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睁著的眼睛,鼓著腮,咬著牙,虽是怒容满面,却仍然艳丽逼人,像一团火,一团霞,一团燃烧著的太阳。他心底暗暗喝了一声彩,不禁低低的自语了一句:
“希望她不是……”那石榴花持剑而立,也在打量著这万年青,那份挺拔,那份英爽,那份咄咄逼人的豪气,绿衣,绿裤,他站在那儿如玉树临风。她抽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那万年青已抢先一步,拱手一揖说:“姑娘,小生候教多时了!”
“那么,看剑!”石榴花干干脆脆的说,比武没有什么客套和应酬,刀剑底下才见得了真功夫。她话才说完,一剑已对著万年青当胸刺到,万年青措手不及,差点被刺个正著,慌忙一跃纵开,反手从背上抽出双剑来,还没拉开架式,石榴花的第二剑又已迎面劈下,万年青喝了一声:
“好剑法!”持剑一挡,双剑相碰,铿然一声,冒出了火花,石榴花已觉得自己手臂一震,有些发麻,知道对方并未使出真力,若比力气,自己绝非对手,势必不能用硬碰硬的打发,必须以灵巧取胜。于是,她反身一纵,绕到万年青身后,叫著:
“看剑!”剑已斜刺过去,谁知那万年青比她更快,已倏然转身,一剑挡开了她的剑,另一剑就对她胸前刺去,嘴里大声嚷著:
“剑来了!”石榴花身子一矮,躲过了这一剑,同时手中的剑从低处横的一扫,直劈万年青的双腿,万年青腾身跃起,躲过这剑,上盘的剑又已刺来,万年青又叫了一声:
“好剑法!”就用双剑交叉一架,架住了石榴花的剑,只一推,石榴花已觉得有些站立不住,慌忙抽剑回来,退了两步。陡然间,感到一股寒气,直逼项间,她及时身向后仰,纵向一边,险险的躲过了这一剑。再纵身回来,她已打得心头火起,一剑直刺而去,凌厉无比,万年青又叫:“好剑法!”却又轻易的躲过了。于是,二人在台上,一来一往,四支剑上下翻飞,打得精彩万状。观众们如疯如狂,喝彩之声,此起彼落。台上越打越激烈,一男一女,一红一绿,四只手,四把剑,最后只看到一团红影和一团绿影,在台上闪来闪去,而剑气森森,剑光灼灼,像一条条的光带,环绕著那红影和绿影绕来绕去,这一战真打得人人叫好,个个叫绝,一时却分不出胜负来。台下虽看不出胜负,台上却已见高低。万年青仍然纵跳自如,石榴花却有些儿脚步凌乱。到底是女孩儿家,体力上就已吃了大亏,何况对方的剑法,确实无懈可击,半个时辰下来,万年青不觉得累,石榴花已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她越打火气就越大,越打也就越暴躁,正好万年青的剑又刺到胸前,她再也顾不得父亲的嘱咐了,大叫一声,她躲开了这一剑。手法一变,她把双剑舞得像旋风一般,直对万年青冲去。在台下观看的石光祖变了色,跺了跺脚,他长叹一声说:
“完了,警告过她不能用连环剑,这该死的丫头!”
可是,这套剑法一施展开来,万年青似乎就乱了手脚,一连几个跄踉,他显然有些迎架不住。观众更加如疯如狂了。再战片刻,万年青就更形仓皇,一个手脚稍慢,石榴花的剑已挑向他的手臂,只听到“嗤啦”一声,万年青的一段衣袖,已被石榴花刺破拉裂,万年青立刻纵出圈外,收了剑,他长揖到地,对石榴花说:“姑娘剑法确实不凡,万年青甘拜下风,二十两银子,立即付现!”
