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傅铁衣才会有“不如和卢文瑶换换”的戏言。
当然了,这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式的说法。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也是抢攻井陉。这当然是由卢文瑶来突破更合适了。何况,山东和河北中南部是傅铁衣的地盘,幽燕是卢文瑶的地盘。两军之间并非没有芥蒂。傅铁衣以大局为重,或者可以在边境上退让一二,暂时将常山借给卢文瑶去列阵,但要说任由卢文瑶的军队长驱直入,深入山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无有可能。所以,傅铁衣这句戏言才会说得如此无奈。
现在,傅铁衣只能去打虎牢关了。井陉离他很远,虎牢离他很近。井陉远到就算他立即回师,也来不及赶上战争。很简单,如果卢文瑶输了,他赶过去正好就成为叶十一各个击破的对象。添油战术这么愚蠢的打法,他绝对不可能干。而如果卢文瑶赢了,他还回去干什么呢?那么,与其千里奔袭,去很远的井陉做没有意义的事,倒不如索性一鼓作气攻下眼前的虎牢,然后兵向洛阳。此时洛阳空虚,叶十一必定不敢在河北恋战。则倘若井陉有利,自可以前后夹击,一举击溃叶十一大军。倘若井陉不利,亦不失围魏救赵——只要能尽快攻下虎牢。
总而言之,卢文瑶注定要在井陉和叶十一碰撞,傅铁衣也注定要去打虎牢关。一切都无可更改。
当天夜里,傅铁衣就向虎牢关发动了堪称猛烈地攻势。他没有任何理由攻不下来。当时,虎牢关的守军只有区区的一万人而已,被叶十一留下来镇守虎牢的也是名不见经传的越鹰澜。这位河东军的女将军,或者在前一阵子的平定王氏叛乱中有一些功劳,但在傅铁衣面前,那些功绩根本不值一提。何况,那些功劳都是在叶十一从旁掠阵的前提下取得的。现在,叶十一被绊在井陉了,她还能行么?至于说到官位,是的,她的官位的确不低了,即使在极为年轻化的河东军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女人总是升官快的……
傅铁衣专心于攻打虎牢。对于发生在井陉的战事,傅铁衣除了再三严令留在河北的部下全力防守定州、河间、邯郸等重镇,切勿轻易出击之外,对卢文瑶,甚至一句建议都没有多说。
对此,傅铁衣的心腹爱将夏侯广德很有些奇怪,于是在私下里探问他道:“说到叶十一,天下没有谁比大帅您对他更清楚地了。毕竟他是在当年和您一起打过中原之战之后,战法才成熟起来的。大帅您以为卢帅能够在井陉战胜他么?”
“一旦叶十一的攻击发动起来,没有人能抵挡他。”傅铁衣有些出神:“所以,文瑶如果和他野战对攻,把握实在不大。如果能据守不出,静待我攻下虎牢,倒是获胜的希望最大。”
“那您为什么不传书提醒卢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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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了解文瑶了……”傅铁衣轻轻摇头,喟然叹道:“她这个人打仗最好先声夺人,又从来都与我见解相反。我什么都不说,她或者还会因为叶十一的威名稍作守势。我若是传书提醒她小心,她恐怕反而更加克制不住,非要试一试进攻才肯罢休。”
傅铁衣说他了解卢文瑶,那真不是吹牛啊。
卢文瑶与叶十一在井陉对峙,一开始的确采取的是守势。虽然她本人的确是进攻型的将帅,但作为大郑末年有数的名将之一,需要坚守的时候,她也可以有足够的耐性。所以,任由对面骑兵轮番来袭,她都从容不迫,只迎战不追击,坚决不中叶十一的圈套。然而,到三月中旬,进攻与据守的天平就稍稍倾斜了。因为,河东赫连胜率领的骑兵在这个时间突破了飞狐口,一路攻到了幽州城下。
她的女儿,她的丈夫都在幽州,她的根基也都在幽州。在幽州告急的情况下,一味地在井陉与叶十一死耗除了便宜傅铁衣之外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于是,卢文瑶决定要进攻了。当时,她刚刚亲自出战打退了叶十一手下悍将宇文翰的一拨进攻。回到中军大帐的时候,她突然下了决心。
