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工夫,光是擦肩而过的巡逻船,就已经有五六艘了,而载满货物吃水很重的船,更是船帆连着船帆,在大海上连成一片帆墙——时穿细细数了一下,那些满载的船只,十有八九挂着海公子的“火凤旗”,而剩下的船只中,悬挂黄氏旗帜的船最多。看来施衙内说他“从小跟黄煜斗个不停”,这两家的关系嘛……至少施衙内与黄煜,小的时候是一块长大的。
别的私家码头没有这么明晃晃的武装巡逻的,海公子敢这么做,他不是岛上最大土豪,还敢说自己是?眼前光是巡逻的船只都有五六艘了,那他手中掌握的社兵该有多少,啊,至少跟祝家庄是一个数量级的吧。
时穿这么见多识广的人,现在见了海公子的威势,都已经感慨不尽了,船上那些姑娘们,更是摇着指头说不出话来,许久,黄娥低声慨叹:“我听说:泉州海商彼此交易都论‘库’,他们卖货从不是一斤一两的卖,一卖就是一库房。每笔交易动辄千万贯——自古,花钱无过养兵。没有千万身家,怎样得起这么多闲人。”
时穿嘿了一声:“我猜这些船不一定是海公子一家的,刚才擦肩而过的几艘货船,船上水手服装各异,都不是海州风格,联想到海公子一向空手套白狼的习惯,我想他这是把零散的海商集结起来,组队出航……咦,你看,出港的船越来越少,大约今天是海公子向外发船的时间。”
坐舟开始落帆,这时,对面的码头上只剩下十来艘船,航道变得很开阔,渡船轻松地靠上码头,一眼望去,码头上皆是离去的背影,时穿粗末估计了一下,吓,这座码头,光是装卸货物的,大约有上千人。
这样的人物,不算土豪恶霸,谁算?
第111章 别让人找见把柄
这座码头很僻静,它几乎处于岛的最北端位置。大多数私家码头因为贪恋县城的繁华与便利,都设立在海州县附近,唯独这座码头,它离最近的私家码头也有一小时航程,孤零零竖立在郁州岛最北端,码头上除了大片的库房区,左右似乎见不到农田与民居,瞧那架势,也不知陆上有没有现成的路通向县城。
坐舟驶过了防波堤最外端,那里修筑了一个圆形的堡垒状建筑,外形像是鬼子的炮楼,但又像是灯塔,或者它是一物两用。
过了这处炮楼,长长的深入海中的堤坝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是泊位与吊塔,码头边仅剩的几艘船正在巡逻船的引导下出港——这套出港程序,很有点现代化意味。
船在时穿好奇的目光下靠岸,搭上跳板,施衙内派来的随船伙计跳上岸去,跟码头上的人低估了几句,附近几位神情紧张的大汉立刻松懈下来,剩余的码头工人上前接应,并引领着时穿登上马车,一行人穿过防波堤,穿过码头附近一座座空寂无人的建筑……
马车行驶很久,才来到海公子的住宅附近。时穿回头望去,这座仓库群也有绵延两三里路的模样,在宋代,这大约算得上“中型”了吧。
“这些库房倒是盖得格外高大——嗯,比其他家的都高大,海公子果然好手段!”时穿没话找话的说。
随行的人一声招呼,时穿走下了马车,但马车并未停顿,还在继续向屋门前走,时穿遂随车队溜达,边走边观察:“这年头,房间的跨度都不大,因为大多数房梁都使用原生木材,木材承重有限,虽然制作拱顶,也能拼接出十几米跨度的房间,但那样做技术难度太高,在海风呼啸台风不断的岸边,没人这么干。
不,这座库房是石材建筑,砖石结构技术,在宋代是用来制作神殿佛堂的,拿这样的技术来建造存货物的库房,这位海公子,恐怕对神灵并不在意,啊,甚至有点轻蔑。当然,也有钱。
不过,听说他才来了十年,十年,恐怕挣下的钱全花在这片建筑身上了……”
这座码头在宋人看来,它远离县城,来往极不方便,但时穿却知道,它的位置正好是连云港,即使几百年泥沙堆积,将郁州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域填平,这座港口也不会被泥沙淹没——它可以连续使用八百年。
不过,连续使用八百年,那只是理论上的,一座海上码头需要靠周围的陆地支持,当海州原先的码头被泥沙吞没,成了涨潮时的浅滩,落潮时的小渔船停靠点时,海州作为港口区,必定是要废弃的。
