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静静答道:“出手就要分心,一分就没把握先一步捏碎你的喉咙。你应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眼光准,现在我们两个都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傅铁云点点头,说,“这可真是个难题,我不想先放你,你也不敢先放我。我叫他们动手杀你,你却有本事先杀了我。我要他们别管我的死活,可他们偏又不肯听。这岂不是成了个僵局了吗?”他说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问:“不知道照样再来几次会怎么样?”
十一心道:这人是个疯子。嘴上却说:你不妨试试看。
结果傅铁云这个人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真得就逼着自己的护卫动手再试,而且试了不止一次。因为太过紧张,护卫们被他折腾得汗顺着额头的纹路往下流,拿刀的手在也微微颤抖。情况很清楚,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哪怕下刀重了那么一丁点儿,刀下的十一就会因伤中要害而立即死亡,而他手中捏着的傅铁云也会同时失去宝贵的生命。当然,十一和傅铁云也好不到哪去。每一刻,十一的伤口都在加多加重,而频繁的窒息对于傅铁云本来就羸弱不堪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他的脸色泛出一种死样的青白,眼珠也渐渐凸出来。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而其指向的结局只有一个——十一死于失血过多,傅铁云死于窒息。
十一首先厌倦了这个游戏。他的鲜血在顺着伤口不停得往外流淌,他的力气和生命一正起缓慢地消失。他的确有把握在最后的时刻携那个小鬼共赴黄泉,但他根本就没打算死在这儿,更没兴致帮着那个精神好像有点问题的小鬼凌迟自己并虐待他本人。于是,十一断然改变了游戏规则。
在护卫的第四次挥刀往十一身上招呼时,十一松开了傅铁云的喉咙,以一个优美的宛若飞天舞的腿法将傅铁云勾到了脚下,为了这个改变,他的左侧肋骨受了一记重伤,估计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恢复。不过,这一切四舍五入之后都是值得的。现在,十一的足尖踩着傅铁云的心口,只要稍微用力,他的生命就会彻底终结。
“我们来换个玩法吧,”十一对脚下的小鬼说,“我现在这个力道,以你的身体,大约可以坚持两个时辰不死。盼着你的手下争气点吧,在两个时辰内杀掉我。否则我们就只好一起去死了。在此之前,如果你改变主意,不想死得这样莫名其妙,随时可以开口。最后提醒你,我看你印堂发乌,八脉俱损,恐怕本来就是早夭之兆。时间越长,可是越要折寿的。”
因为喘息,傅铁云的笑断断续续,格外让人心惊。他说:“两个时辰吗?那足够了……你们动手吧!”
护卫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其余众护卫吐纳呼吸,开始有条不紊不稳地围攻十一。十一举掌还击。尽管受了伤,他依然像猎食的豹子一样敏捷而犀利。然而这场搏斗,他打得并不向表面上那样轻松。正规军与乌合之众的差别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十一曾经经历过人数是今晚十倍乃至百倍的围攻,却从未有像今天这样艰难过。其艰难的百分之一只看十一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夺到兵刃便可知一二。
十一不禁要怀疑,如果自己不曾闯进来劫持傅铁云,围攻是不是也一样要发生呢?围攻的阵势如此的厚重与坚毅,不像是临时能拿出来的。如此这般水银泻地,不存在任何漏洞的攻势对于剑客来说正是最可怕的。重剑无锋,隐藏的却是压迫至死的结局。这样的感觉,十一似曾相识,那是每次在河西军的战场上都要给他带来悸动的东西。
一只手掌击中十一的小腹。“妈的!”他不禁在心里咒骂,踉跄几步,堪堪让开背后的要害。三把以上的刀一起斩上十一的两肩。“不会真死在这儿吧?”十一想,“赵瑟这个靠不住的家伙!真是什么事都指望不上!”
