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伎如花朵盛开般四散开去,铺满地毯,独有一舞者当中而出,素衣飘飘如雨过天晴天青之色,和琴声起舞,如白鹭点水,空灵之气使人心神皆为之所夺……
一曲终了,连欧阳怜光都轻轻吐了口气以为赞叹,举杯与傅铁衣相合。傅铁衣与欧阳怜光互相敬过酒,坐在欧阳怜光身旁处的杨绯拍了拍手,便见屏风后面转出一个身材秀颀的少年,与那舞者站在一处,一起向欧阳怜光下拜施礼。
杨绯端起酒杯说道:“欧阳大人,这一对男孩儿乃是我偶然间所得。巧的很,正好是一对儿双胞胎,正好又一个擅琴,一个善舞。今日便送于欧阳大人,还请大人笑纳为是。”于是便吩咐两人道:“站起来,给欧阳大人瞧瞧。”
两人应声起立。欧阳怜光放眼望去,只见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两个少年儿郎,果然长得是一模一样。两人又都穿雨过天晴色地轻衫,并排站在一处,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弹琴的,哪个是跳舞的。于是,欧阳怜光笑笑道:“倘若这礼物是别人所送,下官是绝对不会收的。但既是杨将军所赠,自然是一定要收下的。”说罢,举杯与杨绯相碰。
“合欧阳大人的口味就好。”杨绯笑着干掉杯子之酒,一亮杯底。然后挥手示意,两个少年便一左一右地坐在欧阳怜光身边,为她把盏。
于是,席上诸人也纷纷前来敬酒。欧阳怜光似乎很高兴,盏到杯干,来者不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欧阳怜光便有了些微醺的醉意,手轻轻搭在身边少年肩上,与傅铁衣感慨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傅公,今日你我这一场相见,倘使能提前十年,却不知如今又会是如何一番光景啊。光窃为公悔矣。”
傅铁然不由心中一惊,所谓当年之事,不正是欧阳怜光游说兄长与公主联姻而不成的那件事吗?联想到叶十一如今的地位,他不由得一阵不寒而栗,寒毛倒竖:难道面前这个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天下的兴亡,朝代的更迭,君主的废立,落到她那里只轻飘飘一句透着傲慢的“光窃为公悔矣”,随意得仿佛她可以操控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怪物啊!
傅铁然觉得害怕了,他甚至感觉哪怕和欧阳怜光这种人说一说话都充满了危险。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他却扑捉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求救似的看向傅铁衣,却发现自己地兄长眼眸中的表情很是微妙。
“殊途同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傅铁衣说道。
欧阳怜光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不大明白傅公您这句话的意思,但只要您不后悔就可以……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正事了。”
欧阳怜光坐正身体,说道:“不瞒傅公说,下官此次前来河北,的确是身负殿下的密令,”
“愿闻其详。”傅铁衣挥了挥手,乐师舞伎与四下里侍奉酒宴的侍仆,包括欧阳怜光新收的两个小礼物全部站起来后退出厅堂去,一时之间,酒宴之上除了欧阳怜光和傅铁衣之外,就只剩下杨绯、傅铁然、夏侯广德等几名傅铁衣的心腹部下。
“想必傅公已然知晓,这个月的十八日,赵夫人将离开金陵前往东都。”欧阳怜光笑了笑道,“您知道,殿下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他希望赵夫人到东都之后,能够尽快进行禅让。卢文瑶应该是绝不会坐视自己地女儿丢掉皇位。这样,幽州问题就成了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必须还得快,扬州的联姻盟约是保密不了多少时间的。姑且不论泄密的可能性,禅让也是有一套专门讲究的。赵夫人的官爵已经到了顶级,在往上要不了多久就只好加九锡。而一旦加九锡,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卢文瑶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下官此次,便是专为幽州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不索性等卢文瑶反了再一举剿灭她呢?这样子不就可以一下子彻底解决问题了么?”夏侯广德插口道。
“因为这样就要将江南的军队调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欧阳怜光立即反驳道。她转向傅铁衣向他微微低头行礼,道:“说到这里,我要先向傅公谢罪。实际上十天前,我就已经到达河北了,但我并没有立即来见傅公您,而是先去调查了一些事情。”欧阳怜光自衣袖里拿出一个册子,双手递给傅铁衣,说道:“中原大战之后,趁着河北空虚,卢文瑶一直都在暗中扩张兵力。目前,幽州的带甲之士实际上已经超过八万。这个数目,以庞炜和赫连胜的四五万军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举剿灭。除非,傅公您也能以全部兵力攻打幽州——”
“这怎么行?”尽管傅铁衣事先交代了不准傅铁然随便说话,傅铁然还是一声惊叫,打断了欧阳怜光的话——开玩笑,这不成了我们和卢文瑶火并,让你们渔翁得利了嘛!你想得美!
欧阳怜光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不行!”
