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就觉得不信梅心已死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工夫梁士华带来了一位四十左右,拾掇得干净利落的妇人,道:“高大侠,这位黄大婶人很干净,照料孩子又有耐心,孩子交给她大可放心。”
高凌宇道:“梁掌柜的,您真是一位乐于助人的人,素昧平生,这么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梁士华连连挥手,道:“高大侠,在下承马公子瞧得起,早在两年前就很熟了!而马公子交待,见了高大侠就像见了他本人一样,在下怎敢慢待?高大侠,二位在此千万别见外,有什么需要,如果在下不在,随便吩咐这儿的二掌柜的蓝先生,千万别客气。”
高凌宇道:“梁兄既是如此好客,在下却之不恭,只待图报於来日了!”
梁士华道:“高大侠,您这又是见外了!这算什么?在下唯恐高攀不上哪!至于这位奶妈,二位如果认为可用,奶水足够,就留下来吧。黄婶喂过在下两个小侄子,作事带孩子都不须操心的。”
高凌宇道:“就照梁掌柜的意思,请黄大婶委屈几天吧!”
梁士华走后,高凌字把莲花叫到外间,道:“梅心的遗体,到底在什么地方?”
莲花道:“急什么?迟早我会带你去的。”
高凌宇道:“你这女人一点慈悲心肠都没有。”
冷冷一笑,宫莲花道:“我不相信,有那种师父,你这徒弟会慈悲到哪里去?”
陡然一愣,高凌字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莲花洒然道:“那个老杂碎几乎每天都到我们被囚押的地方去,奴颜婢膝的去找老奶奶要‘回春刀谱’,声言把刀谱交给他,他就放人……”
高凌宇看了她一会,道:“你也称呼铁老夫人为老奶奶,在你这个不重礼貌的女人来说,可真难得。”
莲花冷冷一笑,道:“你自以为正直无私,侠名远播,除了你之外,都不够看,那就太可笑了:乌鸦不也以为是世上最好看的鸟儿?”
莲花大可说出一切,但是人类的大敌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征服别人容易,征服自己太难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她不甘低头,她以为说出一切就是低头。
高凌宇道:“我必须马上看到梅心的遗体,一时一刻都不能等。你必须马上带我去看,你准备一下。”
似乎认真地斟酌了一下,她道:“好吧!我去准备一下,反正早晚都要带你去看的,你稍等一会……”
高凌宇心焦如焚,如果梅心真的已经死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冷冷一笑,道:“这不是多余一问吗?现在我说的任何话你都要打个折扣,甚至完全不信,你又何必多问?是不是应该先看了遗体再说?”
没错,的确是由于心情焦躁,思绪紊乱才会如此的,他点点头,挥手要她快点去准备,而现在,似乎最最重要的事,就是为梅心报仇了。
等了约两盏茶上夫,内间仍无动静,女人嘛,办啥事都要穷磨蹭。等吧,说不定还要擦点粉什么的!
大约又过了两盏荼工夫,高凌宇本在胡思乱想,要想的太多,比如说,那位长辈助封为虐,必然站在敌对立场上,总有那么一天非动武不可。江大哥说的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不还手任其宰割?
这时突然一震,“她进去这么久,会不会又……”进入屋内一看,奶妈被制了穴道,躺在床上翻白眼,孩子和莲花却不见了。
在这刹那,他不但恨透了这个女人,甚至于不能不怀疑她在梅心的不幸中是否可能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气得握拳顿足,解了奶妈的穴道,穿窗而出。
两天都过去了,找不到宫莲花这个女人,真正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金陵这么大到哪里找?再说,万一她离开金陵了呢?
高凌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李乾探头看了一下,孙七道:“别惊扰他,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李乾退回来低声道:“孙猴子,这码子事儿俺就不懂,宫莲花这个女人,成天找高大侠麻烦,必是由于高大侠在紫竹坪上揭了她的底使她当众出丑,才记恨在心。所以把孩子背走,只怕她居心不善吧?”