一个徒弟已立刻捧出了个盘子,上面放著两个十两重的银锭子,双手捧到石榴花的面前来。台下的看客们如疯如狂的鼓著掌,叫著好。石榴花挣足了面子,不禁洋洋得意了。毫不客气的收了银子,她用眼角瞟了万年青一眼,他站在台边上,微蹙著眉,瞪视著自己,一股嗒然若丧的表情。总算杀了你的锐气了!石榴花想著,忍不住抿著嘴微微一笑,随著这一笑,万年青的头就垂了下去,脸色更加萧索了。何必欺人过甚呢,石榴花倒有些不忍起来,当众败阵,原是任何一个英雄人物都受不了的呀!转身走下台来,石榴花微俯著头,那胜利的喜悦,已被万年青那种怆然之色赶走了不少。
才下了台,她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石姑娘好剑法,容在下施个礼。”
那人冲著石榴花深深一揖,石榴花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才看出是那个外号叫黑煞星的熊大爷。她有些不耐烦,站住了,她说:“怎的?”“姑娘这套剑法,岂止二十两银子,能看到这种剑法,就是百两银子也不虚呀!所以,在下特地叫人奉上五十两银子,算个见面礼吧!”黑煞星笑嘻嘻的说著,一面对身后的人使眼色,立即有个彪形大汉,拿著一个盛银子的袋子出来,递给石榴花。“笑话!”石榴花变了色。“我是上台去打擂台的,不是表演给你看的,拿什么赏银,你要给赏银,就给那搭台子的万家班吧!”“姑娘请赏个脸收下吧!”那黑煞星仍然笑嘻嘻的,眼光直射在石榴花的脸庞上。“无功不受禄!请爷让路吧!”石榴花冷冷的说,从黑煞星身边绕过去,自管自的走了。那黑煞星也不拦阻,只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微笑著,目送她钻进人群里。
石榴花找著了哥哥们,石光祖却不见身影。石龙把斗篷递给了她,脸色沉重的说:
“爹叫你马上回去,他等著你有话说!”
石榴花犹疑的看了看哥哥们,石豹说:
“为了你那套连环剑,爹在大发脾气呢!”
“如果不用连环剑,难道……难道要我输吗?”石榴花噘著嘴说。“回去再说吧,好歹有我们哥哥们帮你挡著点儿,事情已经过去了,或者爹的气已消了也说不定。”石虎说。
石榴花咬著嘴唇,默然不语,把二十两银子交给哥哥们拿著,她低垂著头,跟著哥哥们走向住处去。到了住处,他们一块儿走进了房门,立刻看到石光祖脸色铁青的坐在椅子上。一看见石榴花,他的眼里就几乎冒出火来,大吼了一声,他叫著说:“榴花,你给我跪下!”
生平没有看到父亲发这样大的火,也生平没受过父亲一声大气儿,石榴花不禁吓软了。身不由己的,她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委委屈屈,战战兢兢的叫了声:
“爹!”“叫你不许用连环剑,为什么要用连环剑?”石光祖怒喝著说。“爹,我总不能输呀!”石榴花说,觉得委屈,一阵热浪就冲进了眼睛里。“输?你这个不害臊的丫头,我白教了你这么多年武艺,你还以为你赢了吗?你还收人家银子吗?”石光祖的火气更大了。“你早就输了!”“输了?”石榴花呆住了。“怎么呢?”
石光祖还来不及回答,阿全进来禀道:
“老爷,外面有个人,自称是万家班的班主万之清万二爷求见。”石光祖面色苍白,垂头片刻,他沮丧的站起身来。
“榴花,你先起来吧!阿全,你请万二爷进来吧!”