傅铁然闷哼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涨红了脸。心里不禁也有点儿犯嘀咕:刚才我也没说出来啊!
傅铁衣挥了挥手道:“这也是料想之中的事。如果想要武力解决,就应该事殿下亲自前来,而不是你来了。上兵伐谋,如果能不战而胜,自然是最好不过。不过,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插手么?”
“不,当然不是。”欧阳怜光破天荒的以谦虚的口吻道:“如果没有傅公您的协助,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今天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能得到傅公的支持。”
傅铁衣不置可否,说道:“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请傅公屏退左右。”
傅铁衣皱了皱眉道:“没有这个必要吧。”
欧阳怜光道:“法不传六耳。我告知于傅公,傅公再告诉别人是傅公的事。我下面地话却是只对傅公您一个人说的。”
傅铁衣沉吟半响,还是挥手令众将退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待到房中的人都走光了。欧阳怜光哗啦一声张开折扇,轻轻摆动着说道,“擒贼先擒王……”
“你的意思是说……”傅铁衣眼中射出极为凌厉的光来,道;“鸿门宴!”
“是的。”欧阳怜光点点头道:“按照惯例,我就任河北观察使,应该举行一个会议,邀请河北一地的全体军政官员会聚一堂,彼此见个面。卢文瑶是益州牧,应该也是要到的。并且,近来诸军摩擦甚多,我既有监军之责,自然有权力将诸君统帅集合在一起,加以协调。卢文瑶身为幽州主帅,自是要来的。在会上,可以设伏杀死卢文瑶,只要卢文瑶一死,幽州的几万兵马群龙无首,自然也就散了。倒时候,韩德功、赫连胜带麾下骑兵南北一夹击,幽州虽是城池坚固,也只有投降了。”
“就这么简单?”傅铁衣不禁皱起眉头。
“就这么简单!诱杀这种事,再复杂又能复杂到那里去?”
“当然,诱杀这种手段实在不怎么样,实话说有点儿砸我欧阳怜光的金字招牌。”欧阳怜光笑了一下,道,“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不怎么样的事情一辈子总要办上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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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铁衣闭上眼睛道:“卢文瑶她是不会来的。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她是绝不会贸然离开幽州的。她么,我还是很了解的。
欧阳怜光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紧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来邀请,卢文瑶的确很有可能不来。不仅很有可能,而且应该说是绝对不可能来。就算我以殿下的名义要求她必须来,她也可以托病,也可以带数万的军队护卫。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未免也太儿戏了一点。那就是暗杀而不是诱杀了。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卢文瑶在幽州我也能做到了。”
“但是,如果邀请卢文瑶的人是傅公您呢?欧阳怜光对上傅铁衣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要见卢文瑶的人是您,是您想要和她见上一面,谈一谈将来的事情呢?”
傅铁衣心中一震,猛然意识到欧阳怜光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请他屏退手下了。
“卢文瑶与您的感情似乎很不一般,据我所知,她始终没有放弃过与您合作的机会。她甚至一个从人都不带,单独与您见过面。可见,她对您还是非常信任的。”欧阳怜光隐晦地说道。
傅铁衣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热流流过,让他浑身上下都轻轻颤抖起来。可以凭借卢文瑶对他的信任这件事诱杀卢文瑶,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其实也没有必要特意避讳什么,这些旧事以前很多人都是知道地。”傅铁衣说道。
“一切都由您来安排,我不会插手,您完全可以放心。我只是向您提供一个解决幽州问题的建议而已,”欧阳怜光避开了可能是傅铁衣自言自语的尴尬话题,径直说道;“韩德功和赫连胜的兵力也会布置在远离邯郸的常山和居庸关。只要幽州一乱,便立即发动攻击。”
“理由呢?”傅铁衣闭上眼,“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就算卢文瑶再怎么习惯于相信我,也不可能上当的吧。”
“您可以把关于殿下和赵夫人联姻的秘密约定透漏给她……”
鱼跃
欧阳怜光在黄昏时分离开傅铁衣的府邸,带着杨绯送给她的一对儿双胞胎小男孩。这一次,和来时不一样,傅铁衣亲自出门相送。
一路上,欧阳怜光的眉头都微微颦着,除了必要的寒暄之外,沉默着不发一语。看起来,完全没有达成了目的应有的欣喜。
傅铁衣道:“欧阳大人,您看起来好像很是矛盾啊?”
