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铁衣抬头凝望泰安城上飘扬的红旗,伸手道:“弓来。”
亲军抬过弓箭,傅铁衣拉弓控弦,一只羽箭破空而出,倏然间穿过城头一名匪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都钉到旗杆上。军中一阵欢腾,城头上的欢呼则是一滞。紧接着,城上流寇反应过来,纷纷调转弓弦向城下射箭。阵中盾牌手向前一推,单膝跪地控弦蓄势待发的两万弓箭手立即报以颜色。眨眼间,城头的攻势便被压制了下来。于是立即便有数万大军自左右两翼数呼喝着举刀冲上前奋力攻城……
傅铁衣中军之中寂静无声,远远地城池上激烈厮杀的声音传过来愈发寂寥起来。火光映照在傅铁衣和他麾下百战将士的脸上,红通通地格外坚毅。
傅铁衣握着马鞭指点马前这座雄关对部下言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是以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
他顿了一下,以呼啸山川的气概喝道:“便以此泰安之战,为我傅家军收复山东之第一功!”
众将轰然应诺。
傅铁衣随即便令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爱将夏侯广德道:“此战你来替我指挥,务必要在十日内破城……不要让我失望。”
“多谢大帅!”夏侯广德在马上深深地俯首,声音带着不可遏止的激动。
两年前的秋天,由于河北军与剑南军于长安闹市当街械斗,当时为首的夏侯广德本应被问斩,后来经过傅铁云多方设法,虽然总算留住了性命交给傅铁衣处置,但是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的官爵 还是被剥夺。两年间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如今傅铁衣这样安排,大约主要便是为了让夏侯广德得以以收复泰安之功官复原职。
“攻城!”夏侯广德抽出佩剑,指挥将兵攻城。
傅铁衣又观了一会儿战,便回转大营休息。杨绯跟在他身边,她是傅铁然的夫人,傅铁衣麾下最得力的女将,目前官拜从三品归德将军。在卢文瑶解甲成婚之后,她就是大郑边军中坐到最高官阶的女人了。
杨绯迟疑了一下,在傅铁衣下马前向他进言道:“大帅,泰安城的防守仿佛并不坚固。按理说不该啊!泰安一失,流寇再想割据山东几乎不可能,怎能不重兵把守。或者有诈,大帅不得不妨。”
“阿扬,”傅铁衣熟稔地叫着杨绯的小名说:“那个人应该是把战场放在济宁了。相信不止是泰安,其他重镇的军力也会陆续撤到济宁。山东对于我们虽然重要,那个人大约却志不在此。”
“那个陆子周……”杨绯微微皱起眉头。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随便就放弃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土地呢?何况是富庶天下,民多壮士,据之唾手可以割据一方的齐地呢?天下当真会有人这样用兵吗?
“好了,不必担心,去休息吧,你过两天还要领军。”傅铁衣微笑着打消了杨绯的顾虑。
宣华二十六年五月十五拂晓,攻城第八天,泰安克复。寇首青眼雕、吴志珍仅以身逃脱。
那么,按照原定计划,傅铁衣大军在泰安城休整两日之后将分兵进攻。傅铁衣亲自率领大军十二万,一路直下济宁。而由归德将军杨绯率五万精兵沿山东边境迂回进军,沿途收复青州、临淄、穆凌关、沂州、临沂等重镇,最后与傅铁衣在济宁城下合围,以期就此一举平定匪患。
十几二十万的大军当然不能全部入城,营寨扎在泰山脚下连绵数里不绝。这一天的黄昏,傅铁衣坐在泰山山麓,远望落日映照下他的营盘与天际线相交。他的将军们陪着他,却不敢出声打扰他。宣华二十四年傅铁衣自上都归来之后,他越来越喜欢安静地凝视他脚下的大地。而这里,是泰山。
亲卫禀告的声音和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了难得静谧。他们跪倒在傅铁衣的身畔,奉上一封厚厚的书信。
“是阿云的信啊……”傅铁衣的声音里似乎满怀着感慨。
他亲自拆开来信。首先就是厚厚的一摞画像——那是个女孩儿,小小的,胖乎乎的,各种姿势和神态都有,惟妙惟肖,很是可人。他一张一张地看那些画像,嘴角带着不自觉的浅笑。他看着最后一张画像仿佛出了好一阵的神,才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这一句话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能听 清。在周围将军的眼中看来,他们的元帅不过是开合了一下嘴唇而已,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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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铁衣将那些画像折起来揣进怀里,然后就恢复了镇定如桓的神态。他展开最后剩下来的一页信纸,这一次,却是越往下看神色越凝重。看完之后,他将信合在掌中,沉吟半响,转而问周围的心腹将领:“诸位以为,我军来攻,流寇该当如何应对?”
