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你也给我善了后再去死!”叶十一将宝剑砸到金砖地面,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将军彼此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欧阳怜光从地上爬起来,脊背往柱子上一靠,便自顾自陷入了深思。思索中,她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襟,抽出一把小小的折扇展开晃动。寒冬时节的十月,寂静无语的宫殿里,只有滴漏的声响和着“刷刷”地扇风声,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你们这都怎么了?”万百千以拳击掌,大声叫道。但立即,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自觉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干嘛都哭丧着脸!”
众人一起转过目光,聚焦于万百千,但还是没人说话。
被大家伙儿这样无声地看着,万百千很有压力。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发虚。然而,众人看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古怪了,仿佛在看一个傻瓜笨蛋。这让万百千感觉受到了轻视,大是义愤填膺。所以,尽管他心底有点儿发虚,还是鼓劲儿大声说道:“皇帝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谁做皇帝不是做啊,反正主上总是做皇后的!皇帝换不换人也没什么打紧的嘛?不换更好,这二婚哪儿比得上头婚?”
众人齐齐一声哀叹,目光里又多了怜悯,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去看他。杨普平时和万百千关系更亲厚一些,所以就唉声叹气地对他说:“老万,哎,不是这么个事……”他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如果说早一点儿,哪怕咱们刚进长安的时候呢……”
这时候,沉思中的欧阳怜光终于被惊扰了。她本来心情就极差,又被万百千这个大傻蛋打断了思绪,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生气。于是她一抬手止住了杨普的话头,冲着万百千破口大骂道:“你懂什么?我问你,我们在上都杀了多少宗室贵族,灭了多少人的九族?你,还有你们,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天下重新回到李氏手中,最后我们谁能逃得了?不要以为有主上在就没事了,他也是要死的,权位总要传于后人。就算皇帝一时无法追究,难道她的子孙后代还没办法追究吗?不要忘了,她已经怀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了!”
欧阳怜光这一番话算是捅破了窗户纸,说出所有人心底深处最自私最隐秘的算盘。一时之间,众人都失语了,周遭一片死寂。万百千更甚,被欧阳怜光骂得狗血淋头当然也顾不上了,“唰”地一下,黑脸变白。说到灭李氏族的人,他是无可争议地排第一,欧阳怜光都得排第二。
“那咱们可怎么办……”他喃喃地问欧阳怜光,直接把她当救星了。
这句话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于是大家伙儿一致都去看欧阳怜光。
“恐怕只能靠主上来决断了,”欧阳怜光轻声道,“母亲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孩子。只要不是女孩儿……”
那么,叶十一有什么决断呢?
他没有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决断。怒火冲天地离开宣德殿之后,他就一直满大明宫地乱转。期间共计踢倒水缸一对,扭断白玉兽头七个,砸碎瓷器四分之三套,外加践踏草坪无数。在搞破坏的同时,叶十一几乎兴起了一走了之的荒唐念头。不过幸好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完全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否则一旦他不再是大明宫的主人,他这种严重破坏公物与环境卫生的行为铁定是要被城管拘留并被罚款的。
最后,叶十一打算先去见一见李芛。这算不上冷静下来之后的决断。或者更多的是目前还无法痛下决心,所以总要找一些事去做。
叶十一见到李芛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睡塌上。右手覆了额,左手伸出来给御医诊脉。御医跪在地上,慢声细语地说着,“……胎儿很好,大约生产就在这几日……不过,有些寒症……不妨事,不妨事的,吃药施针就会缓解……”
“殿,殿下……”御医抬头,猛然间看见叶十一,于是立即就紧张起来。叶十一挥了一下手,他如释重负地退开一边。
李芛拿开额上的手,睁眼笑得朦朦胧胧地:“十一郎,你来了……坐这里啊……”她拍了拍床榻。
叶十一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开头问道:“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重逢以来,叶十一对李芛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突兀得很。李芛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笑着说:“是赵铮救我出去的。”
叶十一晦暗的心情振作了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继续问道:“他人呢?怎么没看见和你在一起?”
“啊,他想挟我去江南,被我处死了。”李芛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叶十一心中一阵翻腾。他盯着李芛仰在枕头上,长长的,泛着白色的,细细的脖颈,很有扼住扭断了它的冲动。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像是被扼住了似地,一动无法动弹。
内官适时的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李芛“霍”地睁开眼,抢先说道:“怜光啊,我也很想她见一见呢!让她进来。”内侍见叶十一没有反对,便出去传唤了欧阳怜光上殿。
至少从表面上看,欧阳怜光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行了礼,又笑笑地说了两句“恭贺陛下归来,洪福齐天”之类的话,然后就公然凑到叶十一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主上快去吧,江中流被那位赵二公子折磨得快出癔症了都,您再不去他恐怕是要扛不住得辞官不干了!”