十一越来越觉得吃力,虽然围攻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但是他们人多。除了流血,腹上挨的那一掌给十一带来的危害似乎更大,他几乎难以凝神提气。他的眼前发黑,脚上越来越用力。他想,或许必须要冒险破围,可能也会死吧。不管怎么说,他实在对和傅铁云一起下地狱的壮烈场景不感兴趣。
“就这样吧。”十一脚下的小鬼突然说。他也气若游丝了。护卫们立即收刀后退,动作整齐得连十一都想替他们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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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把那小鬼拎起来。对,还是掐着脖子,问:“你又想干什么?”
“别误会,”那小鬼用看比他年纪还小的人的眼光瞧着十一,“我只是想和你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米饼小弟弟。”
十一觉得那小鬼的眼光和称呼比他厚颜无耻的行径更不可原谅。他都二十二岁了,比那小鬼可大得多。遗憾得是,米饼确实只有十五岁。十一敲着离自己的咽喉不到半尺的钢刀,笑问道:“便是如此开诚布公吗?”
那小鬼眨眨眼睛,点头道:“玩笑而已,请不要介意!”说罢吩咐道:“都下去,另外拿点伤药来。”护卫们竟然真的一个不留,施礼离去,倒也真不怕十一宰了傅铁云。
那小鬼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被十一拎在半空中,喘了几口气,笑着对十一说:“你千万别因为我先放了你就自卑。我被捏在手里作人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然要比你大方个一分半分……”
“我不自卑。”十一笑着打断那小鬼的话,却引来伤处一阵剧痛。他擦擦头上的汗,接着道:“我收了钱再撕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放心,我不会放了你。你这小鬼太也狡猾。”
傅铁云那家伙竟然十二分的经吓,闻说之后毫无惧色,仍然笑语盈盈。只是他面色太差,仿佛马上就要断气一般,看起来也没多光彩照人。他说:“可千万别,我杀了你至多叫我大哥打一顿,没什么了不起。你杀了我,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傢赵瑟。以前在这里苦心蛰伏的辛苦可不是都白费了吗?”
十一将那小鬼扔到椅子上,运刀指着他的喉咙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小鬼呵呵笑道:“倒没什么,当日听瑟儿姐姐说你是剑仙,就是想问问,你是出身昆仑呢,还是出身蜀山?我查了许多日都没查出来。”
十一心道:赵瑟的话还有人当真的听?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小鬼说:“昆仑的剑客最是傲慢无礼,不常入世。闻说行事偏激,喜为一妻一夫。倘若爱慕世俗女子,则绝不肯为侧为侍。否则不是分手而去,便是在婚礼上掠了爱人做一对儿生神仙眷侣。行事极为离经叛道。蜀山的剑客嘛,虽然人品大多怪异,好杀个人,放个火,炼个丹,成个仙的,可毕竟没那些奇怪的讲究。瑟儿姐姐和家兄嘉礼在即,我自然要问问你出身何处!倘若是蜀山,我给你磕头赔礼,待婚礼之后,请瑟儿姐姐隆而重之地取你。倘若是昆仑嘛。那边只好对不住了。”
十一心道:你倒是有学问的很。
那小鬼说了这一阵,身体支撑不住,趴在旁边小几上歇了好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若按我的主意,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可临来之前,兄长特别交代我不要与你为难。所以我今天并不是真要杀你。你想想也该明白,我要下决心杀你,直接喝令放箭就是,何必多次一举。大约也没人为了个侍奴和非我纠缠不休……只是你太性急,不等我说话便抢先动手,我也只好投桃报李,给你点颜色瞧瞧,莫叫你视我傅氏兄弟于无物!”
十一心中冷笑,打断那小鬼道:“那怎么突然又停手了呢?我看你的身体,大约也没一两年好活,总不会是因为怕死吧?”