卢文瑶摘下头盔抱在手里,甩了甩搭下来被汗湿了的头发,环视左右诸将,断然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因为叶十一所谓善战的名声,就放弃进攻龟缩不出。不管他怎么样,现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来打这场仗。”
左右有谋士将领劝谏道:“幽州城坚池厚,足以固守。我军何如待傅帅攻破虎牢。虎牢一破,洛阳危矣。河东军必大乱,仓皇西撤。我军衔尾追击,必破之。”
卢文瑶摇头道:“虎牢之险,岂是旦夕间能攻破的?等傅铁衣攻下虎牢,幽州差不多也就易手了。傅铁衣固然可以不管幽州,我又怎能不管?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
卢文瑶其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是雷厉风行。很快,叶十一就给了他反攻的机会。
凤仪元年四月十三日,叶十一以麾下大将万拔千拔邬城。而后兵进井陉口,于关口三十里安营扎寨。夜半,以三万步卒为前锋,穿越井陉口,蹈蔓水东岸列阵。
次日拂晓,卢文瑶召集诸将,审视地图言道:“叶十一善用骑兵,此以步卒背水列阵,是为诱我入死地,而后以骑兵破之。我便先驱他入死地,教他自食其果。”
于是,遂令大将骆奉先自间道劫叶十一后路,交代他道:“井陉道路狭窄,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叶十一大军在前,则粮草辎重必定在后。你劫其归路,断其粮道,晋军必乱。我大军在前掩杀,迫其入蔓水死地,然后尽起全军而击,必破之。”
是夜,骆奉先依令去劫晋军后路。晋军果然骚乱,井陉道路狭窄,转向不及,遂鼓噪向井陉口攻去。卢文瑶胸有成竹,出营接战。激战半日,叶十一不敌,率军往蔓水退去。卢文瑶尽起全军追击。
叶十一在蔓水东岸与前锋会合,结阵反击。卢文瑶久攻不下,鏖战一日,忽闻晋军精骑已拔燕军井陉大营。燕军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溃逃——军心这东西,在战场上非常重要,越是数量多的军队越是这样。十数万的大军一旦溃乱,那就泰山压顶,什么名将都没招儿。不得以,卢文瑶匆忙败退。
后来,卢文瑶才知道,早在四月十三日夜,叶十一在蔓水布阵之际,便先遣宇文翰率一万精锐骑兵迂回抱犊寨潜伏。趁她全军追击,大营空虚之时,自侧翼发动突袭,就此攻占燕军大营。
兵败如山,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卢文瑶这一退,背后占了她大营的宇文翰立即抓住机会,从侧后出击切断了她的归路。蔓水东岸叶十一的主力随即全线反攻。卢文瑶一路向泜水方向败退,最终,在凤仪元年四月十七日,被叶十一部将韩德功生擒。
至此,井陉大战完美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呜呼,淮阴侯让无数盗版者死无葬身之地的的扛鼎之战哪,馒头真有勇气。我真对不起我们家小韩。以后等咱练出点水平,一定写个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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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上说,卢文瑶是个非常不错的战俘。
刚在泜水被韩德功生擒时,卢文瑶的确是怀着“一生未曾战败”的骄傲被打破了的痛苦与不甘,在言语上“虐待”了一把韩德功的。不过,没关系,韩德功是个好脾气的将军,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人家一点儿没有因为遭受到卢文瑶在言语上的虐待,就兴起了从行动上虐待回去的心思。反而给卢文瑶分配了帐篷,送去了换洗衣裳和食物干粮,还找了两个女兵来照料她。上路的时候也没搞啥打进栅车的勾当。韩德功命人牵来了马匹,很客气地请卢文瑶和他一道走。并且为了方便卢文瑶骑马,韩德功还很痛快地解了她的捆绑。并且韩德忠这人还非常谦虚,路上始终都注意稍稍落后卢文瑶半个马头。这样看起来,倒像是护送高官显贵宗室,不像是押解战俘了。
