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笙一想及此,向前的去势更急。
他弃大路而不行,专拣小路走,到了天黑时分,已经来到了一个人迹不到的山坳之中,袁中笙这才停了下来,躺在草地之上,凝神养气。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再睁开眼来看时,天色已然浓黑,山坳之中,十分幽静。
袁中笙心中暗忖,这一次,自己总算摆脱范玉云的追踪了。想起在竹林之中发生的事情,他兀自心有余悸,心头狂跳不已。
他呆呆地坐了片刻,便继续向前走去,沿途采些山果子充饥,又循着水声,找到了一道山溪,在月色下看来,那道溪水,简直就同一条银色的带子一样。
袁中笙在溪边停了下来,准备俯身去掏溪水喝。
可是他这里双手还未曾碰到溪水,忽然听得范玉云的声音,自下游处走过来,道:“这厮伤神劳气之后,必然觉得口渴异常,而这里的附近,只有这一道小溪,你向下,我向上,咱们沿溪找一找!”
接着,另有一女子道:“好。”
范玉云又道:“你若是发现了他,便发信号。”
那女子又道:“我知道了。”
那女子的声音,听来年纪甚轻,多半是范玉云门下的弟子。
袁中笙一听得范玉云的声音,心中不禁大惊,慌忙掏了两下溪水,胡乱喝了几口,却已听得范玉云的脚步声渐渐传了近来。
袁中笙连忙站了起来,待要避了开去。
可是一则由于他元气大伤,还未复原,二则他此际心慌意乱,也不及看清脚下的情形,一脚踏在一块圆石之上,身子一个站不稳,向前一倾,“噗通”一声,竟跌人了溪水之中!
他才一跌入澳中,便听得范玉云的厉喝之声,传了过来,道:“前面什么人?”袁中笙身子伏在溪中,好在那溪水不是太深,只不过恰好将他人淹住。
他连忙伸手拉了一把水草,盖在自己头上,希望范玉云不要发现自己,微微昂起了头只露鼻孔在外面。
他因为听出范玉云的声音已来得极近,所以便伏在溪水中,不敢再乱动。
果然,他才伏下不久,便听得范玉云一面喝问,一面向前掠了过来。
此际天色恰好十分黑,范玉云在溪边掠过,却是未曾想到有人会在溪水之中,在袁中笙的身边掠过,向前奔了出去。
袁中笙抬头一看,只见那一块遮住了月光的乌云,眼看便要移了开去,到那时候,只怕月光普照,自己便无所遁形了!
所以他连忙爬向对岸,一上了岸,便没命也似向前奔去,奔出了半里,才停了下来,也不顾得身子湿淋淋地,大口喘了几口气,四面看去。
他只当自己逃避得十分巧妙,范玉云是不会追来的了,他却哪里知道,就在他在溪水中爬行上岸之际,已经给范玉云发觉了。
范玉云听得身后有水声,回过头来看时,见有人自溪中向岸上爬去,她立即跃过了小溪,追了上来。
等到袁中笙停下来,四面看看是否有人时,他不禁魂飞魄散!
只见范玉云瞪大了眼睛,凶神恶煞也似,就站在离他,只不过五六尺处!
袁中笙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后退了几步。
但是由于他心中,实在震惊太甚,后退了三四步之后,竟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坐倒了在地。
范玉云也不逼近来,一双眼睛,注定在袁中笙的身上,所发出的眼光,十分阴森,冷冷地道:“大英雄,大豪杰,你何以逃得如此狼狈?”
袁中笙手在地上一按,勉力站了起来,道:“范女侠,我与你可并无怨仇,你趁人之危,苦苦相逼,那是何意?”
范玉云一声怪笑,道:“我是何意,你还不明白么,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快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免我动手!”
范玉云说时,声色俱厉,袁中笙听了,则心胆俱寒!
他面上的面具,若是撕了下来,那范玉云自然可以认得出他是什么人来的,那时候,只怕范玉云便不止是要看清楚自己的面目了。
他明知要和范玉云动手,这时是万打她不过的。
他又向后退出了两步,道:“范女侠,这未免强人所难之极了!”
范玉云道:“也没有什么强人所难之处,如果你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人,我若将你的真面目讲给第二个人听了,那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你是我想像中的人时,却莫怪我手狠心辣!”
袁中笙心想,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尽量和她拖延时间,他强笑道:“不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范玉云道:“我看你像袁中笙!”
袁中笙心头大惊,只觉得喉头发干,几乎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呆了片刻,才道:“范女侠说笑了,袁中笙岂肯冒着生命之险来救天灵上人?”
范玉云道:“这也难说,或者他——或者是你奉了寿菊香之命。来对峨嵋派故示恩惠,以分化我们三派之间的团结!”。
袁中笙道:“范女侠未免太会想像了!”
范玉云见袁中笙一味支吾,不禁大怒,道:“废话少说,你再不自己动手,我便动手了!”
袁中笙忙道:“不可!”
