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葡萄酒
“这个……送给您。”
说话的女郎双眸如水,嘴角浅浅的微笑好似梨花绽放,边说边把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礼盒轻轻放在承宇面前,礼盒包装纸的质地和花纹看上去非常独特。
这是在汉城江南区清潭洞画廊街尽头处的咖啡馆RIN。2003年4月23日,大理石墙面上的
挂钟,红色的时针刚好越过数字“8”。
“一件礼物?哦,怪不得你坚持要在这儿见面呢。庆恩,非常感谢!可是,今天怎么想起送我礼物了?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承宇惊讶地看看礼盒,又看看庆恩。
“打开看看嘛!”
承宇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礼盒里静静地躺着一瓶标签金光灿烂的葡萄酒,从产地和年份看,这瓶酒相当珍贵。
他抬起头望着庆恩,庆恩微笑着耸了耸肩:
“前不久,我去南美出了趟差,逗留了两个星期,要是空手而回,您该不会骂我吧?”
她顽皮地皱了皱鼻子,仿佛说: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请不要大惊小怪!
庆恩29岁,英文名字叫苏珊·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举止大方,言谈得体,衣着不俗,在纽约独立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国际性声乐艺术公司,致力于把美国、欧洲和南美洲的音乐介绍到韩国。她的公司拥有一套从产品制作到营销的完整体系,业务范围从流行歌曲、说唱艺术、民谣、重金属摇滚到灵歌、爵士乐、古典音乐等,还时常组织国外音乐家到韩国演出。尽管庆恩还很年轻,但她出类拔萃的工作能力和干脆利落的工作风格已经博得了韩国音像界的交口称赞。
“开始想买波尔多·夏洛(Bordeaux Chareau)的,最终还是选择了戈兰(GRAN)。这种酒虽然不及波尔多出名,但酒香分外浓郁,似乎在橡木桶里经过多年酝酿已经具有了西班牙式的热情。”
“啊,正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这太让我难为情了,每次都是你帮我,我还没有向你表示感谢,反倒收到了你的礼物。”
“哎呀,您可别这么说……对了,上次您说的那份电影合同怎么样了?当时您说U公司、AC公司和M…JM公司三方竞争,现在事情顺利吗?”
庆恩说的那部电影据称是韩国第一部地铁动作片,预计今年夏天在国内上映,承宇的公司前段时间在争取电影主题音乐和背景音乐的制作合同。
“嗯,运气还不错,尽管一开始情况对我们不利,最后总算成功了,现在正在加班加点地干呢。那部电影画面动感十足,情节环环紧扣,我打算选择重金属摇滚类型的音乐。”
“这么说还没选定?那您不妨听听Lars Moeller(拉尔斯·穆勒)的演奏。虽然他的乐器是萨克斯,但他的演奏与众不同,非常有震撼力,能让听众全身紧张,心跳加速。对了,摇滚乐手Rod Stuart(洛德·史都华特)的嗓音也有那种效果。”
“是啊,的确是那样。怎么说呢?嗯……他演唱的If We Fall in Love Tonight(《若我今夜坠入爱河》),听起来感觉就像一只鸟冒着狂风暴雨飞越大海。”
“对呀,没错儿,就是那种感觉!”
“嗬,庆恩,专家就是专家呀!虽然后天的学习也很重要,但一个人的乐感主要还是与生俱来的。在流行音乐方面,我轻易不会服人,可是庆恩你随口说出一句话,总能让我大吃一惊,自愧弗如。以后你可得多教我点儿!学费我一定不少付。”
“瞧您说的,过于谦虚就是骄傲,您应该知道吧?”
“是吗?”
“是的。”
两个人对视着开怀大笑起来。
承宇还是老样子,虽然已经35岁了,但双眼还是那么明亮有神,声音还是那样成熟低沉。虽说感情的消耗使他的表情不像从前那样神采飞扬,但凝视着对方的目光却更加温暖。
庆恩第一次见到承宇的时候,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法国演员杰瑞米·艾恩斯的形象。杰瑞米·艾恩斯的脸,乍一看一片空白,像有一阵狂风吹过,卷走了脸上的一切,但仔细看他的眼神,会发现一个人美丽的内心能全部呈现其中。庆恩的感觉很敏锐,她通过观察人的神情总能感知到那个人的内心,在她看来,承宇的表情比那个演员更温暖,更让人心情放松。
咖啡馆里一直流淌着电影《哭泣游戏》(Crying Game)的原声音乐,那美轮美奂的男中音是属于罗伊·乔治(Roy George)的。《Live For Today》结束后,《The Soldier's Wife》的旋律开始在屋子里回荡。
“突然感觉有点儿口渴。您也吃过晚饭了吧?那,来杯啤酒怎么样?卡弗利?”
“既然要喝酒,何必喝啤酒呢?眼前放着这么好的葡萄酒,现在就一起尝尝吧!”
“不!”
“嗯?”
“不行,这瓶戈兰只能您一个人喝,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想着我慢慢品尝。”
“想着你?嗬!如此看来,这瓶酒可不简单啊!”
