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明显感觉厅中气氛在诡异中透出轻松来,许多人面上都带出笑意。罗小乙更是喜上眉梢,连声道:“那可是太好了!”
陆子周便郑重向欧阳怜光施礼道:“如此,有一事还请欧阳大人施以援手……”
欧阳怜光嘴唇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素何元彭的声音斜刺刺地插进来:“蒋神医,烦劳你看看,这位欧阳大人果然是个能镇得住的么?”
罗小乙当即勃然变色,大有掳袖子跟素何元彭干上一架的打算。小成将军强把拉回去坐到椅子上。这大王还在里面过鬼门关一样的生孩子呢,外面手下两派就要干架就实在太不像话了!陆子周看了罗小乙一眼,示意他冷静。自己随即也退回座位,将场面交给素何元彭。
素何元彭从来当自己是合理合法的蜀王君,自然没有谦让的打算。理所当然拿出代表巴蜀的姿态说道:“欧阳大人请勿见怪,我家殿下有些难产的症状,属下之人不免乱了分寸。”
说话间,那神医蒋氏就在一旁上下打量欧阳怜光。欧阳怜光本来就是个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便站直了任他打量。那蒋神医却是越打量越是心惊,脸上的表情也愈来愈古怪。好半天,才字斟句酌地道:“欧阳大人阴气之纯,为老朽平生所见之最。论说,是什么作祟都震得住得……”
“那便好。”于是素何元彭便将元元难产,需得元阴之体的女子震慑地事情娓娓道来。并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道:“成都城里要寻成年的Chu女并不容易,又是过年,所以想劳烦欧阳大人……”
欧阳宛然而笑,道:“这有什么,理当尽力。”说罢将貂绒披风解下来递给小童清风,嘱咐他与一众随从暂且在外等候。然后便掀开帷帐,自己独个一个人进了后面的产房。蒋神医向众人深深一揖,也拢着裙袄隐进了帷帐深处。
帷帐开合之间,有细细密密的呻吟声飘出来。众人大多是从没进过产房的人,对帷帐后地一切全凭想象,是以充满好奇。议论的声音便渐渐起来了,空气中颤抖着既兴奋且恐惧的味道。而陆子周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合,目光一直落于帷帐的一角——那是刚才欧阳怜光掀帐进去的地方。在陆子周,这已经是神思分外不属的表现了。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帷帐内陡然传出一声尖叫,竟是撕心裂肺,尾音带着颤音久久不落。众人心中都是一寒,便见帷帐中慌慌张张跑出一个产婆。那产婆脸色都惨白得发青了,满手是血,连手带身体带声音都一起哆嗦。一出了帷帐便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好了,血止不住……殿下晕死过去了……”
陆子周再不迟疑,扔了茶碗,拔腿就往产房去。众人也纷纷起身向帷帐之后探看。尤其是跟着元元从土匪时代过来的一班老兄弟,听得一个“不好”,哪里还管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忌讳,顿时一拥而上,就要闯了进去。素何元彭那一边自然也是不甘落后,紧随其后。一时之间,乱糟糟地几乎不可收拾。幸好守在帷帐里面,元元的女官长还算靠谱。只放了元错、陆子周、素何元彭、罗小乙等等十余个人进去,其余无关紧要的人物便都呵斥着赶了出去。
掀开帏帐,迎面就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越往里走,血味就越浓重。众人的心越走越往下沉,脚下也不由加快了步伐。经过几层由女侍卫重重把守的帷帐,终于进到最里一层的产房。众人都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站在帷帐边向里看。
产房很宽敞,足有二十席大小,然而因为有女侍卫四下虎视眈眈地环绕守卫,又有产婆们神色慌张来来往往地忙,竟把如此宽敞的帷幄都显得小了。产房正中央一张大床,产婆大夫团团围住。床上元元神色萎靡地靠在女侍卫怀里,就着产婆的手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一碗参汤,倒是渐渐醒过来的样子。蒋神医捉一把银针,手下连动,不停地下针。人群外围,欧阳怜光独自远远地站立,仿佛在昭示自己与此一刻的危险清白无碍——其实,就算她想不清白也不容易。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呢。不然她就是再Chu女,再镇得住大家伙也不能放她进来。当然,事实证明她也镇不住。陆子周深深地看了欧阳怜光一眼。
蒋神医扎下最后一针,抹了把汗,抬眼看见素何元彭,于是排众而出,迎上去深深施了一礼,道:“老身无能,实在是无回天之术……”说罢,将难产的症状详细解说一番,最后说道:“蜀王殿下年过妙龄,又是生育头胎,本来就凶险得紧,兼之怀孕之初身体实在亏损太过,这一出事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如今看来,想要母子均安恐怕是不能够了。”说罢,目光一扫陆子周,又道:“陆相也是精通歧黄之人,可以再看。”
陆子周一点头:“当然要看。”当即坐到床边,握住元元冰凉凉的手,三只手指就搭上了她的尺关脉门。一摸脉相,陆子周的心就凉了。咬了咬牙,拿过一旁的银针便要扎下去。然而银针举了起来,手却偏抖得厉害,怎么都下不去。
元元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陆子周,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喟然道:“算啦,子周……”说完这一句,似乎力气不支,又昏了过去。蒋神医慌忙冲过去施救。
陆子周捏着银针的手颓然垂下,忽而地悲从中来。元元这一声“算了”不知怎得,竟是叫得陆子周心都哆嗦了。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是这样的心软。元元说一声算了,他竟然就不忍了!他竟然就后悔了!他想保住元元的命,就算失去孩子、放弃理念也再所不惜……
蒋神医悄声说话的声响飘飘摇摇地荡进耳中:”不能再拖延了,我这一套定魂针至多再能坚持一刻。究竟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还请王君早做决断。“
“真的还看不出来男孩儿女孩儿吗?”素何元彭犹疑不决的问。
“看不出来……”
陆子周霍地站起身,语气坚决道:“要大人!”