孙七摇头苦笑道:“小李,只有这男女间的事,你是连边儿也摸不到,其实你说的也许正好相反……”
李乾茫然道:“奶奶的!你又要卖弄咧!怎么会正好相反?生孩子的铁姑娘不见了,孩子却在她的身上,背着到处晃荡,她会安着好心吗?”
孙七低声道:“古圣人说过:唯小人与女人为难养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事实上莲花也许很喜欢高大侠才会这样的。”
李乾道:“孙猴子,你别熊人好不好?”
江振禄刚自外面买了些食物回来,道:“二位又在争执什么?高老弟需要休息,二位别吵他成不成?”
孙七说了二人争执的事,道:“其实我猜想高大侠虽在闭目养神,他一定没有睡着。他不是吃得饱睡得着那种人。”
江振禄道:“孙老弟说得对,高老弟不像你,一天三饱一倒,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
李乾道:“师兄,俺在你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人?”
苦笑着放下食物,江振禄道:“孙老弟说的也差不离的,你这个人有了钱就烧包,犯过某些错误之后还会再犯,吃一百粒豆子不嫌豆腥气,至于对男女之间的事,那就更是一窍不通了!”
李乾当然不服,道:“师兄,照你这么说,俺这人是没啥鸟用罗?”
江振禄搓搓冻得僵冷的手,轻轻了掀开棉门帘向内望去,道:“高老弟呢?你们不是说他在休息吗?”
孙、李二人几乎同时回答,道:“是呀:怎么?不在了?”二人进屋一看,人不见,白骨断肠刀也不见了。
李乾抹抹清涕,道:“高大侠可真会折腾人,要走也不打个招呼。孙猴子,俺真是服了你,你说他一定没睡着,果然不假,俺才是个吃得饱睡得着的人咧!”
孙七道:“江兄,要不分头出去找找看?”
江振禄神色怆然地摇摇头,道:“咱们现在要少给他添麻烦,就让他自己去找吧!你们还不能体会。一对小夫妻被突然拆散或生离死别的滋味。”
高凌宇必须不停地找,他越来越怀疑宫莲花这个女人了。只是却又想不通,她如果害死了情敌铁梅心。又怎么会喜欢那个孩子?
“大妇爱小妾,贤名世少有;晚娘疼前于,慈心天下闻。”像这类事大概是少之又少吧?
到何处去找呢?这两天他曾希望侥幸地在大街上能遇上她,或者她落了店,因为她背了个孩子,总要停下来喂孩子及喂她自己吧?甚至还到醉仙居去找过,但仍是找不到。
于是他又想到了那尼姑底,自铁梅心失踪后,他来此已是第三次了。由于白天又下过雪,如无人来,这尼庵门口不会有足印的。
现在他发现一行足印通往阉底,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平常人。他潜入庵内在正殿对面的映壁上伏着,可看到正殿神龛旁有个人影在晃动。
这是个中年尼姑,不知在拿什么东西用包袱包着,然后提起来匆匆走出正殿,看来包袱很沉重。
高凌宇隐隐看出,那天铁梅心来此生产,庵主老尼协助,曾吩咐这位中年尼姑去烧开水备用。他一掠而下,站在这尼姑面前,尼姑受惊,竞退了两步倒在雪中。
包袱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但又立刻把包袱抱在怀中,高凌宇看出,这尼姑神色暖昧,行动鬼祟,一定在作不光明的事,道:“请站起来说话。”
尼姑站起来打个问讯,道:“施主有什么事?”
高凌宇道:“师傅,难道不认识在下了吗?”
尼姑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道:“贫尼没有见过施主
高凌宇道:“师傅忘了那天有位姑娘来此生产,庵主叫你去烧水的事了吗?”