叶十一转身就往外走。欧阳怜光稍迟了几步,待叶十一出殿之后躬身向李芛施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陛下赐教!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选在殿下回长安那天哪?”
“真是辜负了你这么好师傅啊怜光,奈何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李芛从榻上支撑起半边身体,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不过,好在还有孩子……”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道:“这个臣可不曾教过陛下。臣只会用势,不会用情,因为情之一事最靠不住,是算不准的……臣告退!”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关押赵二少的所在,就是均输署的花园。叶十一亲自前往,江中流当然是要迎接的。但见他奔出门来,一面下跪一面脸上的肉还哆哆嗦嗦地低声唾骂什么“流氓”,就知道他大约真被这位响当当的赵二少气得不轻。
说到“流氓“二字,实际江中流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有这方面的风采嘛!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小流氓遇见大流氓,又只敢动嘴不敢动手,那当然只有灰灭的份了。
所以,叶十一一路往里走,江中流就一路劝说:“主上,你千万别去见赵箫。这号混蛋,就是欠揍!您把他交给怜光。”
然而叶十一今日心情实在实在是糟透了,并没有跟江中流同病相怜的自觉。他挥了挥手,侍卫便把那明显受了大刺激江大人给押一边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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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轻轻推开园门。便见满园素裹,当间一方小小的亭子。亭子里设了酒宴。锦衣貂裘的赵二公子大刺刺地坐在桌前。一手揽着个衣衫半解的美貌少年,一手探进那少年的衣服深处揉捏,仰头笑得很是嚣张肆意啊。
叶十一的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意。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赵萧时,这个人就是用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自吹自擂的——“我说妹夫,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二哥啊,在上都,还没有二哥我码不平的事儿。”
没有来的,叶十一觉得心里跟赵萧亲近起来。现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说几句话。于是,叶十一止住了侍卫,自己走了进去。
平心而论,这一次叶十一的确是真心想和赵萧交谈的。不完全关乎均输署宝藏的事,也不完全是爱屋及乌。就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似乎只要和那个肆无忌惮地人呆上一会,一切都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叶十一尽管报持了这样的诚意,尽管这样,赵二公子只消开口一句话,局面就彻底失控。一切都成了美好的愿望。
“哈,叶十一,你来得正好!免得你手下那帮窝囊废没胆子把我的话传给你。”赵萧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悠然开口道:“我赵二平生有个大志向,你如果能成全了我这个志向,别说叫我交出宝藏,给你卖命,就算是要我把我那亲亲的妹妹绑给你,咱们也可以商量……”
“都说你倾国倾国,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我看嘛,马马虎虎倒也差不离,”赵萧哈哈笑着亲了怀抱里少年一口,抬起脸来非常认真地建议道:“所以,今天晚上,你就陪我睡一宿吧——”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然后就是奔雷闪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至此,被叶十一勉强镇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怨艾、羞恼与愤恨尽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爆发出来。他的眼睛倏地瞪圆了,翻手便拍出一掌。
掌风挟着惊涛拍岸的强大声势直击赵箫的心房。赵箫第一反应就是抓怀里的小男孩给自己当盾牌。但饶是他早有准备,也刚来得及动了一下手指。实在是不赶趟了啊,不说动手打架,光就这出手速度,他和叶十一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于是伟大的赵二公子只好大义凛然一把了。
赵箫撒手放开那少年,昂首挺胸,迎着掌风,赫赫然坐着不动。眉眼随便一挑,不消练习,一副专属赵二公子的那种不屑一顾的、似笑非笑的,令人抓狂的表情就算是跃然脸上了。
叶十一一眼看到赵箫那张脸,再看到他那张脸上那种十二分之欠揍的表情。“这是赵瑟唯一的哥哥了……”他想。于是,雷霆万钧的一掌都挨到赵箫的衣服了,硬生生停了下来没有按实。饶是如此,赵箫还是喉头一甜,差点儿吐血。
说来叹气,这位记吃不记打的爷儿还真是欠揍无比。一旦捡回了一条命,他就立即重整旗鼓,继续向叶十挑衅。赵二少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也怕吐血,不敢喝酒,弄块雪白的手帕一抹嘴再往桌子上一抛。接下来就洋洋得意地发表了他对刚才一事的看法:“我就知道你不敢……”
叶十一当即立断,掉头就走。
叶十一很受伤——这个受伤可绝不是什么精神上受到了虐待,感情上遭到了打击之类那种虚头甚多的伤害,而是扎扎实实伤害到了身体上。刚才那一掌是叶十一挟怒而为,可谓毫无保留,十成十的力道。这样全力施为的一掌没拍到什么物件就硬收回来,不用说也知道是所有的力量都反击到叶十一的身上。赵箫是活蹦乱跳啥事没有了,可叶十一却当即就是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走火入魔。周身脉络针刺一般地疼,出掌那一只手臂更是几乎断掉了一般。
所以他真的不是胸怀宽广,品德高尚,也不是不想跟赵箫一般见识。他是真的跟这位恶棍一般见识不起了。
叶十一铩羽而出,守候在园门外的侍卫一律低垂着头,几乎都快要把头垂到地上去了。是,叶十一是自己一个人进去的,可架不住赵二公子嗓门大啊,于是大伙都听到了,流氓赵二威胁皇后上床来着。这个……连江中流都躲欧阳怜光背后了,不敢摆什么“不听我话,活该了吧”的半仙谱儿。
叶十一站在门口略略调息了一阵,勉强压制住了体内频临暴走边缘的内息,向欧阳怜光一抬手道:“赵箫的事,你来处置。”平了一口气,复又补充道:“要留他性命。”说完也不管欧阳怜光是愿意干啊还是愿意干,直接就走了。
看着浩浩荡荡地人马走完,江中流就从欧阳怜光身后蹦出来,颇为幸灾乐祸道:“哈哈,怜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啊,咱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在一边儿看个热闹哇?”
