胸前小巧玲珑的一对儿鸽子。
冰凉的!赵瑟一阵战栗,接着,她就这样落荒而逃了。
赵瑟恢复她世家“公子”的风范是在丙子号的棚子里和吴提调热情洋溢的声音中。
丙字号是个圆形的棚子,中间以一条红线分成左右两半。一半零零散散地站着百十个结实女子。一群一伙的汉子们穿梭于其中,围着她们攀谈。那情景,仿佛清晨渡口旁边脚夫劳力们云集的市场。红线的另一边相较起来则要清净了许多,地上排着些小几坐垫,每一张小几后都坐着一个女子,而几案上贴着一纸文字,写明了姓名年龄和得意的术业。不时便有一个两个的男子坐到对面与她们说话,有时还要提笔写画些什么。
“丙字号里市卖的官伎都是有些正经本领的。这边这些人长得结实,能生养能干活,庄户人家最爱来买。另一边的官伎就更要强些,都有一门拿的上台面的本事,或通经济、或善百工,不可一概而论。价钱嘛,也不一样,从一百贯到几千乃至上万贯都有。”
从丙子号出来,赵瑟便要顺着去看丁字号。吴提调忙拦着说:“赵小姐,这会儿甲子号已经开张了,那里都是才艺双绝的官伎,花样也多,很是有趣。要不咱们先去甲子号看看?”于是,赵瑟便跟着他先去了甲子号。
这甲子号就和寻常章台楚馆的大厅很像了。帐中一个高台,顶上垂下纹绣的纱帐将台子围着遮起,看不清台上有些什么。台下四周松散着摆着些桌椅,已有好些衣着华丽恶俗的男子坐了,老少都有。
赵瑟心里并不想和这些暴发户混在一处,但想着看热闹,便还是委屈得远远寻了个桌子坐了。她一坐下,立即便有穿着灰衣扁帽的小厮提着提篮过来,取出香茗和四色干果奉上。翠玉赏了些散碎铜钱给他,那小厮便又笑嘻嘻得从提篮下层取了文房四宝和一叠画帛出来。
那小厮向赵瑟施礼禀告道:“今日上台的名伎一共是六个,小像和评述都在帛上,一张一个,小的已按着顺序排好了。公子若有中意的便将愿意出多少价钱写在那小像右上角的空白处,落款就按这桌注甲十三。待伎子出场之后小的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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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点点头,取过画像来看。果然是六张美人图,或立或卧,姿态各异,均有一番美景不可胜数。每张图右上方是一大片空白,正是那小厮所说的竞价之处,而右下方则写了几行文字,必是小厮所说的评述。赵瑟拿了最上面一张细看,无非写着“淮南名伎白牡丹,郑氏,官伎之女,年十八,通诗文、善琵琶舞,身价起于五万贯。”等等
吴提调在一旁解释道:“这些名伎一会儿都要依次出场,之后就可以出价了,谁写下的价钱高人就归谁。若是还有不放心的,只要先付一半定金就可以立即带去后面的隔间里查验,合意了再立契约。当然,若是不合意也可以不赎,只是定金却是不能退的。历年在这甲子号里被赎出去的官伎从来就没有低于过十万贯的,要说高的,那便是没价了。终归是一些钱多得无处去花的富商们高攀不上大家士族的小姐,又瞧不上寻常的女子,便不惜重金到此砸一个色艺双绝的夫人回去,一双一对地瞧起来也甚是光彩。”
一通锣鼓声后,吴提调便停了话头,提醒赵瑟道:“小姐请看,这就要开始了。”
赵瑟凝神往台上望去,只见一个年轻机灵的龟奴身材灵活地翻上台。他拿了一个白蜡长竿沿着台子疾跑一周,一面将垂着的纱帐挑落,一面疾呼道:“诸位大爷公子,吉时已到,甲子号开市!”那龟奴连翻几个筋斗稳稳得站在高台中央,四面作揖行礼道:“今日共有六位姑娘,与往年的规矩一样,咱们还是一位姑娘一位姑娘地来。姑娘上场后各位便可以开始出价了,编钟三响后交予桌旁的小厮,价高者得佳人!各位大爷公子千万记好了,每位姑娘每人只能出价一次,切莫错失了良机!”台下便是一阵混乱的催促之声,那龟奴便高呼道:“有请白牡丹姑娘上场!”
悠扬的丝竹声响起,一个绝代佳人以无可比拟的曼妙身姿上得台来,手持琵琶,且弹且舞。赵瑟看了半响,觉得有些无聊,不知道台下这些男子为何都是这样一副色与神授的模样。台上这白牡丹琵琶弹得是不错,舞跳得也很美,可仿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不管是自家的还是世交亲友家的家伎,虽然都是些貌美纤柔的男子,也比她跳得要好一些吧!
赵瑟便没有兴致再看下去,起身快步出了棚子。吴提调忙追了出来,面带惋惜得道:“小姐怎么不看了,有趣得还在后面呢,这一直要闹到晚上,还有一些小噱头颇为可乐。”
赵瑟摇头说道:“吴提调回去看吧,不用陪着我了,我略逛一逛也就回去了。”
吴提调笑着客套几句,便说要先送了赵瑟再回去看热闹。
碧玉却是语带遗憾地在一旁说:“小姐,咱们这就要回去了吗?还有丁字号没去看那?小姐你忘了?”
