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看到对联之前,陶澍对左宗棠的名字、事迹,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一说就有点神了,难道陶澍有专门的情报人员,一直在暗地网罗湖南的年轻士子?
当然不是。
这一切,全因左宗棠一个同龄朋友的推荐。
朋友名叫胡林翼。
识左托孤
清朝官场,流行推荐。同乡、“同年”、同学、亲戚、朋友相互推荐,成为时尚。
明明有科举制度,全国人才全都被考试筛了又筛,朋友再推荐,岂不是画蛇添足?
原因在于科举考八股,选拔上的考生,不一定有办事能力。会背书、善空谈的官员,有几个无所谓,多了国家就头痛。管理国家,事情大,责任重,毕竟需要大批真正有才能、懂实干的人。那些被考试误筛掉的人才,要再被选上来,最好的途径,就是推荐。
推荐最有说服力的是“同年”或同乡。“同年”是指那些考取秀才、举人、进士时名字跟自己写在同一张榜上的人。用今天话说,就是跟自己在同一年同一科“高中”的哥们。官场上最铁的关系是“同年”,科甲出身的官员,一般都有几百个“同年”。
左宗棠与胡林翼,是同乡、校友、朋友。同一年参加进士考试,但左宗棠没中,算不上“同年”。胡林翼推荐,多因他个人特别讲“哥们义气”。
左宗棠的好朋友不多,但铁哥们有。他独立不依,个性鲜明,不仅在清朝官场中十分另类,格外打眼,就是在封建官场两千年中比较,也是特立独行,反感他的人都敬而远之,喜欢他的人才会死心塌地。
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孑然立世的人物,离不开朋友支撑。
胡林翼支撑他最铁心、最死心塌地。
胡林翼与左宗棠相同的一点,天分极高。当时湖南人才,论天赋他俩前两名。但就性格而言,他们是两种人。这与他们的家庭出身有关,与他们的成长环境有关。
一个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在什么样的环境,基本就定下了他的性格、习惯、偏好,看事情的眼光,做事情的风格。
左宗棠出身贫寒,从祖父起,每代人以耕读为生,都没有什么大成就。曾祖逢圣公只做到了县学生员。'5'祖父左人锦一生也只得了个国子监生头衔,也等于是个秀才,有资格去见县官,但没什么实权。父亲左观澜一生努力,才得了个县学廪(lǐn)生,也就是成绩名列一等的秀才。左观澜起早摸黑,勉强维持一家温饱。
穷人的孩子能吃苦,早当家。毛泽东的家境跟左宗棠差不多,他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感受接近。左宗棠自己形容小时候的生活,“乾坤忧痛何时毕,忍嘱儿孙咬菜根”。
与“咬菜根”的左宗棠相比,胡林翼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他家境富饶,有良田数百亩,雇工经常上百人,是真正的大地主家庭。胡林翼祖父以上,都有诗文著作传世,父亲兄弟四人,都是通过科举进入官场,又是书香门第。
21岁那年,胡林翼与左宗棠相会在北京。两人年龄同,事情同,但压力不同,气质不同。胡林翼书香世家,以读书为职业,反正是要考的,哪怕考到80岁,只要没中,职业还是考试。所以他一点不急,带足钱在京城花天酒地。
左宗棠就不同了,考试需要本钱,他已结婚,要先养家,积足了本钱才能考试。所以1833年,两人同时落榜,一半像书生一半像农民的左宗棠极度失落,花花公子一样的胡林翼根本没当回事:早得很,急什么。他不急左宗棠会急,咬着菜根被含着金钥匙的人邀去一起玩,玩多了胃疼。
客观地说,胡林翼是个天才。这样生于富家,既有才气又有浪荡公子哥儿气质的男人,处理社会关系的能力,在各种复杂关系中穿梭自如的灵活性,左宗棠再怎么努力,也学不来了。人天性会追求自己所缺的东西,这样两个人,会本能地相互吸引。两人果然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一面而定终生之交。