众将议论纷纷,大抵不过如何守住山东之类。杨绯和傅铁然对视一眼,终于没有说话。
傅铁衣听众人说完,摇摇头说道:“倘使由我来为流寇谋划,必不会困守于山东一地束手待毙。必定趁我大军拖延于泰安、临淄等坚城城下之时,将分散于各地的兵马汇集济宁。然后凭借亢父之险,一面于我大军对峙,一面谋取中原。到时一面将我军拖住,一面呼啸中原,虎视东都。朝廷兵马调动非一两日能成,只要占据东都,那就算境界始开,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
傅铁衣笑了笑,似乎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令众人大惊失色的话:“亢父之险,似乎是大郑名将的埋骨之地哪,当年可是连狄桂华都败在这里了……”
“大帅!”
傅铁衣摆手示意众将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本来我打算就在那里做个了断。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他站起来下令道:“原来的方略取消。阿扬帅两万精锐回范阳镇守,明天就走。我亲自带军收服山东诸郡。分五万兵马给铁然攻打济宁……也不用拼死去打,五万兵马是打不下济宁的,何况流寇在各郡的兵马会源源不断地推到济宁。你只要尽力而为也就是了。行文东都留守,请他协助堵截流寇。倘使流寇蹿入中原,可不是我傅铁衣的责任。”
众将大惊。如此用兵,便是奇正颠倒的意思。原本的方略是会战济宁,傅铁衣亲帅大军,一面围城,一面在城外歼灭由各郡撤往济宁的流寇。如今仿佛是专心收纳山东于掌握之中,至于流寇爱往那跑,他一概不管。甚至于这根本就是张网三面,鼓励流寇往中原跑嘛。至于行文东都留守堵截,完全是为了事后用来推卸责任。中原现在才多少兵马啊,能堵住那才叫活见鬼。
夏侯广德上前一步问道:“大帅,出了什么事?”
“陛下下旨,燕王和燕王妃就樊,并赐护军。”傅铁衣随手将信递给他,说,“另外,朝廷有意于近日集天下名将精兵于中原,会剿流寇。”
众将闻说均是一阵心寒,卢文瑶回到燕地,明显就是为了牵制傅铁衣,难怪大帅首先就要确保范阳万无一失。而大会天下名将精锐于中原,说是为了流寇,可倘使流寇在山东山穷水尽了呢?恐 怕旌挥所指便是盘踞于范阳、平卢两地,尾大不掉的他们了吧?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便是如此啊。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傅铁衣倒是先笑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忠臣良将,皇帝防他也不算过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罢了。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道:“既是如此,我们还不要辜负陛下的美意。”
与此同时,在心里,傅铁衣如此叹息着——十面张网,竟然是瑟儿的主意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之后,他抛开了萦绕在心头的那些烦乱,恢复作为大军统帅的气度。众将依命回营准备出兵之后,只留下傅铁然陪着他的兄长。
傅铁衣站立在巨石上,面对济宁城的方向,眺望着远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点点星光。他对自己的弟弟说:“阿然,你看,那就是济宁城。陆子周就在那里等着我。”
傅铁然在心里烦着白眼想:“大哥你眼神真好,济宁城离着好几百里呢,你咋看见的?”