那小鬼不屑道:“死算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那阵法本来就是准备好了专门围攻于你用的。你能坚持一个多时辰不死,必受内伤。受了内伤,则不能御剑。不能御剑你还有什么本事在婚礼上捣乱。你既然没本事搅乱婚礼,是与不是,有无此意,还有什么干系?我做什么要与你再耗下去白白丧命。”
“原来你就是竟然是为了防我在婚礼上抢走赵瑟?”十一在心里连连摇头,他们这些人知道什么呢?他觉得这面前这小鬼简直是无知,不,自以为是到可笑的地步!如果他想靠武力抢走他的爱人,他有必要等到今天吗?于是,十一就真的笑了起来。笑的动作牵得他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那小鬼却很认真,一本正经交叉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说:“我知道你觉得很愚蠢,毕竟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测。但是,我的习惯是万无一失。伤得你这么重请谅解。如果你希望傢给阿瑟姐姐,那你还是最好尽快习惯这种万无一失。因为在我死之前,我都会用这种方法保护兄长。”
十一抬手把刀扔了。现在,他认为他真的没必要和这个小鬼一般见识了。这个小鬼其实就是个小鬼而已。自己受的这些伤,算了,就当是和山猫打架被挠的吧!他揉了揉那小鬼的头发,嗤笑道:“喂,你不会觉得爱情是可以靠抢得到的吧?”
这场景真的很滑稽。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男孩儿像大人一样抚摸着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羸弱少年。傅铁云微微一怔,一把拍开十一的手道:“白痴!”
十一也无所谓,一屁股坐到那小鬼旁边的空位上。他确实太累了,再站下去说不定会晕倒。他对傅铁云抗议道:“不是说有药吗,在哪儿呢?顺便给我弄身衣服,拿点吃的。”十一拉了拉身上惨不忍睹的破衣烂衫,认真道:“既然你的目的达到了,那么作为这一切糟糕后果的始作俑者,你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烂摊子了?”
傅铁云白了十一一眼,轻轻拍掌。很快就有打扮得和十一的惨不忍睹不相上下的壮汉侍奴拿了药箱,衣服,清水和肉羹进来。十一也不客气,吃了片刻觉得恢复了些精神,便打开药箱开始上药包扎。他的动作很娴熟,甚至超过用刀的水准。
傅铁云多少有点吃惊,咬着手指甲道:“现在我几乎有点怀疑你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你是哪行?”十一转头问。那小鬼便闭嘴不说话了。
身上的伤口很多,上完药天色已经微明。十一想着赵瑟昨天说今天要和他一起去官署,便套上衣服向外走去。
傅铁云在后面摆手道:“改天见!”
十一心道:我可再也不想和山猫打交道了,然而还是不禁回身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出身何处吗?便看你傅家武士的眼力如何了……”他拾起地上的刀在梨木桌案上连削几下,之后,便在傅铁云的眨眼中离去。
傅铁云扶着桌椅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一阵发黑,一阵恶寒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他的身体里乱窜。随后她苍白着脸色仰面摔倒在地,发出“咚”的一身巨响。门外的护卫争先恐后冲进来。那老者托着傅铁云的头将他小心抱起来。
“穆叔……”傅铁云轻声呻吟。他慢慢抬起眼皮,目光有些涣散:“我这是要死了吧……”
“胡说!”穆叔轻声责备着,冲门外大吼道:“参娃!参娃!拿药来!磨蹭什么呢!”
参娃很快捧着药碗进来,到了近出却又往背后藏,口中道:“这药不能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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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叔一把抢过药碗,掐着傅铁云的人中给他灌进去。这种时候,就算饮鸩止渴也顾不得啦。喝过药之后,傅铁云的气色慢慢好转,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扶着穆叔的手站起来。他指了指桌案道:“去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穆叔走进看了片刻,有些惊诧道:“难道是夜叉?!”
“夜叉……”傅铁云以手指敲击着桌案,自言自语道:“幸好没有真的下杀手,这么说,他傢过来正是好事……信誉卓著的刺客家族啊……”他猛地转身交代:“这件的事情,立即报告给大哥知晓!”
