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折返。”
“这……不成呀,阿仁去交货了呀!”
韩琛冷冷地说:“不用理会他。”
尽管不情不愿,傻强也唯有听命。
车子驶下天桥,在回旋处兜一个圈,车隧尾随。
大副把粗麻绳索绑到码头的铁锥上,绕上几圈,拉紧,货船在船坞泊岸。
叼着烟的沈澄深吸一口,把烟蒂弹到老远,站在前面的沈亮正指挥众手下准备上船。
陈永仁从船舱现身,等了一会儿,依然只有他与身后的几个喽啰,沈亮不禁问:“韩先生呢?”
陈永仁一怔,韩琛从尖沙咀夜店直接出发,该比他早到达船坞呀,他连忙取出电话:“
我打电话找他。”
他上岸,打了几回均未能接通,沈澄眯缝眼睛盯视他,陈永仁手心冒汗。
“刚才电台说青山公路发生严重交通意外,一定是塞车。”陈永仁强作轻松,“呀,琛哥的电话大概没开,我打给傻强,他与琛哥同车。”
陈永仁按键,这时沈亮的惊叫声从船舱传出:“大哥!”
沈澄回头一看,在船板上,沈亮与众手下围着几个木箱站着,木箱是从船舱抬出来的,内里装载的只有奶黄色的泡棉,军火枪械不翼而飞。
沈澄脸色大变,陈永仁震慑,然而他的一个手下比他更惊慌失措,眼看大事不妙,率先拔出手枪。
一人拔枪,其他人自不会坐以待毙,连锁反应一触即发,枪声划破长空。
油站旁,几辆黑色房车停泊在路边,众人倚站在车子旁一边抽烟,一边对老大突然停止行动议论纷纷。
President房车内,傻强表现得非常激动。
“什么?琛哥你……那批军火价值超过一千万,你还给人家啦!大陆人很狼胎呀,我们得罪不起呀,会死人的!”
这晚的韩琛并不如平日般冷静,眼神犹豫不定。
大陆黑帮不是好惹的,这个他当然心中有数,然而他有他的理由:“昨天我收到消息,说几年前沈澄曾被公安拘捕,然后便人间蒸发了一段时间。”他定眼望着傻强,“假如他是来设陷阱给我踩的,假如他不是沈澄,那怎么办?”
傻强不以为然:“哪个三八告诉你的?”
韩琛把目光从天上的月亮移落到傻强的脸上:“我的命告诉我的!”
傻强并未妥协:“跑江湖的,谁没被拘禁过?琛哥你也被捕过不知多少次啦!不过每次都没证据起诉你而已。”
“不,我总觉得事有蹊跷,”韩琛略沉吟,“我三番四次刁难他,他却对我忍气吞声……沈澄赫赫有名,他有必要卑躬屈膝来找我谈生意吗?”
“这……这有什么值得奇怪?无论他在大陆势力有多大,来到香港还是不及地头蛇,他要搭通天地线,对你谦逊一点也不足为奇呀!再说,大人不记小人过,或许他有大将之风,不跟你计较呢!”
每每在危急关头,傻强的慧根便会发挥威力,他的分析不是没道理,只是他的说法太过直接,令韩琛听起来感到不是味儿。
触怒了韩琛,就算更有道理,他都听不进耳:“不用再说,我决定了的事没人能够改变。”
傻强不服气:“如果沈澄就是沈澄,那如何?”
“我会把所有货物还给他,额外再加二十巴仙,以后与他合作。”
“那么阿仁呢?你有替他设想吗?无论你的估计是对是错,他都是死路一条!”
韩琛没有回答。
“喂!你说句话呀!”傻强平日胆小如鼠,但说到情义,他会不惜顶撞老大,他会不平则鸣。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韩琛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呀?别扮高深好吗?你明知那条是黑路,你叫他走,然后在后面感慨万千,摇头叹喟:‘路是他自己选择的?’琛哥,你以为在拍戏呀?”
韩琛理亏,怒吼:“下车!”