尼姑似很吃惊,讷讷道:“贫尼并没有被派去烧开水……贫尼那天外出采办伙食,不在庵中……”
高凌宇一把揪住了她的胸衣,但又觉得男女有别,只是此尼明明说谎太可恶,把她损在地上道:“好一个释伽的叛徒,竟敢瞪着眼说谎!”
尼姑道:“大侠饶命……贫尼实在是害怕……受到牵连……所以不敢承认……大侠有话就问吧!”
高凌宇道:“有人在此生产,你协助烧开水,本是好事,为什么又怕受到牵连?”
尼姑战战兢兢地道:“因为……因为那位姑娘生下孩子之后……被两个坏人追赶……不支倒地……大量流血而亡。”
高凌字眼前进射着星星,不是金星,而是血红的星星,即使男人未生过孩子,也可以想像,刚生下孩子,人在半虚脱状态之下而被追赶的惨烈状况。
仰着头,漠视着晦暗的天空,道:“两个人是谁?”
尼姑道:“贫尼当时也没听清,好像一个姓唐……另一个受了伤……样子很特别……眼小……两腮无肉……”
高凌宇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果然有柳怡斋这个败类,另一个必是唐继耀了……好!这笔帐总算弄清了债户。”
尼姑道:“大侠可以放我走了吧?贫尼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把贫尼这些年来的积畜带走……”
高凌宇相信包袱中有数百两银子,而且也不可能全是她积蓄的,他冷冷地道:“庵主呢?”
尼姑悲声道:“和收生婆都被那个小眼睛的人杀死了……可怜底主一生善行无数……竞有这般下场……”
高凌宇道:“把当时两贼追赶那姑娘的情况说得详细点,记住!有一字不实,休怪我手段毒辣。”
尼姑颤栗着,道:“是的,大侠……贫尼一定把我看到的都说出来……当那姑娘生下孩子时,先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姓唐的……他一出现就不停地笑……”
高凌宇重复着:“笑?不停地笑?”
尼姑道:“是啊!他说姓高的风头出得太大了,要那姑娘来补偿。这工夫有个叫小翠的丫头和姓唐的打起来,不久小翠就弄得满脸血污……不一会又来了个受伤的两腮无肉的汉子,用一种怪兵刃戳在小翠的腰上、背上及大腿上
高凌字道:“说下去!”
尼姑道:“是……是……小翠拼死抵挡,遍体鳞伤也不退缩……后来姓唐的向她用指头弹了两下,怪的是……小翠就摇摇倒下了……”
高凌宇点点头,小翠是中毒才倒下的,如不中毒,她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才会倒下。他冷冷地道:“再说下去。”
尼姑续道:“庵主和收生婆都被杀死,贫尼那时在前窗外吓坏了……竟忘了逃走……那个姓唐的叫刚生产的那位姑娘逃走……”
微微一怔,有点惶惑地,高凌宇道:“姓唐的会放生?不可能吧?”
尼姑道:“大侠……其实不是放生……只是当时贫尼也以为姓唐的良心发现,终是不忍,才决定放了那位姑娘,可是另一个要阻止他,他却向另一个眨眨眼。”
高凌宇的表情肌肉抽搐着,道:“那姑娘怎么样?她有没有逃走?”
尼姑道:“姑娘最初不走,后来两人都劝她逃走,姑娘改变了主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自后面逃走……她抱着孩子跑不快,但她为了孩子……必须尽一切努力奔行……有几次摔倒在雪地上……”
面孔扭曲,五官的位置已不规则了。高凌宇转过身子,背向尼姑。尼姑道:“贫尼当时也忘了危险……就跟到后门处去看……姑娘抱着孩子在前面奔行……后面两个坏人跟着……才奔出不到一里路……贫尼就看到姑娘倒下没有再爬起来。原来他们要姑娘逃,只是要她死得更痛苦些
高凌宇道:“以后呢?”