穆叔踌躇片刻,小心说道:“可是如此一来,咱们今晚给小姐用迷|药的事势必瞒不过大帅。大帅恐怕要生气……”
“怕什么……”傅铁云不以为意,就着参娃的手喝着参汤,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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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傅铁云所预见的那样,十一果然向赵瑟隐瞒了昨晚的一切。对于十一来说,和一只山猫掐架,而且最后还搞成重伤绝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儿。这想都不用想,当然说什么也不能告诉赵瑟。这无关于忠诚或者欺骗,而是没有道理连打架斗殴都要靠女人。
像是个被打了之后哭着喊着找妈妈的鼻涕虫!十一不屑的撇了撇嘴。左肋那道刀伤带来的疼痛在十一的身体里叫嚣着,让他忍不住想说粗话。
“那个小鬼!”十一恨恨地想,“昨天真应该划他几刀!”
那个时候,赵瑟正挽着十一的手臂叽叽喳喳,像一只晨起的鸟儿。十一基本没听清他的情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不仅是因为赵瑟至少压着他五条以上的伤口,身体里凌乱的内息更让他胸闷恶心,头晕眼花。
赵瑟红着脸说了句什么,接着飞快地踮起脚尖在十一的脖子上啄了一口。这样,十一脖子上的伤痕便赫然压在了她的嘴唇下面。赵瑟立即大叫起来:“你受伤了?怎么搞的!”
十一受伤之后的恢复期脾气总有那么点儿暴躁。他果断地用武力制止了赵瑟的大呼小叫。具体说来,就是按着赵瑟的后脑勺将她的头窝进自己怀里。
“别吵!”他说,“我只是昨天晚上打了场架而已,我是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
赵瑟倒吸口了凉气,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你咋又重操就业了呢?是谁呀,今天没听说谁家出事了啊?你的伤重吗?”说着便去拉十一的衣服检查。
那可是在秘书监的外面,人来人往的,闲杂人等极多,立即便招来了一叠加一叠的暧昧眼神和一叠加一叠的暧昧笑容。迎面走来的书记官崔莺莺带着小宫侍来抱奏疏,立即用她那特有的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取笑道:“少监大人好生风流多情啊。您这小奴真不错!奇怪了,以前也常见,怎么竟一直都没看出风情来呢?下官刚得了一对儿双胞胎,和大人换两天怎么样?”赵瑟随便应付了两句“以后再说”,赶忙护着十一“抱头鼠窜”,逃进厅事。
当值的差役相当乖觉,笑眯眯地将茶点摆进后面的“茶水房”。所谓的茶水房,主要是给女官们公务的闲暇做消遣用的,每个官署都有。当然。原则上讲,未婚的男性官长想用也没问题。不过,做官的男子大多要维护自己的清白声誉,所以对茶水房一贯敬而远之。这玩意儿最初流行的时候还有点偷偷摸摸,后来也就堂而皇之起来。甚至许多官署都会定期买一些漂亮的男孩儿放在里面,并且相关的花费还能以“炭火费”的名目报销。
赵瑟正打算检查一下十一的伤势,帮他裹裹伤,顺便骂自己的情人几句。于是她也就不多做推辞,厚起脸皮在秘书监众位官员明目张胆的窥测中将十一扯进茶水房,“咔“的一声关上房门。临关门前,低声吩咐了五音几句。稍待片刻,五音匆匆送了个小药匣进去,很快退了出来。于是,秘书监那些嗑着瓜子花生的无聊女官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在背后议论她们的顶头上司。
“哎呀,没想到咱们少监大人还好这口!”
“不是说少监大人的未婚夫是武成侯吗?好像挺厉害的,你们说这新郎官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啊?”
“哎,你们知道吗,少监大人老早就和武成侯幽会呢!我有个表舅亲眼看见过。”
“真让人羡慕。我以前也有个情人是河东军的将军,那滋味确实非同一般。可惜我们家那位太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