范玉云身形一跃,已跃到了袁中笙的面前。
袁中笙手掌一翻,“呼”地向范玉云拍出,范玉云身子一侧,左手伸处,已将袁中笙的手腕抓住,用力向前一推,五指也随之一松。
袁中笙只觉得一股大力,向前疾涌了过来,将自己一连涌退了七八步,直到了一块大石之前,才停了下来。
而他一停,范玉云早已如影附形,赶了过来。
袁中笙到了这地步,唯有长叹一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范玉云一到了他的身前,手拂处,先封住了袁中笙的肩丹穴,然后,五指齐出,已向袁中笙面上的人皮面具,抓了过来。
眼看她五指一缩,人皮面具非被抓下来不可,也就在这千钧一松之际,只听得石后,陡地传来了一声陡喝,晶光一闪,已有一柄利刃,向范玉云疾砍而来。
那一刀的来势,突然之极,连袁中笙在事前,也全然不知,何况是范玉云?
范玉云一见晶光闪动,心知不妙,连忙侧身以避时,“波”地一声,那一刀仍然砍中了她的肩头,入肉足有寸许来深,鲜血四溅,痛得她身子陡地一侧,向地上倒了下去。
袁中笙只觉得肩头上有人拍了一下,穴道已被解开,接着,自大石之后,转出了一个中年妇女来。
那中年妇女面如黄腊,看来十分可怖。
袁中笙乍一见这样的一个中年妇女,不由得呆了一呆,但是也立即省起,那正是自己送给文丽的那只人皮面具,敢情是文丽来了!
文丽是如何会赶来这里的,袁中笙也无暇去想,他只见文丽才一现身,手扬处,便是三枚毒蒺藜,向前电也似疾,射了出去。
范玉云痛倒在地,三枚暗器一到,她在地上一个打滚,只避开了两杖,尚有一枚,已钉进了她的大腿之中。
范玉云手在地上一按,站了起来,可是中了毒药暗器的腿上一阵发麻,一个站不稳,又跌倒在地。
文丽一步赶了过去,提起了手中单刀,向着范玉云,劈面门便剁了下去。
范玉云一声怪叫,举臂来格。
她举起手臂来格文丽的单刀,那乃是无可奈何之极下的举动,这一臂格了上去,血肉之躯,怎和锋利之极的刀锋相拼?自然是臂断血溅了。
但也就在这时,袁中笙已缓过了气来,大叫道:“师妹,住手!”
文丽一听得袁中笙叫唤,连忙收刀后缩,道:“师况,她这样逼你,还留她性命则甚?”
袁中笙叹了一口气,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不义,她已然受伤,你也赶到,她既然不能逼我,那也就算了。”
文丽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实是便宜了她!”
袁中笙向前走了两步,道:“范女侠,你快放信号,好使你同来的人来找你,你虽然受伤中毒,但此处离神医府不远,定然可以救治的。”
范玉云双眼睁得老大,面上现出不可相信的神色来,好一会,才道:“那也怪不得我,你的眼神,看来确是十分像袁中笙。”
袁中笙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范玉云如此说来,那已等于说她已承认认错人了。
文丽一声冷笑道:“刚才若不是师哥喝阻,你已死在我的刀下了。”
范玉云的性子,当真强悍得可以,这时,她已完全处在劣势,但是她口中仍然一点也不肯认输,立即道:“他救我一命,我自然会记在心中,你砍我一刀,我却也不会忘记。”
文丽勃然大怒,扬起刀来,又待砍去。
袁中笙忙道:“算了,师妹,我们走吧!”
文丽这才悻悻跟着袁中笙,向外走去,约莫走出了里许,两人才停了下来。袁中笙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带了人皮面具,仍几乎被人认了出来,师妹,若没有你及时赶到,我如今已是泉下之鬼了。”
文丽一伸手,撕下了面具来,望着袁中笙,嫣然一笑,道:“师哥,你是我的丈夫,我怎能不救你?”
袁中笙见文丽笑靥迎人,十分美丽,想起自己和她两人之间,已成事实的关系,心中也不禁一动,将她拉到了怀中,说道:“师妹,你……你……”他想讲几句深情蜜意的话,但却又拙于口齿,讲不出来。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会来的?”
文丽向着袁中笙,仰起头来,道:“师哥,你除了这一句话以外,难道不会说别的话了么?”
袁中笙忙道:“我……我当然还有别的要说,但是师妹,你不应该不知道,我……只是说不出来。”
文丽一笑,吐气如兰,中人欲醉,道:“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不妨举一两个例子?”
袁中笙略低着头,望着文丽,他已有一年多未曾仔细看文丽了。
这时,他和文丽隔得如此之近,仔细看去,觉得文丽比一年多前,要美丽了不知多少,一张粉脸,虽是未经任何装扮,但也宛若白玉生辉,又泛着浅红色,当真是好看之极。
袁中笙想起当年,在黄山脚下时的文丽,可以说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已常常令得自己神魂不舍,她还不高兴睬自己。
如今她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倚在自己的怀中,而且自己又已经和她有了那样不寻常的关系,这大概算近两年来,唯一如意的事情了。
他这时眼望的是如花俏脸,鼻端闻的是如麝之香,耳际闻的是莺声燕语,令得他大是陶醉,一时之间,竟将文丽的行为,以及自己如今,几乎成了万人之敌,起因也全在她一即,忘了个干干净净,只顾痴痴地望着她。
文丽见袁中笙这样望着自己,她乃是个聪明之人,焉有看不出袁中笙的心意之理,心中大是高兴,俏脸更生红晕。
她略一咬牙,道:“怎么啦,你哑了么?”