众人全都去看陆子周,素何元彭也飞快地打量了一番陆子周,而后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宣布道:“要孩子!”
帐中霎时间静得像死了一样。死寂中是紧绷到了极致的剑拔弩张。罗小乙开始挽袖子,元错和侍卫长站在一处,以目光无声地交流。素何元彭又重复了一遍:“要孩子!”
罗小乙深吸一口气,搓手打了个响指,四下的女侍卫“呼啦”一声挡在床前三尺之地,各自按剑。与罗小乙一起,与素何元彭等人对峙。帏帐轻动,女官长匆匆行进来,在元错耳边说了一句话。元错面色一寒,转身出了帏帐。
女官长那句话虽然是在元错耳边说的,声音也不大,但正好能够让所有的人听清。她说的是:“素何平将军带卫军前来保护大王,现今已到了门外。”
“老子……”罗小乙勃然色变,一声怒喝,扑出去竟是要卡素何元彭的脖子——无怪罗小乙要失控动粗。所谓卫军,主体其实就是以素何氏为首的巴蜀各大土著豪强的私兵。此时素何平率卫军前来,意义不言而喻。当然了,罗小乙等人也不是完全清白无辜。他们也是做好了内讧的准备的。
陆子周是拎着罗小乙的后脖领子把他强拖回来的。素何元彭得以逃脱被扼死的结果。躲在亲卫身后捂着胸死命咳嗽,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陆子周看着他,是不容质疑的语气:“要大人。”
元错去而复返,面无表情地宣布道:“已经命令军队入城。”
素何元彭讥诮一笑:“成都四门早已关闭。无蜀王之令,擅入者格杀勿论。要造反的尽管来!”
霎时间,剑拔弩张,眼见一场内讧不可避免。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人群之外,一声清越地呵斥:“我说,这种事情,应该是由做母亲的自己来决定吧!”
陆子周猛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先是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欧阳怜光,而后去看元元。元元一直有知觉,只是虚弱。蒋神医猛地扎下一针,她便睁开了眼。
“都把剑收回去,我还没死呢!”她的声音不大,但就是很有威慑力。众人都不由讪讪地收回刀剑。
元元目光在所有的人面上扫过,目光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低了头。最后,看到陆子周,她突然笑了,说道:“不管怎么说,子周,你能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的。”说罢,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突然探手抽出身畔女侍卫腰悬的宝剑,翻身半坐起。众人只见白光一闪,闪着寒光的精钢宝剑就被元元持着架到了蒋神医的颈上。
“你听好,”元元的语声中带着轻微地喘息,然而却坚定无比:“我要孩子。做不到的话,就杀了你。”
蒋神医腮帮子上的肉都哆嗦了。他抹了一把汗,恶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干枯枯的一双手,用力按上元元的小腹……
哭泣的声音响起来。罗小乙用拳头堵住嘴,却仍然止不住哭声。元元呻吟着发出笑:“小乙,你真丢脸!”陆子周木然站立,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涂抹了全身的婴儿一点点从母亲身体被拉出来的残忍过程。他知道,这个罪恶他一生都在心里摆脱不掉了……
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陆子周从蒋神医手里抱过婴儿,递给元元看。“是个男孩子,模样和你很像。很健康”他说。元元已经非常虚弱了。她有些涣散地眼神在孩子脸上一晃,然后露出一个由衷地笑容:“那太好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忽然平静下来,脸上焕发出美丽的容光。
“之后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她对陆子周说。再之后,她慢慢闭上眼,轻声说道:“对不起,大家……”
罗小乙发出一声伤心地嚎叫,掩面奔出产房。元错向前走了几步,试探着唤道:“姐姐?”