随行来的军汉是廖五,他见到时穿一路东张西望,便上前解释:“海州城地盘小,在海州城盖客栈,光是购置地皮就是一笔大费用。郁州岛没有别的出产,只有一个破败盐场,当地贡品是鳔胶,因地皮便宜,海岸线漫长,故而商人们喜欢沿着岸边盖客栈,然后在海边修一个自己码头,以便存放货物,以及等待信风出港。
嘿嘿,大家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走私,岸边如此众多的仓库,官府哪能看不到。再说,船可以走,但船夫历来都住在陆上的,官府只要管住船夫就不怕偷税。宋律:船出海都要有核准的文书,如果没有交税船只就私自出海,那船员就算脱籍流民,从今往后别想回家了。
嘿嘿嘿,大家都把仓库建在郁州岛上,主要是图地价便宜……当然,夹带总是有的,每艘船自海州出港,总要到郁州岛来添点货。海州市舶司只管按船的舱位收税,不管舱位空不空。既然如此,船主自海州出港后,再来郁州岛添货那就不算走私——他们的舱位都交过税了。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船主自海州出港的时候,可以多报一点食水食粮所占的舱位比重,再多报一点船员数量。等到了岛上,卸下一点食水食粮,让多余的船员登岸,暂时躲在库房里,如此,多少能腾出一点舱位来的夹带少许私货,只是夹带不多而已。”
“我明白了。我原来还在思量,这么多仓库全装走私货,官府能容忍税收流失吗?原来……也就是说,这片仓库群平常该藏着五百人上下?”
“哪能啊?”,廖五也不隐瞒:“人如流水,今天来明天去,哪能一下子存下五百人——这货栈平常看守之人有两百号,另外姑爷还里面办了两个加工作坊,雇了大约有六十名伙计,加上姑爷身边四十个贴身护卫,合计三百人上下。剩余的空房间,能存两百人已经不错了。
哈哈,姑爷心不狠,常说:有这份收益已经足够了,施家是外来户,崛起与海州,不遭人记恨,别让人找见把柄才是上策。”
时穿点头赞赏:“没错,要想生意长久,有时候忍受一些小损失才是必要的,怨不得海州人人都称赞你家公子精明……忘了问了,你家公子姓什么叫什么,等会我该如何称呼?”
廖五咧嘴笑了:“人人都以‘施家姐夫’来称呼我家公子,那是因为我家公子对名姓向来太在意,他说:自己乃流浪之人,如果有个孩子,那么重视一下名姓,让孩子有个祖宗归属,倒也无妨,如今嘛……他就不必在意这姓氏了。
当初来我们施家的时候,公子说他以海为家,干脆就姓海吧,也正是如此,成婚后大小姐才跟着他来到海州。自大小姐过世后,海公子已经忘了自己的姓氏,你便称呼他海公子他也答应,称呼他施家姐夫他也没意见,姑爷挺和善的一个人,好相处。”
远处那座临海的建筑越来越近了,那是一座长条形的小二层楼——时穿从望见这座楼起,心中的警钟响个不停,他止不住的诧异与震惊,不自觉的将身体绷紧了。
这座建筑完全用巨大是石料建成,怪不得当初施衙内看到时穿摆弄石料来改建自己的屋子,一点都不觉得诧异,原来他早在自己姐夫那里见识了……然而,这座建筑更让人震惊的是,它居然是一座仿西式建筑:门前带着大块的绿茵草地,以及巨型广场。而建筑物本身则带着巴洛克味道:巨大的石柱从地到天;宽大的窗户足足三米高;能够容纳两辆马车并行的门道,以及石料做成的雕栏……
它的主体建筑虽然只时座二层楼,但却建立在一座巨大的土基上,加上那些刻意修建的附属设备,使得这栋建筑有了一种宏大的感觉——佛庙道观的正殿,都不曾给人如此大的压迫感。
大门前是一层层高高的台阶。台阶侧方修建着仿佛酒店门前的行车道,因此,时穿等人的马车驶上缓坡,直接停在了楼门口,此时楼门大开着,门口站了两队身穿白衣,迎接车队的仆人——这情景似乎在西方电影中常见,俨然一副中世纪西方贵族的模样……
哦,时穿似乎记起来了,如今正是西方的中世纪,这年代,大约正是狮心王与查理大帝准备十字军东征的年代,似乎巴洛克建筑也正是这时代开始兴起的。
廖五显然很得意时穿震惊的态度:“长见识了吧,我初次看到这座楼,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时穿这时已心有感悟,他平静地追问:“这座建筑是海公子亲手设计的?楼房的风格如此独特,难道就没有人好奇一下?”