“我是多么希望能在这一次和他一决胜负……如果他连现在这种局面都算计到了的话,那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儿……”傅铁衣自言自语。
148
远远地看着大队人马中的那个略有些单薄的身影转过山坳的一角,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元元带转马头,下令道:“回济宁!”
元元身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少年头上系着飞扬的红巾,胸口老大一块儿护心银镜。链子锁在背后交叉,其间插着两把明晃晃的板斧,很是英姿飒爽。他是从小在流寇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原本的姓名早就记不得了,流寇的巨头们都叫他小成,如今正是最不怕死的年纪。
小成看了元元一眼,搔搔头,忍不住开口抱怨道:“真要回去吗,大姐?咱们这都从济宁城出来了!大姐真的不和军师一起去中原了吗?明明说好的!就算大姐不想去,可是我还我想去啊!纵横中原可比死守着济宁城过瘾多了!”
元元用鞭梗轻磕小成的脑袋,语气中带着几分纵容斥责道:“哪来这么多废话!不让你跟着去是为你好!你不是一直想见识见识傅铁衣吗?在济宁城好好等着必能如你的意!”
“当真?”小成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傅铁衣啊!”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元元已经斥马控缰,当先疾驰出去。千余人马随即跟在她身后,马蹄踏起的尘埃铺天盖地。其中一人被呛得伏在马上咳嗽,他回头无可奈何地望着这漫天的尘埃,吐出口中的沙子,含含糊糊地道:“流寇!流寇做派!”
“得了,王将军!咱们兄弟打得了胜仗就得了!哪有那么多讲究?难道您带兵还不起沙子?”一个络腮胡子的流寇头目爽快地大笑着与降将王凤开着玩笑,同时伸手一鞭打在王凤宝马狮子聪的屁股上。
马儿吃疼向前急冲,将王凤带得在马上一闪身。人王凤好歹也是正牌的将军,真材实料还是有的,一带马缰便在马上坐稳了身体。
“该死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我王凤怎么也是世代簪缨王氏子孙,怎么他妈的就跟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同流合污了呢!陆子周你这混蛋,真真害人不浅!”
元元发出极为爽快而肆意的笑声。
不一刻,一行人马便距济宁城只有五十里了。有城中派出的探子回报,官军已到了十里之外。元元闻报也是一愣,不禁皱眉道:“怎么这么快?”于是便问:“有多少兵马,打的是谁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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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喽啰答道:“总要有一两万的样子,大旗上大大打着的是个‘傅’字。”
元元与王凤对视一眼,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蹊跷。王凤摇摇头说:“不会是傅铁衣,他从来都稳居中军,绝不会如此沉不住气抛开大军先行一步?”
元元一笑道:“看来是四将军那小孩子了……此番傅铁衣竟然舍得派自己这宝宝弟弟单独领 军前来,当真是出人意料哪!”她勒住马首,环顾众家弟兄道:“既然碰上了,不如陪那毛躁的小孩儿玩玩。开战之前搏个满堂彩,也好一壮我义军声威!”
流寇们怪叫着欢呼,王凤也含笑点头。
元元放开马儿的脚力奔跑一圈,回来勒住马看看天色渐晚,遂指点前面一个山口道:“咱们就在前面那个山口埋伏,趁夜色直取他中军大旗,吓他一吓。然后嘛……”元元露出一个和她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顽皮笑容,“咱们便转身逃命吧!”
流寇纷纷吵闹着说不过瘾,元元再三压制总算才不再鼓噪。
王凤却拍掌道:“好计!倘使有城中大当家的呼应则更妙!”
“这个自然!”元元笑笑,叫过一个小头目交代一番,叫他快马进城找大当家的混天龙报信。
于是元元分派一番,千余人马边都埋伏在山口,单等傅铁然吃亏上当。
要让傅铁然吃亏也上当也不是那么容易地!