阿全去了。万之清立即走了进来,石榴花兄妹都认得他,他就是那曾和万年青一起观看的黑须老者。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他手里拿著一个托盘,盘里,盛著一个有红丝绦子系著的金锁片儿。石榴花一眼认出这是自己脖子上系著的东西,不禁大吃一惊,再伸手一摸脖子,那上面已什么东西都没有,回忆自己曾觉项间一凉,原来锁片早就到了别人手中,有这等功夫,他若真是手下不留情,自己的脑袋早搬了家了。怪不得父亲说她早就输了!石榴花瞪著那锁片儿,身子就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三步,让人家班主这样子把锁片还回来,这个人如何丢得起?这比干干脆脆的被打败还更难堪,何况当时自己还那样沾沾自喜盛气凌人!原来人家自始至终就在逗她玩,她简直成了父亲手下那只猴儿了!却还不知羞的把连环剑都亮了出来!她越想越羞,越想越愧,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堪,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这时,那万之清正对石光祖说:“在下此来,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奉还令媛的锁片,免得姑娘家穿戴之物,流落在外……”
石榴花再也听不下去底下的话,气愤羞愧之余,她已无地自容,大叫了一声,她跺跺脚,反身就对门口直冲了出去。石光祖在她身后喊:“榴花!你给我站住,你要到哪里去?”
但是,石榴花已如箭离弦,跑得无影无踪了。
“豹儿,你给我去把她追回来!”石光祖说。
石豹也迅速的追出去了。
这儿,石光祖和万之清面面相对,石龙早就接过了万之清手里的托盘。被石榴花这一闹,万之清那“第二件事”始终没有说出口,这时,两个班主相对而立,两人都深深的、深深的在打量著对方,好半天,谁都没说话。室内的空气无形的紧张了起来。石龙石虎两兄弟不明所以,也都垂手立在父亲两边。最后,还是石光祖先开了口,对著万之清,他拱了拱手,沉重的、缓缓的,一字一字的说:
“万二爷,你这次来的目的,我也完全明白,真人面前无法隐瞒,我石某人埋名了二十余年,终于在今天露了行藏。万二爷,想必你就是我那大哥万之澜的亲弟弟了?”
“不错,我就是万之澜的亲弟弟,同时,万年青也就是万之澜的儿子!一个遗腹子,万之澜死后六个月才出世的!”万之清朗声的说,双目炯炯,直射在石光祖的脸上。
“哦,”石光祖慨然长吁。望著窗外,他自语似的低声说:“虎父虎子!我大哥有此子,也不枉来人世一趟了!”调回眼光,他再看向万之清,眼底一片坦白而坚决的神色:“好的,冤有头,债有主,万二爷,你既然认出了我,找到了我,你预备怎样?但请吩咐。”“您大爷也是明白人,我想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万之清说。看了看窗外。“好的,我们出去谈!”石光祖爽快的说,站起身来,领先向屋外走去,石龙石虎本能的跟了上去,叫了声:
“爹!”石光祖回过头来,对石龙石虎厉声说:
“站住!你们两个!谁也不许跟了来!听到吗?”
两兄弟愕然站住,困惑的、不解的,而又担忧的望著父亲,石光祖顿了顿,似乎想对他们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终于,他重重的一甩头,和万之清走了。才出房门,两人就运步如飞,莫知踪影。剩下石龙石虎,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他们站在窗口,呆呆的等待著,窗外,暮色正逐渐扩展开来。
三石榴花冲出了房门之后,就直奔向万家班打擂台的方场,今天所受的侮辱,在她是刻骨铭心的,怎样都洗刷不清了!除非是找到那个万年青,再打他一场,即使打不过,战死了也比留下笑柄好。到了方场,她就愣住了,方场上人潮早散,那戏台子虽然只搭了一天,却已经拆除了,万年青和银姑都不见踪影,只有几个小徒弟在那儿清理善后。石榴花直奔过去,问一个小徒弟说:“你们那个万年青到哪里去了?”
小徒弟看到石榴花来势汹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说:
“小的……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石榴花抽出剑来,往他肩膀上一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喝一声说:“你倒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噢,噢,姑娘饶命!”小徒弟慌忙说:“他在东郊外的福安客栈里。”石榴花收回了剑,一语不发,她直奔向福安客栈。福安客栈在郊外的官道边,地点相当偏僻,也相当安静。石榴花直冲进客栈大门。店小二迎了出来,还没开口,石榴花已仗剑而立,清清脆脆的说:“去叫那个万年青给我出来!”