但世事往往就这么奇怪,你越不把它当回事,反倒越有那么回事。1836年,24岁的胡林翼,再次上北京参加会试,一笔写下去,中了进士。
胡林翼是命运的宠儿,他不但科场得意,情场也得意。嘉庆年间,陶澍以“给事中”(给读jǐ,给事中相当于今天的处级干部)的身份考察川东,经过益阳,偶然发现了7岁的小朋友胡林翼。陶澍看胡林翼小朋友很可爱,手忍不住去摸他脑袋,夸奖几句。没想到小小的林翼非常生气,抗议说:你知不知道,男子的头随便摸不得?!陶澍大为惊讶,觉得小朋友相当有个性,当即相中,收为女婿。'6'18岁那年,胡林翼在桃花江陶氏别墅与陶澍的女儿陶静娟结婚,正式做了陶澍的乘龙快婿。陶澍从娃娃抓起,20年来对他进行系统的教育培养,为他成为名臣打下坚实的基础。
胡林翼身上有湖南人鲜明的共性:讲义气,够朋友。跟左宗棠结识后,见识了他的文才,十分佩服。恰好1833年左宗棠在京,一口气写了10多首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诗,胡林翼都读过。
进士虽然没考上,但左宗棠这些诗却在江湖上传开了,圈内人都知道他人牛气,大口气,有才气。1835年,胡林翼带着这些广为流传的江湖诗,第一次向已做两江总督的岳父陶澍推荐左宗棠,“称为奇才”。
有了胡林翼这些铺垫,两年后陶澍意外遇见,又亲眼见识了左宗棠的作品,看到了他本人,心目中的判断得到印证。
陶澍认可,对左宗棠意义非同小可:从此他被纳入湖南官场人才梯队。
陶澍培养接班人的方式很特别,依然是前面的“胡林翼模式”——联姻。
但25岁的青年,已不是7岁小孩,陶澍找个什么样的恰当方式,来跟他提?
1838年,26岁的左宗棠在京会试完毕,根据上次见面的约定,绕道去南京两江总督府看望陶澍。
一年不见,再见面陶澍很客气,安排专人招待左宗棠,让他的生活过得安逸又舒服。
但不知是陶澍事情多忘记了,还是他嫌左宗棠年龄太小,反正见面热过后,像再没当回事。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像石上水滴一样漫不经心。左宗棠一直被凉在馆舍里,不被闻,不被问,当空气对待。
左宗棠一天到晚都等着被召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见。时间像千年溶洞里的水滴,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会掉下来。那样的干等,多无聊啊。左宗棠心气实在乱了,就偶尔出门透口气。这样,他就结识了陶澍幕府里的一些朋友,其中有个叫陈公銮(luán,铃铛,代指帝王车驾)。
人无聊容易生事,人与人打交道,会发生故事。文人与文人打交道,总会扯上女人的事。野史说,陈公銮约他去玩,常一起游曲院。有天,陈公銮跟一个歌女开玩笑,问如果从良,愿意嫁给谁。歌女看着他们俩,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嫁给左宗棠。陈公銮大吃一惊,也感到很没面子。他认为自己风度翩翩,而左宗棠怎么看都像个乡巴佬,怎么可以比自己更有女人缘?
但歌女有意,宗棠无情。左宗棠这时正大生陶澍闷气,当然不会有闲心去关心这些。
独自呆等,闲得发狂时,左宗棠忍不住揣测琢磨起来。陶澍为什么不来召见自己?忘记了?应该不是。看不起?有可能。不当回事?不会吧。怎么想都像,又怎么都不像。但肚子里的气,开始鼓胀起来。伤自尊心啊。他内心翻滚着冲动的情绪,情绪慢慢在转化成一股心力,心力又在迅速转化成腿脚上的气力。
管他呢,将行李一打包,负气要回家!
仆人见他无故打包,问:为什么?左宗棠说:你要我赖在陶家混饭吃啊?仆人一惊,明白过来,追问:陶大人知道了吗?左宗棠耸了耸鼻子:等我走了,你再跑回去禀报,他不就知道了吗!