廖五咧嘴:“时大郎恐怕没有去过泉州吧,来海州之前,我曾陪着大小姐与公子去泉州转了转,那里可是什么样的建筑都有,你没有见到泉州胡寺二十米高的门墙,充满……海公子说那是阿拉伯风格。”
时穿想起来了——稍后,当金人入侵灭了北宋,蒙古入侵灭了南宋的时候,海州、泉州、广州等这些口岸城市,都遭到过彻底的抢劫与焚烧,泉州唯一留下的就是一堵墙——那座烧不毁的胡寺门墙,海州则彻底变成一片废墟。而这些口岸城市又是商人们眼中的风水宝地,新王朝建立后,总会有新商人推倒废墟重建,所以历来口岸城市遗留下的古代建筑反而不多。
这座楼也会毁灭于战火中吗?
马车门缓缓打开,二十多名仆人很贵族的弯腰鞠躬,仆人当中有黑人,有印度人,也有一些华人,他们都穿着紧身打扮……唯一在服饰上,那位海公子终于向宋代低头了。那些仆人虽然一身短打扮,但终究是宋代的短打扮。
尾随时穿的廖五,只觉得这位时公子身边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对方的情绪似乎越来越紧张,甚至有点警惕,他侧目旁观,发觉时穿的嘴紧紧抿在一起,他走路非常小心,每一步迈出都悄然无声,仿佛在水面上滑行。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廖五继续介绍:“我家姑爷喜欢看海,所以在海边盖了这座楼,这座楼前后花了五年才建成,可惜建成之后大小姐就去世了。从那时起,我家姑爷就更加深居简出,平常最大的乐趣就是驾船出海,在附近海面闲逛,这次我们到了,也不知道他出去没有?”
第112章 鬼斧神工
一名中国仆人在旁边躬身回答:“姑爷确实出海了,不过他已经吩咐下来,客人到了之后立刻点燃烟火,他就在附近海面上,见到信号就返回。”
廖五点头:“既然如此,就先给客人安排住宿吧,姑爷那里不急,等客人安顿好了,再点起烟火通知。”
姑娘们一个接一个下了马车,她们站在马车门前手足无措,任谁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气派的建筑,都会被这座建筑所震撼:巨大是它每一项附属物的特色,撑天的石柱,五六米高的大门怕是与城门高度相仿吧,平常人家,谁拿城门做屋门?如此巨大的窗户,如此……简直是鬼斧神工!
光凭脚下巨大的门廊,整个大楼的气势就让人说不出话来。姑娘们站在那里发呆,彼此很老实的挤靠在一起,用充满好奇与震撼的目光打量着这栋建筑,正不知该迈哪只脚,一位头裹大包头的印度仆人上前躬身行礼,用生硬的汉语说:“姑娘们,请跟我来;尊敬的,请这边走。”
随着他的招呼,一旁站立迎候的几十名仆人也跟着上前帮女孩子们拿行李——这行李也没什么特别的,包裹皮而已,时穿到此刻只遗憾没给女孩子们定制几个皮箱,以方便旅行,以及配合这套建筑的气场。
穿过巨大花岗岩铺成的门廊,女孩子们被门里更加富贵的气氛吓着了——其实,屋主人倒没有耀富脾气,比如柱子上没有鎏金,门把手也是普通的青铜制作,灰扑扑的没有光泽,但建筑物的本身已给了人巨大的压迫感,而脚下,更让人不知该怎么迈步。
脚下铺的是马赛克,没错,虽然塞浦路斯在数千年前就发明了马赛克拼画,虽然中国以瓷器著名,但拿一块块瓷砖铺在脚下,并拼接成一幅幅巨大的人物画……这让人不敢把脚猜到这件艺术品上。
屋内,似乎除了大门与家具,再很少见到木制材料,到处都是巨大的石材,雕塑是,墙壁是,连楼梯都是一块块巨大的石板拼成,呀,这厮居然用马赛克做地面,居然比咱在海州城,辛辛苦苦制作水磨石地面还早,岂有此理!