店小二看她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敢再多问,就连跑带跌的跑进里面去了。只一会儿,万年青已持剑而出,一看石榴花,他就已经明白了,拱了拱手,他蹙著眉问:
“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没话可说!”石榴花嚷著:“本姑娘不肯认栽,你是有种的,咱们就再到外面去较量一番,不死不散!”
“姑娘!”万年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是存心来找碴儿的了?”石榴花还没答话,银姑却从里面跑了出来,看到石榴花,她的眉毛就直竖了起来,一改在台上的温婉,她跺了跺脚,嚷著说:“好呀,哥呀,你没去找她,她倒找了来了!”冲著石榴花,她一脸的怒气和轻蔑,说:“姓石的,你居然还有脸到这儿来,女儿家贴身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还收人家二十两银子呢!别丢人现眼了!你那两手花拳绣腿呵,只好给乡巴佬看看罢咧!你不害臊吗?我哥哥的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推个大筋斗了……”“住口!”一个声音在门口大喊著,大家一看,是随后追来的石豹,听到银姑在侮辱他妹妹,他忍无可忍,刀就出了鞘了,提著刀,他喊:“姓万的!咱们今天就见个你死我活,有种的出去打!”“小生奉陪!”万年青说了一句,就冲出了客栈,石榴花随后纵出,银姑及石豹也跟著跃了出去,一行人直奔郊外的荒野,到了一个小土丘边,四野只有一些疏疏落落的松树,地方还算宽敞,石榴花就首先发难,一剑向万年青刺去,万年青提剑相迎,两人就此大战起来。同时,银姑和石豹也展开了大战,银姑和万年青一样,也是使剑,石豹使刀,两人也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石榴花这次不再客气,一上来就用了连环剑,双剑翻翻滚滚,密密麻麻,一剑连一剑,直刺向万年青。谁知万年青剑法一变,双剑翻飞舞动,如电如虹,从容应战。石榴花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万年青所用的,居然也是连环剑。记得当初父亲教她这手剑时,曾说这是家传剑术,鲜为人知,所以不能当众表演,怕这套剑法流传出去。而现在,这万年青怎会知道运用这连环剑?她心里一惊,就立刻翻身跃出圈外,大声说:
“慢著!”
万年青站住了,扬了扬眉:
“怎的?认输了吗?”“见鬼!”石榴花咒骂著。扬声问:“姓万的,你从实说来,你怎会这套连环剑?”“你真想知道吗?”万年青扶著剑,冷冷的问。
“你说清楚,咱们再战。”
“那么,你听著!”万年青锁著眉,面色沉痛而悲切。那银姑和石豹也不由自主的停了战,银姑是知道内情的人,却也息战以便万年青叙述,石豹是不知情的,和石榴花同样诧异,也扶著刀望著万年青。万年青深吸了口气,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告诉你吧,二十几年前,没有你,也没有我,江湖上却有两个英雄好汉,一个姓万,名叫万之澜,一个姓石,名叫石宗全。这万之澜与石宗全是出生入死的生死之交,两人因为感情好,又都行侠仗义,所以结拜为兄弟,万之澜是兄,石宗全是弟。在二十几年前,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万石两兄弟。他们二人在武功的造诣上几乎完全一样,拳、刀、剑样样俱精。尤其是剑,两人都特别喜欢研究剑法,于是,他们综合各家剑法,取其所长,去其所短,研究出一套独特的连环剑,取名为万石连环剑,这就是你我今天所用的这套剑法。”石榴花听呆了,这些对于她,是知所未知,闻所未闻的事。父亲带著他们,从未讲过任何江湖轶事给她听。这石宗全显然与他们石家有关,而父亲竟未提过,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家族,都是些江湖艺人而已呢!那万年青又吸了口气,继续说:“这万石两兄弟,本该和和气气,共同行侠仗义一辈子,谁知不知为了什么,有一天二人竟翻了脸,两人大打出手,论武功,两人谁也不低于谁,可是,一旦对起手来,总有点运气成份,那姓石的一剑刺来,万之澜躲闪不及,伤中要害而亡,当时用的,就是这套万石连环剑。”
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