“哦,是吗?”欧阳怜光怔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吧……没想到乱世会这样快就结束,多少总是有一些感伤的。”
“天下太平不好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恐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同意这你的建议。”傅铁衣说道。
“是没什么不好,可是……”欧阳怜光笑笑说道,“如果是天平岁月,像我这样的人大约最好也不过是文书馆里营营苟苟的小吏,闲来做几篇风月文章娱人娱己而已。我想傅公您大概也不会有今日的裂土封疆雄霸一方的赫赫威风。太平,太平,如果真的太平了,也就没有办法藉太平之名行事了吧。”
“做人不可不知足啊,”傅铁衣长叹一声道:“欧阳大人,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理解。我想不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欧阳怜光闻言低头沉吟半响,然后才缓缓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于理想中的君主而言,主上是有一些太过任性了,实在也是当初不得以的选择。君主,也是需要足够的磨砺才能成熟的。如果太早的失去对手,对于臣下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所以,我并不像您那么期待太平岁月的到来……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您已经有所抉择了。事实上,我倒是宁愿您与燕王妃真的联合起来,起兵对抗于主上……”
傅铁衣突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什么时候和欧阳连光的关系亲近到了可以这样互相吐露心声的地步呢?于是,他说道:“那么,你在刚才,为什么不这么劝我呢?”
欧阳怜光哑然失笑,看了一眼傅铁衣道:“套傅公您一句话说,就是做人不可没有自知之明啊。我即便是说了,您大概也是不可能答应的吧。”
傅铁衣心中一震,欧阳怜光那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在您身上,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您太安静了。”
傅铁衣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问道:“欧阳大人,你有孩子或者亲人么?”
欧阳怜光摇了摇头,道:“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至于家庭和孩子嘛……我还没有结婚。”
“那么,有没有喜欢或者想要保护的人?”傅铁衣继续追问道。
欧阳怜光仍是摇头。
傅铁衣长呼一口气,“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欧阳怜光感觉到傅铁衣看向自己地目光里有一些同情和宽容的味道。仿佛男人对女人,长者对年轻人。“我不需要同情。”欧阳怜光想,“自以为高尚幸福的人总喜欢同情别人,但我并不需要。我不会变老,因为革命人永远年轻……”
“最后问一句,”傅铁衣问道,“你理想中的君主是什么样子,欧阳大人?”
欧阳怜光道:“现在看来,大约可能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如果是由我自己从小教导着长大的孩子,也许会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不过,我想,大约也没有哪个父母会放心把自己地孩子交给我吧。所以……”
欧阳怜光没有继续说下去,傅铁衣却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了。
于是,他们在阶下互相行礼作别。欧阳怜光骑上马,带着数名灰衣的仆人渐渐地远去。夕阳斜照,黄昏的光照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显得无限的寂寞与孤独。
“欧阳怜光刚才所说的,大约的确是她的真心话……”傅铁衣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傅铁然凑上来说道:“大哥,刚才欧阳怜光和你说什么?”
傅铁衣没有理会自己地的弟弟,视线从傅铁然的肩膀越过,落在他后面仅一步远的杨绯脸上。杨绯立即道:“已经安排好了,欧阳怜光那边一有动静,会立即回报。”
傅铁衣点了点头,举步回府,并吩咐夏侯广德道:“挑选一些精锐的弓箭手,人数也不必太多,五千就足够了。也许后面用的着——哦,行事一定要绝对机密。”
夏侯广德领命而去。傅铁衣又将傅铁然叫去书房,单独交代了几桩杂事。晚些时候,有关欧阳怜光的密报便接连不断的到了。杨绯不敢有所拖延,但有密报,立即便呈报给傅铁衣。如是连续几日,傅铁衣看过密报,不禁皱了皱眉。
从密报的内容看,欧阳怜光在离开邯郸之后直接就回了真定。然后,她就在真定住下了。修仙似的,活力低得令人发指。她既没有前往常山的大营,也没有和幽州方面的卢文瑶有什么联系。每日只在官衙里熟悉熟悉河北的政务。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正事了。数日以来,唯一的一道正式命令就是重申韩德功和赫连胜的辖区是常山和居庸关,他们手下军队活动范围不应该超过以上界限。
“晚上呢?”傅铁衣手指轻敲着桌面问道,“她有没有秘密会见什么人,亦或者特别支开你送的那两个人的时候”
“没有!”杨绯非常肯定地说道,“欧阳怜光她没有见任何可疑的人。只见过河北的一些官员乡绅,并且都是在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每天晚上他都和我们送给她的两个人同床共寝,就算是白天,也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不过……”杨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欧阳怜光并没有用那两个小男孩,只是每天晚上让他们睡在身边而已……她身边似乎也没有别的爱宠,感觉私下里的生活非常检点,几乎可以说是禁欲了——”说到“禁欲”这两个字,似乎连杨绯也感到匪夷所思——一个正如日中天的权臣怎么可能保持着这样一种“禁欲”的生活态度呢?如果说是男人还有可能,女人的话完全没必要啊!
“禁欲”这个词像是一味诱饵,“篷”地一声就将将军们心底深处邪恶而暧昧的心思给勾引了出来。他们议论纷纷的谈笑着,认为她天生石女,或者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好了!”傅铁衣一挥手打断了部下们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如果你们不是想傢给欧阳怜光的话,大可不必在这里猜测她对男人是不是有兴趣。”
将军们纷纷表示:傢给欧阳怜光是一件想起来就知道不可能的事。谁有这想法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