仆人们屡次出声招呼,时穿笑着插话:“都去安置吧,这里很安全。等会儿,我们大厅见。”
姑娘们默默福了一礼,悄不做声地跟随仆人踏上楼梯,分赴左右。时穿稳了稳心神,也随着仆人走上楼梯。等他上楼的时候,姑娘们正在分配房间,或者三人一间,或者四人一间,黄娥与环娘则分到了单独一间,恰好位于时穿卧室左右。
时穿没什么杂物,他进了自己房间,熟络地享受着仆人酒店式服务,任仆人安置自己的东西,他跑到窗边,眺望着附近的海面——窗外,一只奇形怪状的帆船正驶过窗前,想码头方向走去。码头的位置刚好与这栋建筑平行,二者都离海岸线不远……呀,明白了,这支帆船的奇怪之处在于:它是软帆船。
时穿悄悄摸了摸窗户,这窗户分两层,外层是硬木制作的百叶窗,百叶窗制作的,有宋代产品惯有的精巧,但其中的齿轮机件却不是宋代的,它们咬合的非常紧密,材质似乎是青铜的,可以灵活的将窗叶以各种角度固定,已透过阳光。透过的阳光在经过一层青色绢纱蒙成的巨大落地窗进入屋内……
时穿正神情鬼祟的研究窗户,廖五进来汇报:“大郎,烟火信号已经发出,姑爷马上会回来,您老走了一路,不如咱先去餐厅,一边吃饭一边等候姑爷。”
时穿随口问:“廖五啊,你对这里似乎很熟?”
廖五叉手不离方寸,回答:“大郎,某原来是随大小姐的,大小姐过世后,姑爷害怕衙内闯祸,故此派我跟张三过去,负责照顾衙内。”
这意思是说,这座宅院才是廖五原先居住的地方。
时穿马上又问:“这座宅院,你们老爷知道吗?”
廖五点头:“大小姐过世的时候,老爷曾经来这楼里住过一次,顺便办理大小姐的丧事。他说这楼虽然住得舒服,但一派胡人的风尚,他当官的人,住久了恐怕御史弹劾,所以没呆多久就告辞了,留下了衙内在此照应。
衙内倒是挺喜欢这座楼的,小的时候他在楼里跑来跑出,最喜欢躲猫猫,但我家姑爷喜静不喜动,平常不与人来往,唯一的娱乐是驾船出海,并在海上闲坐。所以等衙内长大了,心野了,便闲这屋子肃静的可怕,于是搬去了海州城,好在海州城我们也有现成的屋子,现如今,衙内只是偶尔回来住上两天。”
时穿走到巨大的窗户边,他弹了弹窗户上的绢纱,微笑着说:“居然不是玻璃做的,这大约是唯一的遗憾吧。”
廖五保持着微笑,时穿转过身问:“这么一座独特的建筑屹立在海边,难到没有海盗过来骚扰?”
廖五神情有点不自然,像是在隐藏什么秘密,嚅嗫地回答:“也曾有海盗过来意图打劫,但我们屋前是浅滩,大船靠不了岸,小船来了我们不怕。且我家姑爷自有手段,海盗们吃过两次亏,事后我们又加强了码头上的防卫,海盗们靠近不了码头,这座房子自然安全了。”
时穿又走到另一扇窗子,从这扇窗子望出去,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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