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漫不经心的跟在他干爹身后缓缓而行,一双灵动的小眼睛却四处睃巡着,大异于他平日里淡定得令人惊讶的样子。
“来,高内伯请上座!”张闲笑着说道。而他身后的张阅和张闯二人也是连连点头,坚称这上座非高内伯不可。
高延福只是稍微客气两声,便依言在上座坐下。他知道,今天他若是不坐这个位置的话,这个位置对于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是烫手的山芋,根本没人敢坐。
张闯和张阅连忙一左一右地安排那些宦者和侍卫的位置。这些人也都难得的被安排在靠近中央的席位上。而其中,宦者的位置更加靠前,几乎都被安排在第二席,也就是张昌仪所坐的那一席。
这种安排看似漫不经意,却是经过精细的筹划的。要知道,侍卫们虽然也跟在皇帝身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如宦者亲密。而且,宦者大多要在宫里服侍一辈子,侍卫们到了年纪大了之后,都难免要被淘汰下来。所以,张家将宦者的席次安排在侍卫前面,是合情合理的。
而在这第二席中,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倒是高力士这个小屁孩坐了首席。他是高延福的螟蛉子,张家的人倒是十分的给他面子。
而高力士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么的荣耀,还没有坐稳,他就开始东张西望了。
过不多时,第二席中的另外两个人,张家的七郎张昌修和八郎张昌攸姗姗来迟。
很自然的,他们两个分别被他们的父亲张阅和张闯板起脸来训斥了一番。在这种宴会之上,主要客人都已经做好了,他们两个却落在后边,不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倒是高延福笑嘻嘻的站起来打圆场,将这件事情糊弄了过去。
就在张闲拿起酒杯,准备站起来宣布宴会开始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坐在第二座首席上的高力士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蹦了起来,跑着来到张易之的身边,笑道:“嘻嘻,你原来在这里,你那《搜神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闹得人心痒痒!”又转向张易之身边的那人道:“这位大哥,要不咱们换个位置吧,我要坐我张五哥身边!”
那人顿时噎住,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让座
不管旁人的反应如何,张易之听了高力士这话,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哭笑不得。
他所喜的,自然是高力士对自己的这种自然表现出来的亲近。要知道,当初他为了搞定高力士,开始花尽了心思,用他自己的话说:“简直比以往追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费力!”想不到的是,什么威逼利诱都没起到作用,最后随意动动嘴皮子,倒是搞定了,这倒也验证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所哭笑不得的,自然也是高力士的这种亲近。按理说,这小子从小是吃过苦的,又在宫里呆了两年,应该比一般的孩子更知道人情世故才是。可是,他眼前的这番行动,完全像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娃儿,哪里像个历经宫闱生活淬炼的孩子。
“力士,休得胡闹,给我回来!”高力士的身份摆在那里,别人不好出口,高延福却没有顾忌而且也必须出口。
随即,他又转向张闲道:“张公莫怪,小儿无知,实在是令人羞煞。”
还不等张闲说话,一旁的张阅笑道:“高内伯过谦了,令郎天真烂漫,性子耿直率真,令人好不艳羡。不像我们家几个犬子,稳重是稳重一些,完全失了灵性,实在是无法讨人喜欢!”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张昌仪。
旁边众人听得他这般说,都是忍俊不禁。很显然的,张闲这话表面上是在骂自己的儿子,实际上却是在顺带着夸奖他们。这时代大户人家对于小孩子的要求往往就是老成执重,只有老成执重的儿郎才能早早挑起振兴家族的重担。至少从张阅话里听来,他的几个儿子是符合这个标准的。
只是,从张昌仪那迷离的眼神和不时胡乱发出‘啧啧’声的嘴巴里,人们实在很难看见什么‘稳重’的影子。众人只能是这样猜测:“三老爷常年在外为官,对于自己的儿子也不是那么的了解。”
高延福能在危机重重的内廷之中混到今日的地步,又岂是幸至。张阅一言既出,他就猜到了含义。这家伙显然是想在自己面前推销他的儿子,若是作为钦差的自己能为他儿子说两句好话,张闲老儿在考虑荫庇名额的时候,自然要多考虑一下他儿子了。
高延福一念未了,那边四房的张闯也说话了:“正是。我家的七郎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
“我看……”张闯的推销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他的大哥张闲打断了:“客随主便。既然令郎要坐在那位青年人旁边,那就给他们调换一个位置好了。不过,咱们作为主人的,也不能没有主人的气度,高小公子是贵客,坐在那边的话,倒显得我们张家小气了,我看就让他和那个年轻人一起坐到第二席来好了!”