左宗棠懒得跟仆人再啰唆,包一扛,气鼓鼓地冲出门,不辞而别。仆人吓了一跳,马上飞跑着去报告。陶澍正在洗脚呢,一听,来不及穿鞋,一只脚穿了袜子,一只脚光着,一路小跑着,追到辕门。因为年事已高,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赶上雄赳赳、气昂昂、一脸怒气冲胸膛的左宗棠。
陶澍喊声:哎呀!赶紧追上,夺过他的包袱,挽住他的手,说:左贤弟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最近实在杂事太多,没来得及陪你,还请多多见谅了。
左宗棠心中陡然一热。自己本来全是猜测,发的都是无名邪火,道歉来得这么快,他没反应过来。所有的气愤、恼怒、委屈,被陶澍一句话就消掉了。自己的猜疑都错了,还能怎么着?只好老老实实跟着回去。
故事到这里,我们听出一点曹操味。光脚追人,丢下饭碗追人,是曹操常干的事。识人有智,容人有量,用人有术,曹操在三国排第一,而这三点都是成大事的人缺一不可的素质。
陶澍果真是忙吗?不是。看不起人吗?更不是。谁能想到,这是他在不动声色地考察左宗棠:去年在湖南见面,你作一副对联,我是见识了你的文品;这次来南京,我得考考你的人品。
7岁的胡林翼靠摸一次脑袋就能被发现;26岁的左宗棠,考察起来得费些功夫。
陶澍故意冷落,看他的反应。左宗棠以他愤然决绝的态度,让陶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真人,一个刚直的人,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男儿膝下有黄金,陶澍的判断没错。真正自尊而倔强的青年人,是有大出息与大前途的苗子。熟读史书,他知道韩信。韩信布衣时贫而无行,跟着讨饭还被人嫌厌。淮安漂母免费供他吃了10多天。韩信说:我将来一定会重重地报答您。没想到漂母怒骂:“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这声痛骂激发了他的自尊,韩信告别要饭,走上将军之路。
汜上老人当年考察张良,用的也是这种激将法。张良是个文人,所以耐住了委屈,帮老人去拣鞋子,天蒙蒙亮来等。陶澍当然明白,左宗棠属于军事统帅性格,怎么受得了这种严重伤害自尊心的事?他会以最果断的方式,表示拒绝、反抗、离开。
现在好了,误会烟消云散。陶澍将他追回,又是陪他吃饭,又是陪他说话,热情得不得了,客气得不得了。左宗棠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他很不好意思,但都放在心里。
饭后,陶澍拉着左宗棠的手,一起走进厅堂。当着手下及众多幕僚的面,他将左宗棠扶上自己的位置,一脸严肃地说:我老了,就到头了,将来左贤弟你当坐这个位置,名位比我还要高。又转身对幕僚们说:这个位置是左先生的,你们只能列两边。
左宗棠从冷遇陡然遭遇如此礼遇,内心里如冰在燃,翻江倒海,卷起巨澜,他感动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陶澍又屏退下人,与左宗棠单独来谈心。这时,他和盘托出,将自己6岁的独子陶桄(guàng,一种常绿乔木,叶柄纤维柔韧,可制绳)托孤给左宗棠。
如此被自己仰慕的人看重,左宗棠当然愿意。但他还是怕耽误人家,嘴上谦虚一句,怕带不好。陶澍说:我看这样最好,你上次不是说有个女儿叫孝瑜吗?小我桄儿一岁,我们就此结为亲家,他们将来结婚的事,就由你来操办,好不好?老夫我就拜托了。说完,陶澍站起身来,对着左宗棠,深深鞠了一躬。
左宗棠惊呆了。之前,陶澍将他当空气,忘了两个月,弄得自己一肚子脾气,今天却越讲越客气,左宗棠越想越不对劲。你大我33岁,是亲家;你是总督,我是举人,哪里跟哪里。怎么想怎么对不上头、接不起轨。
我这不是高攀吗?搞不得,伤自尊心啊。
但叫左宗棠纠结的是,陶澍如此热情,又如此真诚,甚至有点求他的意思,他怎么拒绝也感到不对。