吴提调忙摆手阻止道:“小哥可莫要乱说,这丁字号可是赵小姐这等尊贵的人物去不得的。”
他叹了一口气,向赵瑟解释道:“赵小姐,这丁字号里真没什么好看的。那里面都是些个又老又丑、身带恶疾的女人。其实就算不上是女人。只是剥光了一根绳子穿了扔进去,撮着堆卖罢了。不论老小肥瘦,全是十贯钱一个,便宜得没价儿。便是不买也没关系,只花一百个大钱进去了就可以随便拿来泻火。小姐您想想,这进去的都是些什么贱民。莫说小姐您,便是您府上的管事过来买壶人,也是万万不会踏这块低贱的地方,最多也就是交代我们提调署一声府上要几个壶人,我们选好了人给送过去。”
壶人?一提这两个字赵瑟就彻底打消了再去丁字号瞧瞧的念头。
壶人她是知道的,几乎每个士族富豪之家都必得养上几个,否则家里的护院家丁便不好使唤了。赵瑟自己家里也是有壶人的,不过她从来没在家里见过。新川夫人郑重吩咐过:不论是谁,敢在小姐面前提起壶人者,立即杖杀。如此还有谁敢让赵瑟看见壶人?
赵瑟唯一一次见过壶人是在薛玉京家里,是薛玉京硬拉着她去的。当时,薛玉京指着那个被折叠着固定在架子上,丰腴无比的肉团说:“阿瑟,你看哪,我才发现世上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哪!你看,多有趣!”
当然,后来等她们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做寺人是她们未曾见过的。为此,薛玉京曾一针见血地说:“其实,寺人和壶人应该算一种人,只是一个长得像男人而不是男人,一个长得像女人而不是女人罢了。”
赵瑟虽然不得不点头同意,却也没觉得薛玉京这话有什么了不起,就和当年她看到那个壶人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一样。
就这样,赵瑟这场赶市成了彻头彻尾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但懒得再去等他二哥赵箫,便是原先定好的去南市买几个伶俐的男孩儿给霍西楼作侍奴小厮的事儿也忘到脑后去了。想着索性早早回家去找陆子周读书,也免得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翠玉和碧玉在一旁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敢提醒她,只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小心伺候。
待到了家中,见到霍西楼才想起说过要给人家买几个合意的人服侍的事,顿时大感过意不去。她便说南市上的人乱七八糟地也瞧不出好不好,不如索性将自己身边的一对儿孪生的侍奴金莲和银莲送去服侍霍西楼,再加上灵犀翠玉选了送去的四五个小厮,也总算能成个样子。因霍西楼与灵犀处得熟了,赵瑟心里又偏爱灵犀几分,便抬举他做了霍西楼身边的侍儿。此后,举凡霍西楼身边的大小事由便由灵犀张罗统管,而金莲和银莲这一双兄弟也由灵犀的伙伴变成了他的手下。
不出所料,赵箫一夜未归,到第二天正午才回来。更不出所料的是,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除了服侍他的侍仆护院们,他带回来的小男孩足有他前一天拉走的两倍那么多。之后,日日披肝沥胆、夜夜通宵达旦,总之每天总要搞出些匪夷所思的大场面来给众人长见识。
赵瑟跟着长了一两天见识,自承二哥厉害自己不是对手,便索性收了心专心跟着陆子周读书,一面等她七叔,一面准备明年的春闱。因为霍西楼自小跟着她母亲读书,底子也算不薄,赵瑟怕他一个人无聊,便拉了他一起来读书作文。
然而陆子周看了霍西楼做得文章之后,便不叫霍西楼和赵瑟一般去读什么经史文集,只挑些志传笔记之类的更为有趣的书给他看。赵瑟大为不满,气着质问陆子周为什么偏给自己挑些枯燥无聊、犯难无比的东西,却只给霍西楼看些轻松有趣的闲书。
陆子周晒然道:“西楼的文章便是去考进士科也是足够了,何况他也不要去考试做官,书读到这里就尽够了,现在正该涉猎些实用的学问,开阔胸怀眼界。而你却是不同的,你是要考试求官的人,一天不考上,这些书你便得学一天。什么时候你考上了,什么时候这块敲门砖你便可以丢了。”
赵瑟想了想反驳道:“也不尽然吧,我便是考不上科举,真想做官,总还可以去做门下省的选官,以我家的门第总能上来就做一个五品官吧?”
陆子周叹了口气说:“我的小姐,你以为现在是百余年前吗,门下省那些虚官哪里还有什么作头?门下权限早被中书、尚书二省侵夺得差不多了!若非如此,贵戚士族子弟为何要汲汲于科举,只等成年授官便是。自然,若是能做到侍中自然另当别论,只是你看你自己可行?”
赵瑟也知道陆子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她怎么琢磨怎么也觉得自己以后不像能当上宰相的模样,便只好低下头去苦读,此前还不忘抬头抱怨一句:“人家随口说着好玩,你还要与我认真!真是……”
婚事
赵瑟、陆子周、霍西楼三人各据书案一角读书习文的情景纵然称不上如何神圣,却也怎么说也算是有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宁谧氛围。而不消说,将这种美好的氛围破坏殆尽的正是赵瑟的二哥赵箫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