这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卢文瑶没睡成乱草席,没锁进铁栅车,也就不好意思再找韩德功的不痛快了。何况,她想找麻烦也不能够了。韩德功是松了她绑,给了她马,表面上也看管不严。可韩德功一直都是策马贴着卢文瑶,两匹马马身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半尺。韩德功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卢文瑶身上,并且四周铁甲骑兵始终都像厚厚的墙壁一样四面围着他们。在这种情势下,卢文瑶也没什么必要想着尝试什么逃跑去自取其辱了。
跑是跑不了,总问候人家的祖宗更是有失风范。卢文瑶按捺下来一开始那点情绪之后,便开始追问井陉之战时叶十一的布置。要说韩德功是真不错啊。趁着一路和卢文瑶并驾齐驱的机会,便将井陉之战的全部部署来了个大解说,一点儿没打算替自己家主公藏着掖着。
他不仅老实,还很有耐心。卢文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碰到有说不清楚的,人还特意跳下马,捡个草棍画个草图给卢文瑶看。
卢文瑶虽然败了,可到底也是有数的名将,根本用不着韩德功如此。只消几句,她便全明白了。待卢文瑶了然了井陉之战全局,叹了口气,就彻底沉默了。之后,卢文瑶就成了所有押解者心目中的模范战俘,再也没给韩德功添过什么麻烦。
模范战俘与模范解差相得益彰,一路客客气气,顺顺当当。卢文瑶就被韩德功押送到了目前叶十一中军所在的常山。从这个角度上说,韩德功实在是个值得称赞的部下。
卢文瑶也是这么说的。她被韩德功带到辕门之外,叶十一的亲军校尉来传命令,说是殿下正在滹沱河边审查地形,命韩德功将她交给亲军带去来见的时候,卢文瑶突然偏过头去对韩德功说:“小韩,你是个良将。叶十一能有你这样的部属是他的福气。”
当时,韩德功正抖开绳索,从后面迎上来捆绑卢文瑶的手臂。听闻卢文瑶这般极高的,但多少有点儿给他找事儿的夸赞,只宠辱不惊地说了一句:“卢帅谬赞,能在主上麾下效力,是末将的荣幸。”他手中用力,将绳索收紧,嘴上说道:“得罪了。然而规矩如此,卢帅莫怪。”
卢文瑶也是大郑宗室,伪皇帝她娘,这些关节当然是了然的。于是冲韩德功点了点头,便自己顺着众多亲卫左右闪开留出的一条道路走进大营里去了。之后,卢文瑶直接就被送到滹沱河岸叶十一的面前。
远远的看见数千骑兵在滹沱河的河岸线上绵延开来,数十员大将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勒马水边。校尉一声命令,押解的队伍便停了下来。独有校尉一人纵马驰出队列,飞驰过去禀告。水边那人闻得禀告,抬手一挽手中缰绳,□宝马便散开脚力,往卢文瑶这边过来。身后众将也紧随其后,不一刻便到了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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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瑶看清马上之人的样貌,不由张开嘴,轻轻吸了一口气,以为惊叹。叶十一的样貌出众,她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上天的不公平。她终于理解了宣华末年那场充满了桃色暧昧的政治危机为什么会发生了。那不仅仅是容貌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无匹的容貌与无匹的才华一旦结合在了一起,产生的就是现在这种直击心房的可怕力量。卢文瑶想:如果是其他的人用这种居高临下的、锋芒毕露的、骄傲的神态看着她的话,就算这个人在战场上胜了她,她也无法忍耐吧?