左宗棠进退两难时,陶澍进一步推心置腹,打消了他的全部疑虑:我已重病在身,只怕来日不多。万一我们两个无缘再见面,桄儿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如果把他培育成才,那也就不辱没我们陶家家风。另外,我老家的藏书很多,对你的将来会有帮助,这些全都托付给你了。说完,眼眶边几滴晶莹的老泪,扑啦一下,掉到左宗棠手上,上面有着来自陶澍心脏的温度。
这一滴眼泪,就将左宗棠内心钢铁般的防线一瞬间彻底冲垮了。左宗棠这么倔强、刚直、固执的人,你一味帮他,让他感到自己寄人篱下,他肯定受不了,哪怕天大的好处,他看都不看。但现在陶澍反过来信任他,有求于他,将他心中那些怎么也迈不过的大坎,跨不过的鸿沟,一下全填平了。这是对等的朋友关系啊。
故事到此,陶澍与左宗棠一生真挚绝妙的交情,在这一刻定格。
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德,在陶左关系上真正体现出来了。曾子说过,“可以托七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这句话在左宗棠身上得到了应验。
为什么他们的故事如此动情,又如此感人?因为他俩是知行合一的书生。
知行合一,源于经世致用。这种读书人看重的是“用书”。他们有行动能力,有文化素养,他们的行动能力可以跟上文化素养,有能力担当。这就是孔子说的“以人载道”。文化与真理,通过嘴巴只能表达出来,只有通过人的行动,才能实现出来。
陶澍的眼光,不会错,也没有错。
这段情感激荡、真情流淌的故事,在历史上曾打动过无数大人物。康有为感奋之下,曾专门写下《敬题陶文毅公遗像》(“文毅”是陶澍去世后的谥号)一诗,还做了跋。跋中说的就是上述情节的描述。诗则这样赞道:
植鳍作而性公忠,手整盐漕有惠风;
最异辕督只袜走,孝廉船上识英雄。
经过这次以心换心的对碰,左宗棠以他鹤立鸡群的文品、卓然独立的人品,入了陶澍设计的湖南官场青年人物培养谱系。
对左宗棠来说,他眼下关注的是个人发展。但对政治家陶澍来说,他在乎的不是一两个有才能的青年,他努力在谋划的、筹建的,是一个更大的湖南籍官员联盟——湘官集团。
左宗棠当时还没有想到,自己在湘水校经堂学的是经世致用,而开启晚清中兴经世致用学风的引领者,正是陶澍。
两人见面,对左宗棠来说,是学问的寻根溯源。
作为嘉庆至道光年间中国“湘系经世派”的领袖,陶澍以他开山祖师的威望、影响力,为在经世致用小路上蜿蜒行走的左宗棠,开出了一条经世致用的大道。
湘官集团
左宗棠因为机缘结识了陶澍,迈出了平生大业的第一步。陶澍的关键步骤,是将“一个人在奋斗”的左宗棠,带进庞大的经世致用人才群。
陶澍组建湖南籍官员联盟——湘官集团,靠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姻亲关系。被他看中的人才,以儿女结为亲家的方式,将集团成员家族化,各种利益一体化,抱团来夺对国家权力的主导权。
胡林翼因为最早被陶澍看中,做了女婿;而左宗棠最后被陶澍看中,结成了儿女亲家。这就有点小麻烦了:虽然同岁,论年龄胡林翼比左宗棠还大四个月,但左宗棠却成了胡林翼事实上的长辈。胡林翼对左宗棠不得不改口,叫成“季丈”,也就是“季高丈人”,翻译成白话是“老三丈人”。大约胡林翼叫时有点不好意思,就以这个有点调侃而不失真的叫法,来破解两人年龄上的尴尬。
湘系经世派中心人物是曾国藩,因为曾国藩最会搞关系。如何利用清朝的集权体制弊端,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这首先得有个人在前面开路搞关系。陶澍与曾国藩、左宗棠三人之间,也有比较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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