高延福算是听出张闲这老头子的意思了,他心中暗笑,嘴上却说道:“那怎么好意思!”这话听在别人的耳里,简直是好意思得不能再好意思了。
张阅和张闯终于觉出事情有点不对了。他们都是在外地为官的,这次为了儿子的事情,巴巴的请假回来,到家也才两三天而已。对于张闲的具体安排,他们一概不知。
本来,他们就对这次居然有钦差驾临张家大为讶异,要知道,自从他们的叔父张行成死了之后,已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钦差跨进过张家的门庭了。现如今,又出了这样一个小插曲,更是让他们狐疑不已。
若是按照他们的大哥张闲所说,‘主人要有主人的气度’,没有任何商量的,那第二席中让位的只能是他们张家的三个儿郎中的一个:四郎、七郎和八郎。
可这三个人恰是他们两人的儿子。这番在贵客面前让位了,岂不是暗示着一点其他的东西?
他们两人本待异口同声的反对的,可钦差却已经率先表态了──他好意思得很。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已经不是让位不让位的问题了,而是谁让位。
对于张闯而言,自不必说,第二席上只有七郎是他的儿子,若是让七郎让位,这次的荫庇名额就彻底和他们四房无缘,他自然是不甘心的。而对于张阅而言,也轻松不了多少。他两儿子都有各自的毛病,一个在三人中最不成器,另外一个年齿最幼,拿走了任何一个,另外一个和七郎竞争起来,都没有任何的优势。他也不可能甘心。
张闲笑道:“高内伯客气了!”便转向第二席的三位侄子道:“你们三人之中,可有谁愿意学一学那孔融让梨,主动相让?”
三人面面相觑。
这的确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主动相让和被指定出来让,是完全不一样的。在酒席上主动让座,不代表在争夺其他物什的战斗中相让,这甚至还有可能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说,几位家长,甚至是钦使的赏识。
但是,从另外一方面讲,让了就是让了。说不定他们的大伯张闲就借此认定那让座的是个好人,下次还继续让他当好人……
像是早就预料到三个侄儿会犹豫不决一般,张闲又笑道:“既然大家都犹豫不决,那我老头子便独断一回,指定一人如何?”话的内容的对着三个侄儿说的,眼光却扫向了他的两位兄弟张阅和张闯。
事到如今,张阅和张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高延福一双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之下,他们根本无法提出异议。若是提出异议的话,便有对钦使不恭的嫌疑,这是他们吃罪不起的。
“一切全凭大哥做主!”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语气间竟是无比的坚决。
“嗯!”张闲略略沉吟,道:“我看,四郎年纪最长,应该多让着小兄弟一点,就你和那位公子换个位置吧!”
张昌仪那因多喝了酒而显得红彤彤的面孔立时变得苍白。他方才就看张易之颇不顺眼,现在却要让他给张易之让座,实在是令人感觉十分的羞耻。而且,这一让的话,这次的名额岂不是……
“混账!”
张阅一听张闲居然指定了张昌仪,早已大感没有面子,觉得自己在和老四张闯的较量中先折了一阵。见到张昌仪坐在那里发愣,他更是怒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发作。
“你大伯的话,你没有听见吗?还不快给我滚到那边去!”
张昌仪顿时不敢言声,闷闷的站起身来,向张易之那一桌行去。也不知是因为酒醉尚未清醒还是脑子里太过空白的缘故,走出两步,他居然摔了一跤,好在有人赶忙扶住,才没有和旁边的大柱来个亲密接触。
宾客们见了,无不偷笑,就连高延福也不觉莞尔。而那张闯更是笑得胡子乱颤,只有张阅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对于换位置这种事情,张易之本来是无所谓的。直到看见这小小的事情居然演变成张家老少兄弟的明争暗斗的时候,他也来了兴致。
对于张家,他说不上狠,但恶感还是有一些的,见到这些人的争斗,他又悲哀,又隐隐有种快感。看着张昌仪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的身影,看着他怨毒的表情,十几年来沉淀起来的怨怼,似乎一时之间完全给释放了出去。
忍着引吭高歌的冲动,张易之无比平静的站起身来,大声向张昌仪道:“既是四哥好意,小弟便愧领了!”这厅堂虽大,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四哥?!”张昌仪道:“你是谁?”
第一百七十四章:身份
“他是你的五弟张易之啊!”高力士在一旁喊道。
“五弟?张易之?”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张昌仪的脑海里根本没有‘五弟’这个概念,听到此言,他满脸茫然,以为是远房的哪位堂兄弟。
“五弟?张易之?”这厅内的其他人可不都是醉鬼,他们对于张易之的名字几乎都十分陌生,但他们大多记得,张家其实还有个二房的。关于张家二房的种种传说,他们大多也听说过一些,听见说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竟是来自二房,没有一个人不好奇。
交头接耳中,一双双目光向张易之这边扫了过来。
张阅和张闯听得高力士道出张易之的身份,更是讶然不已。这么多年以来,也就是每一次臧氏的到来,还在提醒着人们,张家还有一个二房存在。包括张阅和张闯在内,大多数人对于二房仅剩的印象,也就是臧氏那带着点忧郁的面孔。
而张易之和张昌宗两个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仅仅是两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而已。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这样一天,这两个名字变成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面前。
张易之笑了笑,走上前去,将呆立在那里的张昌仪扶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嘴里还阴损的说道:“四哥小心,小心坐稳了哦!”那语气间,就好像他这位好手好脚的四哥张昌仪是一个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一般。
旁人听了,又是一阵偷笑。唯有张昌仪自己还觉得,原来这位五弟,人还不错!