庆恩双眼满含着笑意,看上去有着惊人的美丽。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明亮的大眼睛直视着承宇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
“这瓶葡萄酒喝完后……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是否可以跟我结婚?”
结……结婚?
从庆恩嘴里吐出的这个词太意外了。她是说要跟我一起生活吗?承宇一下子紧张起来,似乎全身都僵硬了。
庆恩始终面不改色地凝视着他,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的微笑,看上去非常真诚,不像是在开玩笑。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庆恩,这话从何说起?”
“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问题就是你太完美了!我自己怎么样,我很清楚。别逗了!哈哈!你干吗非要用这种方式考验我的心脏承受力?”
“不,我是认真的。”庆恩低下头,停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盯着承宇的眼睛继续说,“在南美的那几天,我一直都在想:把我的心放进这瓶葡萄酒里,把我的命运交给这瓶葡萄酒吧!所以,承宇君,请您一口一口慢慢品尝这瓶酒,认真考虑我的话。不管是一晚上喝完,还是一个季度或一年才喝完,我都会一直等到这瓶酒见底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的。虽然否定的答复对我来说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但作出什么样的答复是您的自由,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当成负担!我在开口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当然,我真的希望您能同意我的请求。”
庆恩的脸上泛着红晕,为了缓和紧张的心情,她轻声笑了,用双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长长地舒了好几口气,然后夸张地猛举起双臂,自豪地喊道:
“万岁!我做到了!”
“嗯?”
“我从小就立下誓言,长大后要做主动求婚的一方,还练习过很多次呢,就这样深情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刚才开口的时候还全身发抖呢!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心里好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怎么样?我的表现还不错吧?”
“嗯……是啊,是啊,很好!可是,这个求婚的对象是我,未免太……”
“不,承宇君!”她用力摇了摇头,“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拜托了!等这瓶酒见底的时候再给我一个回答。再说一遍,无论您的结论是什么,我都会二话不说双手接过来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聊点儿别的吧!服务员!给我们来两瓶卡弗利啤酒!嗯……说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呢?啊,对了,先说说这次我收集到的西班牙民俗音乐怎么样?啊,不,您听说过意大利民俗舞曲塔兰泰拉吗?”
深夜11点多,把庆恩送上出租车后,承宇手里捧着那瓶葡萄酒,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他双肩下垂,疲惫不堪,脚步零乱地慢慢走向距咖啡馆不足百米的家。
对承宇个人来说,2002年,是大变动的一年。这一年,他辞去了电台的工作,在汉城江南区清潭洞买下一座两层小楼,经过一番改造,把家安在了二楼,在一楼成立了一个音乐公司,叫M…JM。由于筹备工作周密而充分,再加上在电台工作时的关系网以及自身的实力和信用,公司在音乐界迅速站稳了脚跟,赢得了知名度。
走到陈列着抽象画作品的伽山画廊尽头,承宇向左拐了个弯,沿着红砖墙又走了20多米,眼前出现了一座设计独特的二层小楼。小楼的框架主要用不锈钢材料构建,外墙全部采用透明玻璃,楼前有一块较大的绿地,没有栅栏,没有围墙,绿油油的草坪被通向楼房大门的鹅卵石小路一分为二,草坪上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郁郁葱葱的侧柏、木瓜树和柏香木。正门旁的墙壁上镶着一块小巧但引人注目的铜制招牌———M…JM。
承宇登上大门的台阶,隔着玻璃门向黑着灯的大厅里看了看,又走下台阶,顺着楼前的小径走到楼东头,沿着贴墙修建的露厅、楼梯回到家里。家里很宽敞,有一个大客厅,三间卧室,一厨两卫。
承宇打开厅里的灯,把葡萄酒放在靠墙的桌子上,走到挂着熊猫娃娃的姝美的房门前,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去。
姝美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脸红扑扑的,嘴角带着微笑,似乎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她已经5岁了,学会了调皮捣蛋和耍小脾气,有时候可爱得像个天使,有时候又可恶得让人怀疑她是魔鬼派来的。
承宇伸出手,轻轻拂过孩子的头发和脸颊,给她盖好绣着三色堇的薄被子,退了出来。
承宇的房间在姝美房间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在玄关旁边,住着请来做家务的50多岁的保姆。保姆是承宇母亲从春川介绍来的,心地善良,干净利索,她做的饭菜很合承宇和姝美的口味,姝美也很听她的话。非要从保姆身上找出点儿缺点的话,恐怕只能说她一天中祈祷的次数太多了。
承宇冲完澡,换上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来到客厅,拿起那瓶葡萄酒放到酒架上,然后坐进沙发里瞅着那瓶酒陷入了沉思。
静岚走了,英恩也走了,现在,又来了个庆恩,怎么办?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里打转,他偶尔眨一下眼睛,长舒几口气,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深呼吸。
过了很久,他觉得脑子里越来越乱,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便坐起来,抓起烟盒点了一支烟,然后从书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走到酒柜前拿出威士忌,一连干了两杯。那瓶葡萄酒又赫然映入眼帘,他轻轻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转身走向通往阳台的木楼梯,打开一扇小门,走上了屋顶平台。
屋顶平台完全是承宇的私人空间,谢绝其他人进出,就连姝美也只有他抱着上来过几次,保姆晒衣服则只能在二楼的阳台上。在改造原来的二层楼时,屋顶平台是承宇花费心血最多的地方。他精心设计了遮阳罩,遮阳罩里,贴东墙修了种着各种花草的花坛,花坛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五六盆菊花。花坛对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装着玻璃推拉门阻隔潮气,书架上摆满了各个学科的书,书架前摆着椅子、台灯和书桌,在这里可以舒舒服服地读书,即使是晚上,这里的照明设施也可以提供充足的光线。遮阳罩的南墙边,架着一台用来观测星空的天文望远镜。
承宇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平台上的设施都是围绕中央的一个电话亭修建的。电话亭很大,红色木格镶着淡蓝色的玻璃,里面的矮几上放着一台精美的银色电话。隐隐的蓝色灯光照在电话亭上,更增添了它的神秘。
是因为身体里残留的酒劲吗?