丙戌年元旦,元元死了。
双璧
作者有话要说:大剧透的一章,我人品好差 后世对新王朝开国史的研究中,欧阳怜光——陆子周始终是一条关键性的主线。
尽管在已经得到公认的研究成果中,欧阳怜光的作用主要在新旧王朝交替,她是叶十一颠覆李氏王朝,一统天下的重要功臣;而陆子周,他的成绩主要体现在新王朝的施政方针乃至于立国根本的操纵上。从各个方面来说,欧阳怜光与陆子周之间都不可能存在交集。从时间上看,欧阳怜光在新王朝建立之初就淡出政坛,而陆子周成为叶十一背后那个男人最早也是在新王朝建立一年改元之后。并且,太元二年直接造成欧阳怜光身死的某个政治事件,背后明显有陆子周策划的影子。然而,史学界始终有一种猜测,认为欧阳怜与陆子周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极其默契的合作。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一猜测。那一段历史呈现在后人眼中已经经过了太多的扭曲、篡改与刻意掩埋。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事件中几乎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如果将微观历史的观测尺度从一个事件稍稍放大到一个时代,亦即从叶十一崛起晋阳到辞世,再延伸到他的继承人在位时期的共计七十年里(虽然陆子周死于叶十一辞世之日的前一天,但由于陆子周是继承人的培养者,所以直到王朝的第二代统治者死去,他的影响力才算消失),我们会发现,欧阳怜光和陆子周的合作几乎是显儿易见的,不需要任何证据的。
抛开欧阳怜光本人必须死去这个小小的意外,她的所有政治理想都实现了。她的肉体死去了,但她的灵魂陆子周的身体里复活了。或者说,欧阳怜光打下了基础就不得不去死,于是陆子周接手过来并完成了它。甚至于通过由陆子周亲自谋划杀死欧阳怜光这种方式,他们连欧阳怜光的死都最大利益化了。因为他们所有的一切政治诉求都只能通过叶十一的手实现。在欧阳怜光失去叶十一的信任乃至于生命之后,叶十一对陆子周的信任与依赖对他们将是至关重要的……而他们这种合作的起点,可追溯的事实就是元元之死与巴蜀政变。
元元之死与巴蜀政变,一直是历史上的一个迷局。争来争去,从来就没有个定论。
元元之死,如果完全从合作者和阴谋论的角度出发,很可以猜测是陆子周与元元联手谋杀了她,他们最擅于搞阴谋嘛!但这完全是倒果为因,凭空猜测。证据是没有的。如果单从受益者的角度考虑,那么以素何元彭为首的巴蜀大族都比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更有动机这样急切地谋杀元元。
巴蜀土著从来都不欢迎外来势力,当然,这和外来势力大多混蛋也很有关系。所以,他们坐拥天险,自成一统。入主成都的外来力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下场。元元是要和叶十一谈判的,她生产之后举巴蜀全地换一己之富贵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旦这成为事实,巴蜀内部势必就是一场大洗牌。中原大军开进成都,最好的结局也会分薄巴蜀土著现有的利益。而况元元连自己嫡系的安危荣辱尚且顾不过来,哪有工夫为他们谋福利?天府之国的利益谁愿意拱手像让?于是索性杀之。反正凭借剑阁瞿塘,关上门咱不是不能过日子。事实上,元元死后,素何元彭的确立即翻脸,从而使巴蜀的内斗彻底激化挑明,这就是后来的巴蜀政变——巴蜀土著谋杀了元元,这是一种可能。同样,没有证据。
再有一种可能,就要回到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合作杀死元元这个假说上来。无论有没有杀死元元的意愿,陆子周,或者欧阳怜光有这个机会动手吗?答案是,没有!
不管元元死前上演的那一幕有多荒诞。其实上,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蜀地的至高权利乃至于怡园小小一方天地的全部,都牢牢地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无法避免两派相争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又是一回事。一个以造反起家的权利者还大权在握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命都交到其他的男人手里,即使这个男人是她所爱的也未免太可笑了。所以,在元元生产之前,陆子周绝对没有机会作手脚。
至于说生产之时,唯一的疑点只有欧阳怜光在产房的一会儿时间。历史没有记录欧阳怜光在产房做了什么,只能猜测。产房里有大夫产婆侍卫,欧阳怜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动作,最多也就是动动嘴。并且,在那样的情况下,欧阳就算是动嘴,也只能是一两句似是而非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闲话,或者承诺。否则就一定会被记录下来。元元何许人也,当然是不可能因为欧阳怜光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突然情况恶化到要死的地步,除非,她自己愿意……
那么,什么样的承诺能够让元元毅然放弃了求生的强烈意志呢?也许,可以从多年以后找到一个可能的答案——那个后来继承了叶十一的天命之女,她的皇后是元元拼了命才留下来的男孩……
或者,元元只是简单地死于难产罢了。她像所有伟大的母亲一样,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总而言之,元元死了。她的死成为疑案,永远找不到答案了。至于说到和她死亡密切相关的巴蜀事变,以及政变背后存在欧阳怜光和陆子周合作的怀疑,事实上,大多数研究者都倾向于元元死亡之后的一刻,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才真正达成了默契。在元元死亡的混乱一刻,他们有一个很短暂的机会,可以单独说两句话。那也是欧阳怜光在巴蜀前后几个月唯一的一次他们单独谈话的机会。
当时,元元一咽气,罗小乙、沈文秀这一班亲信大将立即就飞奔而出。元元死了,他们很悲痛,但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控制军队,然后才谈得到其他。素何元彭那边也是一样,他得先和素何平会合,抢先夺取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