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Sir突然放底声线,微微俯前:“你要调查杨锦荣?”
刘建明耸耸肩。
“梁Sir提醒过我们,任何涉及保安部的调查,事无大小,都要预先通知他。”
刘建明不置可否。
“喂!真的要调查他,记得留我的份儿!”
刘建明暗笑一下:“当然。”
张Sir离开房间,刘建明的笑容骤然僵化,他的面部肌肉失控抽搐,无法把视线从照片中杨锦荣的脸上挪开。
杨锦荣究竟是什么人?他和我一样,是众多被韩琛指派入警队的卧底吗?
我能够想出他的身份,他同样能够得悉我的身份呀。
这……要将自己的过去埋藏,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把对方埋葬。
对!韩琛的人,在这世界上只能够活一个,不,并非如此,应该是一个都不能活。
只要把其他同类铲除,那么昔日的刘建明自然会被消灭净尽,不留痕迹。
当天我狠下心杀死大B,不就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吗?
对了,杨锦荣的想法与我相同,陈俊就是因此而被他铲除的。
陈俊早料到大难将至,于是找私家侦探拍下了这数张照片作为自保的筹码,那天他就是要和杨锦荣谈判,可是杨锦荣不跟他妥协。
这也理所当然,以梁Sir对杨锦荣的信任程度,这几幅照片根本无法动他分毫;相反,杨锦荣却取得了他与韩琛交谈的录音带。
杨锦荣拿着一块一百万的筹码,陈俊却只有一个一百块的筹码,哪有得赌?
陈俊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一怒之下以自己的命孤注一掷,杨锦荣没理会他,结果他自杀。
如此推敲,其他韩琛的余党,极可能也是被他举报的。
现在,或许只余下我一人。
只要他把我也铲除,那么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关键是,在他手上,会有我和韩琛交谈的录音带吗?
该没有吧,假如有,他应该早就向我动手了。
不,并非如此简单,他对我和其他同类不排除有所顾虑,因此才会采取逐一击破的策略。
在众多韩琛派进警队的卧底中,以他的职位最高,打后的……就是我吗?!然后是陈俊?
陈俊是督察,较早前自杀的莫文晖是见习督察,再之前的刘兆祥是警署警长……
我明白了!
纵然他集齐了我们的录音带,但他也不能排除在我们手上会有他的录音带,假如他贸然发动清洗行动,难保不会引火自焚,作茧自缚!
在理论上,职权越低的警员,手上掌握了他带子的机会越低,于是,他便因循这个推论,把同类逐一击杀。
那么说,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我再不能怠慢,他的权力比我大,形势比我好,我要先下手为强。
我要快杨锦荣一步,把他的带子弄到手。
不单是这样,我还要把我落入到他手里的录音带夺回来。
“喂!喂!”捧着咖啡的张Sir站在刘建明面前叫唤他,“你想什么想到入了定?”
刘建明挤出笑容:“没什么。呀,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什么呀?说好了并肩作战嘛。”
“我知道,但是我习惯了一个人思考……这样吧,我今晚把思绪整理好后,明天再跟你谈,好吗?”
“这……”
“就这样吧,明天见!”