别看他这人一贯吊儿郎当没正经的模样,带兵打仗再怎么着也是他大哥傅铁衣亲手教出来的,行军布阵俱是暗合章法。因为傅铁衣特别交代了陆子周厉害,为了慎重起见,他才亲自带了两万人马以为前锋。一路无事,现在济宁城就在眼前,傅铁然却看起来仿佛懒懒的意思。
这当然并不是星夜疾驰累了。他只是有点意兴阑珊,心里反复琢磨的那夜兄长给他说的话——“日后倘若流寇自济宁西出为祸中原,皇帝必定会问罪于攻打济宁的主将。所以阿然,这个主将只能你来当,因为你是我弟弟。”
因为傅铁衣整体部署的原因被罢官甚至于丢掉性命倒也没什么,傅铁然早在多少年前就有为大局牺牲的觉悟。可毕竟他也是人,总没理由还要要求他为此欢呼雀跃。另外,傅铁然多少也有点儿不服气,因为傅铁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他尽管尽力而为,用不着作伪,反正就凭他也赢不了他那个前嫂子的前侧夫陆子周!
这可就太气人了!
傅铁然为此郁闷不已,虽然当面不敢反驳他大哥,但一路上都琢磨着怎么把陆子周打得灰头土脸,待他知道了厉害才肯放他走。当然,傅铁然不可能知道,傅铁衣也没有料想到,这个时候陆子周已经不在济宁了。
探马回报过了前面的山谷便到济宁了。傅铁然眯着眼睛瞅着黑洞洞的山口,一般来说这是伏击的好地方啊!他在马上懒洋洋地挥手,大军立即散开包围住山口,五百执戈步卒当先跑进山口。
这是探路的意思,外面的大军张开两翼,已然随时准备好应变。万一有埋伏,随便便便就能给他来个包圆儿。
还真是果不其然,一阵摇旗呐喊, 流寇的精锐骑兵就从山口处扑出来。他们践踏着步卒的血肉之躯,没有过多恋战,直接呼啸着朝傅铁然大旗处杀过来。锋芒所过之处,犹如一柄尖刀插入心脏。
傅铁然眉头大皱,看起来伏击的人数不多啊!副将见流寇已然冲入军阵中心处,如砍瓜切菜一般厮杀,便建言合围。傅铁然极目远眺,见济宁城头暗无灯光,城下影影绰绰仿佛埋伏着千军万马。
“不要大意,只要你能活着从陆子周的手下回来,就算你胜了!”
傅铁然耳边回响起傅铁衣最后充盈着兄弟之情的阴阴嘱托。这样,在后退以观其变还是合围之间,他不自觉地偏向了较为谨慎的前者。于是,傅铁然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下令后退。
便趁着这时,流寇已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穿透傅铁云前卫。当先一人炽烈如天边的火烧云,倏地一倒将马前的傅铁云盾牌手斩为两段。头颅远远地飞出去,甚至有血飞溅到傅铁然的手背。立即有大批的士卒横插过来挡在傅铁云阵前。
如果仅凭这样的快袭就想斩杀主将,那未免也太天真了点儿!
傅氏的将军们不约而同这样想,而元元也清楚这已经是奇袭所能到达的最终界限了。她和她率领的骑兵立即在阵前转向左翼,自大军调动所产生的空隙中逃窜而出。
后退总是有间隙的,便是再严整的军队亦是如此。
将傅铁然戏弄一番悠然逃出重围的元元在疾驰的马上抽出闲暇来拱手为礼,朗声笑道:“四将军,请代元元像傅帅问好!”
声音响彻于耳际久久不散,元元却已经带着人马向济宁城飞驰而去。
“元元?!”傅铁然一呆
副将在一旁气得跳脚,一叠声地请示傅铁然:“将军,追不追?”
傅铁然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