袁中笙这才如梦方醒,道:“师妹,你真好看。”
文丽脸上更红,道:“是么?”
袁中笙衷心地道:“以前我也未曾注意你竟会这样美丽。”
文丽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以前对我不好,是也不是?”
袁中笙闻言,也叹了一口气,道:“师妹,自从我们散而复聚,连行动也不能由己,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还谈什么好不好。”
文丽的眼中,光辉闪耀,道:“师哥,如此说来,你对师祖也很不满意了?”
袁中笙道:“师妹,你当年究竟是怎样会拜在厉漠漠门下的?”
文丽含糊应道:“那晚在太湖边上,厉漠漠在地上掘了一个洞躲着,我茫然不觉,走到了她的身边,给她一下点了穴道,才被她拖到了地洞之中的,逼于无奈,只好拜在她门下了。”
袁中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那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滇南四鬼去害师傅和冯大侠夫妇他们。”
文丽一呆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中笙愕然道:“我是在说你的不是啊。”
文丽道:“你自己也已拜在寿菊香门下了,怎还来说我?”.袁中笙“哦”地一声,道:“我拜在寿菊香门下,只是为了救师傅,说来话长,我当然不会是真心拜寿菊香为师的。”
文丽听了,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我一路上提心吊胆实是愚不要及了!”
这时,轮到袁中笙莫名其妙了。
他忙道:“你提心吊胆做什么?”
文丽道;“我在离开高黎贡山的时候,做了一件事,我只当你是真心诚意地拜在寿菊香门下的,所以怕这件事给你知道,你不肯放过我。”
袁中笙仍是愕然,道:“你做了一件什么事?”
文丽道:“我将寿菊香的宫殿,放了一把火烧掉了。”
袁中笙一呆,道:“寿菊香呢?”
文丽的身子,挨得袁中笙更紧了些,神秘一笑,道:“你说寿菊香呢?”
袁中笙是最知道文丽的,他知道文丽每一次发出了这样看来十分神秘的笑容,那一定是她做了一件十分大的事,这时,袁中笙一见,不禁心头乱跳,道:“你……将她烧死在其中啊?”
文丽道:“嗯,如果是的话,又怎样呢?”
袁中笙呆了半晌,道:“哦,如果寿菊香已被烧死的话,那自然是为武林中去了一个大害。”
文丽笑道:“我在宫殿的四周围,都堆满了枯柴,火一起,烈焰飞腾,火头窜起数十丈高,她走火入魔,身子一动也不能动,还能不死么?”
袁中笙知道,寿菊香的武功极高,她体内的太阴真气激发,原也可以将火势挡住。但如果说她在火窟之中,而竟能不死的话,那实是太难以想像了。
寿菊香纵横一世,作恶无算,可以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怕她虽然死了,也不会想到她自己是被文丽放了一把火,活活烧死的!
袁中笙道:“那么,她当然死了。”
文丽笑了一笑,道:“但是你讲的话,却也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袁中笙奇道:“什么不对头?她死了,难道不是武林之中,去了一个大害么?”
文丽纠正道:“是去了半个大害,而不是一个大害。”
袁中笙一呆,道:“你是说——”
文丽不等他讲完,便点了点头,道:“我离开高黎贡山之后,由于我戴着人皮面具,所以也不怕人认出我来,我来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家提起武林大害来,总是寿菊香、袁中笙并提,如今死了一个寿菊香,岂不是只除了半个大害么?”
袁中笙等文丽讲完,身子已在发软,双臂一松,不自由主,“咕咚”一声,坐倒在地,文丽忙道:“师哥,我可是说错了么?”
袁中笙低下了头,好一会才抬得起来,道:“不,你没有说错,只不过师妹,你说,你说我……可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坏,你说我会那样坏?”
文丽摇头道:“当然不,我知道其中是另有曲折的,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就算你再努力,也洗不干净的了。”
袁中笙颓然道:“师妹,你……是说我一辈子只能这样沉沦下去了?”
文丽道:“那也说不上什么沉沦,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人误会,而他们也是泰然置之,成为正邪两派之外的高人异士,你又何惧与正派为敌?要知道,如今会太阴真气武功的,已只有你一个人了,你的武功,总有到天下第一的一天!”
袁中笙经文丽一说,心中的忧戚稍减,握住了文丽的手,道:“和你说说,我心中的块垒,便消去了不少,唉,这些日子来,实是闷死我了。”
文丽也坐了下来,挨在袁中笙的身边,道:“自然是,我们两人是相依为命的同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