随后,张易之便和高力士一起施施然的来到第二席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那张阅和张闯二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转向张闲,道:“大哥,这事情,你总得给我们做兄弟的一个交代吧!”
高延福却在这时候插了一句:“什么交代?”
张阅和张闯顿时无语。很明显的,眼前这事是他们张家内部的事情,外人不宜也没法干涉。在他们想来,以高延福这种精明程度,应该不至于蠢得这点道理都不懂。若是高延福够聪明,就应该保持缄默,任由张家的人自行解决。可是,高延福的好奇心却偏偏十分旺盛,他对于张家的私事似乎也一样关心。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张阅和张闯尽管十分不悦,却也无法出言斥责他。
张闲笑着向高延福道:“好教高内伯得知,老夫这两位兄弟所讲的,就是我屋侄儿易之的事情,我邀请他从神都回来行冠礼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晓!”
“什么?你邀请他……”张阅和张闯再次被震惊了一下,激动无比。当他们再次转过头去,望向张易之的时候,那眼神就像看见被当场逮住的小偷一般。一直以来,他们以为,这次的名额之争,只局限于他们三房和四房之间,张闲那所谓‘在全族适龄男子中选出一人’的鬼话,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这个名额对于其他的庶房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这回倒好,张易之的出现,让他们觉得自己看见的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真正的名额,恐怕早已落在了眼前这位五侄儿手中了。
看看俊雅从容的张易之,再看看三房四房的这几个子侄,要么是醉鬼,要么是纨绔,要么是胆小鬼,而且这些都是写在他们脸上的,如果摒弃亲情的因素,客观公正地选一个的话,张闲和张闯闭着眼睛也会选择张易之。这个侄儿给人的第一印象,比自家那些歪瓜裂枣,实在是强太多了。在他们看来,张易之就像一头狼,而其他的几个人就像一群羊一般,根本没有可比性。
“哦,你们说的是五郎啊!”不懂事的乌鸦嘴高延福再次插话:“关于五郎的事情,你们问大太爷没有用,问我还要更合适一些。我们这一路上,可是结伴而行的,他还真为我们的旅途增色不少呢!”回头向高力士道:“力士,你说是不是?”
“是啊!”高力士用力的点头,很认真的说道:“他讲的笑话好好笑,他将的故事好曲折!他唱的歌好好听,就是他的嗓子差点,由小月姐唱出来,简直是天籁之音!”
也不知是由于小孩子认真的表情本就显得虚假,还是高家父子本就没有表演的天赋。他们这番夸张的表演,弄得旁观的众人无一不是全身发麻,就差口吐白沫了,亏得他们还表演得这么投入!
但这番话听在张阅和张闯耳中,却是另外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他们都是官场之人,知道钦使出行,是怎样一种情况。若非得了皇帝的首肯,钦使又怎么可能和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平民走在一起呢。而且,听高家父子话里的意思,张易之和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极为愉快!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随即,两人同时低下头去,再也不吭声了。
张易之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关于张昌宗的消息,张家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至少,他的三叔和四叔都是不知道的。至于大伯张闲,就不好说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醉鬼张昌仪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方才那个抢了自己位置的家伙,竟然是传说中的二房之人。而这一次,他的到来,好像正是为了争抢他张昌仪喜爱的物事。也许,过几天他就要抢走自己的荫庇名额,而在那之前,今晚他先抢走了自己的位置。
一向在定州城里横行无忌的张四郎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郁闷的时刻,他很想冲上去对着张易之那个小白脸就是一拳。但他知道,吃亏更大的必将是他自己。且不说凭着他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打得过张易之。就算打得过,上座的那几位长辈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殴打钦使的朋友!
生命中第一次,张昌仪体会到了一种叫做‘郁闷’的情绪,这让他痛苦无比。当他再次往边上看去的时候,仿佛旁边那么多投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无一不充斥着强烈的讥讽之意。
恰在此时,张闲终于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如愿地宣布晚宴的开始。一时间,觥筹交错,侑酒碰杯之中频频响起,场面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高潮。而方才发生的那个小插曲,仿佛已经成为了众人记忆大浪中早已被冲走的一朵浪花。
也许,明天早上,关于张家二房的八卦就会传遍整个张家甚至有可能走上街头,成为定州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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