亲卫将卢文瑶从马上拉下来,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跪在地上。卢文瑶心中苦笑了一下,最终放弃了反抗。
叶十一的确是骄傲的。当然了,他一直都是骄傲的,“谦虚”这个词从来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这个时候,他刚刚打赢了井陉大战,以差不多仅有一半的兵力击溃了由当世名将之一的卢文瑶统帅的二十万人规模的大军。一战而定常山,从而占据了河北的中枢。站在这里,向北眺望,幽州指日可下。向南眺望,马踏漳河,彻底战胜傅铁衣就在眼前(囧,这娃从没琢磨过自己可能输,馒头这么谦虚的好孩子都不好意思写了……)于是,心中便不免多了几分踌躇满志。
他坐在马上,缰绳和马鞭都挽在一只手里。视线从上方射下来,不以为意地、轻描淡写地,俯视他的手下败将。
“燕王妃,听说开战之前你的部下曾经劝告过你不要轻易出兵,坚守常山静待傅铁衣攻下虎牢,”叶十一饶有兴致地问卢文瑶道,“你现在是不是也有些后悔?如果你听了他们的劝告,也许今天胜的人就是你了。”
卢文瑶抬头望向叶十一,脸上完全看不出愤然不平,那更像是心服口服之后的恬淡默然。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即便是我坚守,同样未必能胜。败了就是败了,战场上没有什么如果。”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垂下头去,轻叹道:“我也不可能坚守,你麾下骑兵突破飞狐口逼近幽州的时候就注定了的。我的女儿和丈夫都在那里……”
战败者直面战胜者的态度,往往更像是前辈对后起之秀的语气。
叶十一明显受到了冲击。卢文瑶这短短的两句话就非常明确地点出了保证叶十一胜利的战略优势,以及井陉之战本身中他们双方可能存在的战术对抗。
事实上,卢文瑶会如此这般说,是出乎叶十一的意料的。他见过太多被带到他面前怨天尤人的俘虏。他们总喜欢大声宣称什么如果当初怎样怎样,或者听了某某某的就好了,这样败的一定是你之类的。对于这样的人,叶十一从来都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作统帅。难道他们就不明白战场是变化的么?你变了,你的对手也会变啊!今天,总算是让他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统帅。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卢文瑶这样以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从去评价自己已经打败了的战争。所以说,名将毕竟是名将。
于是叶十一一怔之下心中倒是对卢文瑶生出几分敬意来。满心的骄傲与踌躇满志不由便冷了几分。他挥手令亲卫将卢文瑶扶起来,解开她的捆绑。
叶十一冲卢文瑶点了点头,说道:“过几日攻下了河间,我会亲自去幽州接邯郸郡主。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的女儿。至于燕王……你们妄立天子的罪名,我这里也可以不作追究——”
叶十一说到此处,明显还应该有下文的时候,突然便打住不讲。他转而吩咐亲军校尉道:“送卢帅回营吧。”
这时候,从侧面闪出一人一骑来。马上之人骑术不咋地,大约是冲得急了,在马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形。然后,他冲叶十一施礼,道:“臣请命送燕王妃,请主上允准。”叶十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之后他便调转马头离开了,一众将领卫士也跟着掉头。
自报奋勇要送卢文瑶那人就兴高采烈地冲卢文瑶去了。这人卢文瑶一早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不但一身文官的官服,在一众全身甲胄的武将中显得非常引人瞩目,而且官服还有点脏。明明大红的衣服怎么看怎么有点发黑,还到处是摺儿。卢文瑶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叶十一身边那个叫做江中流的谋臣之外,不能够有别人还有这等风采。果然一通名姓,正是江中流无疑。
江中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带着一众亲卫们,以非常可疑的热情一路将卢文瑶送回营盘,关进早就准备好的帐篷。然后,他也不走了。不仅不走,而且他还把卫士都给撵出去了。左顾右盼一番,凑到卢文瑶跟前,张口要说话。
那个……都知道,江中流那家伙的仪态素来有点猥琐流,搞得卢文瑶差点以为他要干点什么。饶是卢文瑶心中知道绝无可能,也往后连退了两步,直到坐到椅子上,才道:“江大人,有话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