“大明宫更热闹,你为什么不去?”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那么傻呢,这时候去那地界儿顶雷。”江中流很不要脸地道:“还是挨这儿瞧你倒霉甚合吾意……哦,错了,当然是你收拾赵箫。你是不知道啊,那流氓可把我欺负死了,你得替我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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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欧阳怜光瞥了一眼江中流,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抬脚就进了花园。江中流立即一步跟上。
“赵二公子,一别经年,您别来无恙啊?”
“好说,好说!”赵箫正在那儿埋头大吃呢,压根就顾不上欧阳怜光,只挥舞着一双玉箸一道:“难为欧阳大人心里这么惦记着我!”
欧阳怜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地道:“此处甚是不便,咱们房中说话。”
赵箫只当没听见,接着吃。欧阳怜光就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仪态,耐心等候。
又啃了个肘子,赵二少才擦了手施施然站起身来。他擦手的姿态很是优雅,其优雅的程度几乎连最老牌的士族都无法与之相比。然而紧接着,他就伸了一个不甚优雅的懒腰。
“酒足饭饱,正好陪欧阳大人消遣。”他说,“走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刻之后,均输署宽阔阴暗的牢房里,赵箫像一只风鸡似地,大头朝下,倒吊在木头架子上。
“哗”地一声,照例一盆凉水泼上来,浇他个透心凉。欧阳怜光在挂满一整副墙面的各式刑具前稍作逡巡,然抬手取了一只牛皮长鞭,丢给行刑的差役道:“先来五十鞭。”
“大人您情好吧!”差役笑嘻嘻地一躬身,掂着鞭子退开丈许,酝酿着准备动手,神色也凝重起来。长鞭,可不是一般的刑具,轻重分寸全凭行刑之人的手上的功夫,极是容易失手,扎扎实实是一门硬活儿。
真到了这一刻动真格的时候,一直哭着喊着要求对赵箫进行暴力镇压的江中流反倒是弱了声势。他瞟着行刑的差役甩着手臂准备动手,推了一把欧阳怜光,不无胆怯地道:“这……真的能用刑吗?”
赵箫立即报之以大笑,但他这回被倒吊起来,笑了两声就呛住了,咳嗽不已。
欧阳怜光则不屑一顾,昂然道:“出了事我担着,给我用刑!”
长鞭带着凄厉的骇人的呼哨声响,毒蛇一般向赵箫卷去。
这一次,赵二公子表现得很是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得都几乎都让人感到诡异了。鞭子抽到身上,人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可就奇了怪了。欧阳怜光是打人的,表现出点儿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啥的没什么了不起,可作为挨打的一方还能这么英勇无畏可就不容易了——这话谁要不信谁完全可以吊上去抽一顿试试。想赵二的身份,贵公子兼流氓。武艺是有一点儿的,达到护体的神功的地步是决计没有的;打人是常干的,抗揍的本领是决计没有的。难道是行刑的人作弊?这更不可能。且不说下令动手的人是欧阳怜光,只听声响颜色就知道做绝不是作假——只能说,赵二公子那顿饱饭,没白吃啊!
不用五十鞭,三五鞭下去,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江中流是个大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得很,见了血脑袋里就晕晕乎乎地,于是这就要开溜。欧阳怜光一把扯住了他,道:“别忙溜,长夜无聊,陪我下盘棋消磨时光。赢了就放你走。”
说到下棋,江中流精神一振。他的棋艺很是不赖的,至于欧阳怜光,反正从来没见她下过。于是江中流不免露出几分蔑视来:“就你?”
欧阳怜光笑笑道:“咱们来着看……”
一来着看江中流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个儿。他这边全神贯注,拷打声都听不见了,端是心无旁骛,欧阳怜光那边竟然还有余暇指点着差役换刑具拷问。
大约换了四五种刑具的时光,棋盘上的江中流如癫似狂,全身汗如雨下。刑场上的赵二少也终于认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