承宇看看电话又看看天空,他的表情很微妙,像在生气,又像失魂落魄。他站的位置,猎户星座应该在南面的天空中。汉城的夜空,大部分时间像一张浮肿的脸,一点星光也看不到,但今天的天空很晴朗,肉眼就能看到这个季节的主要星座,这样的好天气在汉城难得出现一次。
承宇把眼睛贴近预先调好跟天空成45度角的天文望远镜,美姝去的那个地方,美姝的灵魂在等候自己的那个星星上的家———猎户星座,果然……看不见。当然看不见了,因为猎户星座只出现在冬季,是那个季节最美丽、最明亮的星座。
承宇总是期待冬季的到来,因为冬季通过天文望远镜,不,只凭肉眼就能在夜空中找到美姝在天上的家。
上一个冬季,每天从深夜到黎明,承宇总是在天文望远镜前一直凝视着猎户星座,几乎一刻也不合眼。
在看不到猎户星座的季节,在下雨、下雪的日子里,在他感到心里空虚或者姝美带给他快乐或悲伤的时候,特别是思念美姝的时候,承宇都会躲进那神秘的电话亭。
这个电话亭能让活在人世间的承宇跟住在天上的美姝通话!连接电话两端的是光,是爱,是灵魂,是思念。
别人知道了也许会说他不正常,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有自己爱的方式,两颗心只要彼此向往就能互相沟通,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承宇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走进电话亭,而是在门口干咳了几声,踌躇了一会儿。他挠了挠后脑勺,下定决心,走进电话亭,慢慢拿起银色听筒放到耳边,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起电话来。他拨的号码是美姝以前的居民身份证号,现在是美姝在猎户星座的电话号码———
6…6…0…3…0…8,2…2…7…3…6…1…1。
“嗯……”
他紧张得干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冬天猎户座所在位置的几颗星星。心运载着思念,飞翔的速度比光速还要快上千倍万倍,从生到死,从思念到痛苦,从悲伤到微笑,从身体到心灵……深夜的电话在夜空另一端响了起来,传输信号的波动使星光闪烁起来,这些,承宇都用心感觉到了。
没有反应……美姝真的生气了吗?她睡着了吗?应该不会的吧……嗯,一定是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恐怕连我的声音都不愿意听到了。呵呵!是啊,一个刚接到别的女人求婚、满嘴酒气的男人要求跟自己通话,又有哪个女人会高兴呢?我理解这一点。看来你真的很生气啊,可是,我……根本就没打算接受那个女人的爱嘛!
喂,美姝!别双手抱在胸前耍脾气了!快接电话!
承宇闭着眼睛,晃动着上身,锲而不舍地抓着话筒说个不停。一声叹息从他的喉咙里流了出来,他真的很想念美姝,但跟她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
承宇又点了一支烟,固执地坚持着。他闭着眼睛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期待着自己心底深处的反应,哪怕就这样一直等到天明……
过了很久,从天空的另一边,从他的心底深处,突然传来“喀哒”一声,像是有人拿起了听筒。承宇心里似乎一下子燃起了一团火,脸上一下子多云转晴了。
“美姝?”
“……”
“美姝!是我,我呀!哈哈哈!已经12点多了,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的除了我还有谁呀!”
可是,天空另一端依然没有反应,似乎对方只是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紧闭着嘴唇站在那里。
“说点儿什么吧,美姝!你老公我呀,有好几天没打电话啦……嗯,我知道了,知道,上次你叫我打电话的时候不要喝酒,可是,怎么办呢?现在自己经营一个公司,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不喝不行啊!这个世界上的人际关系和商业往来似乎有90%是靠酒来维系的,你也理解吧?啊……今天……今天……是啊,今天有点儿特殊。”
承宇举起依然毫无回应的话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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