夜阑人静,内务部的办公室内只余下刘建明一人。面容憔悴的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研究警局的平面地图。
一会儿,刘建明把涂得乱七八糟的地图卷起,穿上工程部维修人员的装束,挽起工具箱,神态自若地经过保安部的门口,鸭舌帽下的一双眼睛扫视门旁的智能卡出入系统。
刘建明在庶务部待了近1年,职务上经常要与工程部的人员合作,他清楚知道所有闭路电视的位置,他贴近墙边,沿着监察范围以外的盲点行走。
成功进入位于保安部旁边的电表房,因新警察大楼的装修工程尚未完成,电表房内的闭路电视仍未运作,他大模大样地拿出手提电话,拨电。
听筒传来电话录音:“Security Wing。 We are not available to answer your call at this moment,please leave a message。”
等了一会儿,刘建明再重拨,听筒传来同样的留言。
收起电话,打开工具箱,拆开一条电线喉管,从喉管的连接位置掏出电线,刘建明蹲下窥视在小孔另一边的情景,确认是杨锦荣的房间。
房间内灯火通明,可以斜斜地看见计算机屏幕仍亮着,而在写字台旁,放了一个柜子,型号及大小与刘建明房间内的那个一摸一样。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微型的无线镜头,安装到小孔的位置,把角度瞄向柜子。
穿着西装的刘建明走入停车场,瞄一眼A6的车位,开走他的SAAB Wagon,在街角停下,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警署的入口。
约两个小时后,杨锦荣驾车返回警署。十分钟后,刘建明驱车入进,把车子停在杨锦荣的房车旁边。
刘建明下车,迅速窜到杨锦荣的房车后面,躺下,钻进车底,装上一部追踪器,摁下开关。
这时,杨锦荣突然折返,刘建明听到脚步声传来,赶忙爬起身,不巧手提电话响起。
杨锦荣走向车位,听到电话铃声,抬头一看,只见刘建明站在柱后,在说电话。
“陈律师,麻烦你跟她说一声,上次我提出的问题,她一天不给我答复,我也不会签字。”刘建明望一眼杨锦荣,“我知道,她有了答复你再给我电话,我说她有了答复你再打电话给我,就这样!”
杨锦荣打开车门,笑着回望刘建明:“刘Sir,这么晚?”
刘建明笑了笑,取出汽车遥控器,按下。
杨锦荣迎上他走近:“与老婆吵架吗?”
“不好意思,有没有吓到你?”
杨锦荣叹一口气:“做人并不容易,你小心点。”
杨锦荣的话别有用心,像在讥讽自己,刘建明无名火起:“小心什么?”
杨锦荣愕然:“别误会,我只想提醒你我的停车技术很差,小心你的名贵旅行车我被损。假如有什么损毁,记得向我追讨。”
刘建明讪笑:“放心,我一定会。”
“呀,你的律师真能干,凌晨两点还找客户谈公事,以后如果我有需要,介绍给我好吗?”
“好呀,他最擅长替黑社会打官司。”说罢,刘建明登上车,刺耳的轮胎磨擦声响彻停车场。
杨锦荣目送刘建明离去后,探手进车厢取出一部手提电话,电话内装置摄录功能,杨锦荣按下播放键,画面上出现了刘建明的影像,他站在车尾窗前,鬼鬼祟祟地蹲下身躯。
杨锦荣嗤笑一声。
刚才他把房车驶进警署时,从倒后镜中发现了坐在旅行车上的刘建明。
这晚刘建明干的事已经够多,但他像吃了兴奋剂般无法把自己控制下来。
他把车子驶出警察总部,拐了个弯,来到总部后面的一条暗街。
刘建明下车,走到警察总部的后门,用智能卡进入。
刘建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桌上的计算机开启,将一部讯号收发器连接到计算机的显示卡上,启动程序,杨锦荣房间的画面在计算机屏幕上呈现。
刘建明戴上耳机,把杯中余下的少许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冷,苦涩如药,但他像没感觉到,骨碌一声喝下,眉头没皱一下。
画面中,杨锦荣正在使用计算机,一点没察觉到头顶上的冷气槽与身旁的墙脚装置了微型镜头。