尼姑道:“贫尼当时手脚都冻僵了,也想到庵中的师姊妹都逃光了,自己还在这儿太危险了,立刻去拿自己的重要东西。当我拾掇好了之后,忍不住好奇……还想看看那位可怜的女施主如何了,当时一看,不禁大惑不解……”
高凌宇突然转过身来,眼球上血丝隐隐,道:“为什么大惑不解?是不是情况有什么变化了?”
尼姑道:“是的……本来是两个坏男人追赶那位生产后奔命的女施主——记得她在奔出后门外时,贫尼清楚看到……她的雪上足印是红的……贫尼相信……她倒下的时候已失血太多……”
高凌宇厉声道:“决说!为什么大惑不解?”
尼姑讷讷的道:“贫尼发……发现那……那两个坏男人不见了……却像是一个女人背着孩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拨雪埋什么东西……”
高凌宇道:“你以为她在埋什么?”
尼如道:“贫尼也不知道,猜想必是埋……埋尸体……”。只是为什么两个坏人不见了……却是个女的背着孩子在埋尸呢?贫尼弄不清。”
高凌宇道:“会不会是小翠姑娘?”
尼姑道:“贫尼以为不是,因为看衣着是不同的,因为贫尼再回到那生产的屋子去看昏倒的小翠姑娘却已经不见了,地上有不少的凝冻的血渍。”
高凌宇想了一下道:“没有说谎吗?”
尼姑连连打扦道:“大侠……贫尼不敢……贫尼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那姑娘拨雪埋好了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高凌宇道:“那埋东西的地方,你一定还能记住吧?”
尼姑道:“大侠……我恐怕记不住了!”
高凌宇冷峻地道:“去找找看吧,带路!”
尼姑不敢不去,找了把铁锹就出了尼庵后门,向小山坡上走去,脚下踏着冰凉的雪,心上也像是堆满了雪。听尼姑的陈述,梅心伯是凶多吉少了。
最最使他不解也不能不怀疑人性的善恶问题是唐、柳二人竟要一个刚生产的女人拼命奔行,而至于大量流血而倒毙,这又岂是“狠心狗肺”四字所能形容的?
尼姑在附近打量了半天,最后才认定是这地方,而且看那雪堆,似乎是经人用脚拨雪堆积起来的。
尼姑挖了几锹,锹尖碰到了硬梆梆的物体。高凌宇冷峻地道:“你已经伤了她!站到一边去……”
尼姑把铁锹递给他,但他未接,却用双手扒雪,才三五下就露出了衣服,那正是梅心生产那天所穿的酱紫色丝棉上衣。他的手在砭骨的积雪中抖动着、疾扒着。
终于,先扒开了面部的雪,那是一张被他吻过、贴过、抚摸过的脸,虽然已无血色,却并不是很难看的。有人说冻死的人脸上有笑容,烧死的人最难看。但梅心应该不是冻死,而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他把脸贴在那冷硬如石头的面孔上,串串英雄之泪流溅在那僵硬的娇靥上。多么不真实的现实?曾几何时,他们还计议过为孩子取名以及产后如何安置她,以便他能放手去做几件大事。
言犹在耳,已是人天永隔。他托起硬挺的遗体转过身来,那尼姑已经走了。她是去偷庵中的细软,因为老尼已经死了。
梅心的遗体停放在醉仙居后院小屋正间正门处的床板上,已请奶妈为她换了寿衣。直肠子的李乾,曾两次昏倒。江、孙二人也是双眼红肿。
而高凌宇却已不再哭泣,坐在梅心遗体旁,木然地、安静地望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世上没有一种秤、量的器具能测出他到底有多少痛恨和悲伤。如果不是为了冒充高凌云而到马宅去,致使二人见了面也不敢承认,光谈些没有边际的废话,他们应有一段温馨的团聚。对于失去一切的人,那虽是短短的数日,如今也视为太珍贵也太奢侈的了。
江振禄燃了一住香,定到高凌宇身旁低声道:“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