刘建明按下键盘上的方向键,将镜头的电子放大倍数,尝试观看杨锦荣正在看的计算机屏幕,然而角度太斜,再放多大也是徒然。
这时有人来敲杨锦荣的门,叫他去开会,他走出房间。
刘建明顿时焦躁不安,拿起空杯子来喝,然而他感觉不到有液体流进口腔,他低头诧异地盯视杯的内壁良久,杯子是黑色的,从杯的底部他看见一张扭曲了的面容,他震栗,惊叫一声把杯子大力扔掉。
他揉搓眼睛,认定是自己眼花,于是从抽屉中拿出两盒用完即丢的隐形眼镜,把旧的脱掉,配戴上新的,俯身拾起落在地毡上的杯子,冲了即溶咖啡,紧张兮兮地再往里看,这次那张恐怖的面容不见了,他心安理得地坐回座位,等待杨锦荣再度出现。
一分一秒过去,疲惫不堪的刘建明再也撑不住了,他不情不愿地阖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伏在桌边。
一会儿,半睡半醒的他感到屏幕的光线有所变化,赶忙抬头观看。
一看,他差点儿被吓得魂不附体,连人带椅退后了两尺。
只见屏幕中的杨锦荣正盯视着自己。
再看一会儿,原来杨锦荣只是在抬头沉思,接着他在房间来回踱步,最终在柜子前停下。
刘建明转看从另一个镜头拍摄所得的画面,放大,杨锦荣伸手去扭动夹万的密码盘。刘建明想把读数记下,奈何画面的清晰度不足。
柜子被打开,刘建明隐约瞥见里面藏着一排排的录音带,格式与韩琛所用的一模一样!杨锦荣从中取出一盒,放进一个信封,在上面写字,关掉计算机,关灯离去。
刘建明飞快地从椅子跃起。
杨锦荣的房车驶出警察总部,同时刘建明已登上停泊在暗街的绅宝旅行车。
启动GPS导航系统,在杨锦荣的房车底部的跟踪器发出讯号,系统画面上一闪一闪的红色圆点开始移动,刘建明发动引擎。
刘建明驾车在小路上行驶,跟踪在大路上杨锦荣的车子。
杨锦荣在车上打出一个电话,说了两句便挂线。
红点停下,刘建明扭动方向盘,驶出大路,杨锦荣的房车在一个邮箱前停下。
杨锦荣将一信封投入邮筒,然后驱车离去。
两分钟后,刘建明从车厢拔出点火器,下车步行至邮箱,环视四周,从口袋掏出一张钞票,点燃,投进邮箱。
刘建明回到车上,邮箱冒出浓烟,他正要驾车离开,瞥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邮箱前,人影面向邮箱,一动不动,身上穿的大概是西装,身形好像比他高大,又好像差不多,发型与他的十分相似,也是梳平头装。
人影徐徐回头,刘建明相信他是在看自己,纵然对方的脸孔黑作一团。
敌不动,我不动,两人就这样遥遥相望了一回,然后那人从身上掏出什么,放到耳边,刘建明的电话响起。
刘建明惊愕,接听,对方没有说话,听筒只传来阵阵敲击声。一听,他便知道是摩氏密码。
“w…e c…o…o…p…e…r…a…t…e i w…i…l…l p…r…o…v…e y…o…u…r i…d…e…n…t…i…t…y”(我们合作,我替你取回身份)
刘建明惊颤,指头反射性地跳动:“w…h…o a…r…e y…o…u”(你是谁)
对方回答:“a…s…k y…o…u…r…s…e…l…f”(问你自己)
刘建明顿感天旋地转,他紧闭上眼睛,大力而急促地摇晃头颅,再睁开眼,人影已不知所踪。
然而,他听见阵阵金属的钝音,从邮箱旁边的小巷子传出来。
刘建明立即松开离合器,挂倒档,大力踩下油门,在路口转挂一档,扭动方向盘,他知道那巷子很短,打算绕到另一头追截那人。
在巷口前煞车,金属磨擦声越见响亮,巷内有一个身影在移动,刘建明跳下车,上前一看,只见一个老婆婆拖着一串铁罐在拾荒,那人已经不知所踪。
※ ※ ※
两天后,几名军装警察在李心儿的医务所内进行调查,内里一片凌乱,遗留下被爆窃的痕迹。一名女警替李心儿落口供,刘建明匆匆赶到,向女警出示委任证。
“发生了什么事?”刘建明问。
“今早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最惨是计算机被抬走了,里面有许多病人的病历。不过偷了也没用,用密码锁上了。”她顿一顿,“或许是第六感吧,所以我才会把陈永仁的档案预先备份了。”
刘建明露出紧张神色:“那么你的密码写在哪儿?不会被一并偷走了吧?”
被一言惊醒,李心儿不期然慌张起来,她在桌上摸索了片刻,垂头往垃圾桶一看,释然一笑,从中拾起一个相架。
刘建明看着相架里的照片,也笑了。
照片中的她,倚坐在车头上,车牌是BB833。
李心儿突然定眼望他:“你怎么了?双眼通红,失眠呀?”
“没什么,最近在忙一件案子,两天没睡。”
“这样不成呀,案件天天发生……先睡一觉再算吧。”
“不用了,再多忙两天,就应该解决了。”
李心儿一脸关注,心怀感激:“你没空便不用跑来嘛,真是。”
刘建明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在刘建明房间的桌子上,多了一部计算机,李心儿的计算机。而另一部,继续在监视杨锦荣的房间。
刘建明在李心儿的计算机上输入密码BB833,陈永仁的档案被成功开启了。
在屏幕上出现陈永仁的病历表,按到下一页,是他的治疗纪录,李心儿详细描述了陈永仁每周说过的话,他的动静,她对他的病程评估,她对他的身世揣测,还有感情溢现的结论,以及充满了忧虑、愤恨、快乐、悲伤、思念的附注。
说是病历,倒不如说是李心儿的感情日记,难怪她回港后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到医务所把这些资料备份。
读着李心儿的日记,刘建明不禁想起自己与Mary濒临决裂的关系,他不禁失声苦笑。
与陈永仁、黄Sir、韩琛等经过连场恶斗后,屹立在尸骸中举起胜利手势的是自己没错,然而得胜的奖品,原来是人间地狱的盟主宝座。
此刻的他忽然很羡慕陈永仁,他的身份是被盖棺定论的好警察,“英勇捐躯浩气长存”八个金漆大字将永久刻在他的墓碑上,而且,他所爱的人将永远爱他。
李心儿拥抱着他痛哭的情景萦于脑海。
他突然很希望自己是陈永仁……
房间中只有从屏幕与台灯发出的微弱光线,电话铃声响起。
刘建明清清喉咙:“Infernal Affairs。”
“喂,韩琛跟沈澄到底什么时候交易?”听筒传来黄Sir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捏一下眉心:“我不知道。”
电话的另一端蓦然静了下来,刘建明把眼睛睁开:“喂?喂——?”
握着听筒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把电话挂断,继续看李心儿的日记。
2006年6月24日,我在中央图书馆碰上陈永仁。
陈永仁这个人太过于自我保护,我想先介绍他看些心理书籍,然后再逐步打开他的心扉……
在图书馆内,我发现陈永仁鬼鬼祟祟在窥看两个男人,一位是身高六呎的英俊青年,一位是染了一头金发,身材矮而胖的中年男人,两人站在书架前窃窃私语……
事后我问陈永仁,他说那个青年是个马夫,我相信他才怪。
陈永仁就像个小朋友,表面逞强,经常爱捣蛋,其实非常渴求别人的关怀……
注:在半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那个青年叫杨锦荣,是保安部的总督察。
我在电视新闻报道中看见他接受记者提问……
“果然是这样,哈哈哈,果然是。”刘建明喃喃自语,像为事情一如他所料而高兴,他干劲十足地回身观望另一个计算机屏幕。
屏幕上贴了一张A4大小的透明胶纸,胶纸上用笔画了一个红圈,绕着圈画有类似时钟的刻度。
他把安装在冷气槽上可作一百八十度转动的镜头调校至最小的角度,杨锦荣的房间没有关上门,可见门外不远处有一座蒸馏水机,他把镜头拉近,机座上还有大半瓶蒸馏水,刘建明不耐烦地抿一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