傻强震慑,乖乖下车,可是他并未放弃,隔着车窗继续说服韩琛:“琛哥,别耍我们啦!究竟阿仁如何?我这一生只有一个直属手下,你不是这样对我吧?说到底,我和你也出生入死过。”
韩琛没好气,回头向站在后面的手下示意,众人立即上前把傻强挟着,拉到老远。
爆发一轮枪战后,船坞看似恢复平静。
在码头上与船板上,躺卧着沈亮与双方的喽啰,死伤严重,不过陈永仁与沈澄都不在其中。
持枪的陈永仁正藏身在船坞的一幢建筑物内,他从货架中探头出来,看见在漆黑的尽头有一线光,他急步往前,证实是个出口,偷偷舒一口气。
沙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陈永仁担心是否是自己鞋底与地面的磨擦声,他保持着步伐不变,侧耳细听,证实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人。
步行到一等腰高的大铁筒后,他借故需要绕道,急速转身,开枪。
枪火划破黑暗,然而不止一道光,是两道。
陈永仁与身后的人同时开火,那人正是沈澄,他脚部中弹,跪倒地上,手仍然挺拔地举着手枪。
反观陈永仁,他的右手背中弹,手枪飞脱。
沈澄强忍痛楚,一拐一拐走到陈永仁面前,枪口向着他的前额。
“韩琛把我们的东西弄到哪儿去了?”他微微喘息。
“你自己去问他!”肉随砧板上,陈永仁懒得去辩解,他自己也是满肚子气。
沈澄沉默片刻:“刚才你为什么不瞄准我的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交手?”
陈永仁想了想,的确,刚才他回身开枪之际,手枪本是握在视平线上,只因他刻意把发射的角度往下移,才会慢了一拍,给沈澄成功还击。
“那你呢?你为何不向着我的头开枪?”
在幽暗的氛围下,两人沉默互看,希望洞察到什么。
室内的光线骤然起了变化,沈澄看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出口处,手举着枪。
沈澄下意识认为来者是韩琛的人,遂伸手把陈永仁翻过身,拉到自己身前作挡驾,然后用左臂箍紧他的脖子,枪口压着他的太阳穴。
陈永仁也在努力察看来者是谁,他希望是黄Sir。
按道理,黄Sir在1个多小时前已收到他的讯号,无论如何也该抵达了吧?!
结果两人都错了,至少在表面上是错的。
沈澄认得出来者是一名警察——在沈亮被捕当日,他在保安部见过的一名态度嚣张的警察。
“你们是一伙的?”沈澄问。
杨锦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便开枪吧,让我省下一颗子弹!”
陈永仁愣怔;“喂!你算是什么警察?教唆杀人?”
他似笑非笑:“别替我担心,读学堂时,我写report成绩拿A的!”
陈永仁苦笑一下,不明白杨锦荣在这时候,何以会提起读学堂的陈年旧事来。
“怎么了?沈澄,你究竟开不开枪,别浪费我时间。”杨锦荣说。
“假如我说不呢?”沈澄说。
“那我来帮你!”
喀嚓一声,杨锦荣将手枪上镗。
不要怕!定定心!我们已在更好的路上了;不要后退,发展你的力量罢。
—— 但丁(1265–1321)
蓝天白云下的浩园,气氛肃然,李心儿与刘建明站在陈永仁的坟前,神情哀伤。
“你真有心,一回来就探望他。”刘建明说。
李心儿望着墓碑上陈永仁的照片,苦笑一下:“有心却不中用,没有你,他死了也无法恢复警察身份。”
刘建明垂首:“这只是我的分内事,而你,为了他连医生执照也险些被吊销。”
李心儿吁一口气,“只认识了他5个多月,见过21次面,就是无法把他放下……”
刘建明见李心儿双眼泛红,也感触起来:“假如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我会死而无憾。”
李心儿回头,知道他想起太太Mary,对着刘建明莞尔一笑。
两人走出浩园,李心儿从肩袋中掏出一个包了花纸的长形小盒,递给刘建明。
“手信?”刘建明说,李心儿笑了笑。拆开,是一个水晶勋章。
“这么破费……多谢。”
“我弟弟说要在布拉格买手信,不二之选是波希米亚水晶,我本来有点抗拒,觉得太惯例,不过当一看见这个,便感到最适合你不过。老板说,这是仿照捷克军人的最高荣誉勋章雕制而成的。”
刘建明把勋章放在掌心,在日光下折射出夺目耀眼的光芒,他无法直视,怔怔地把勋章放回盒中。
“你去了多久?”刘建明说。
“3个多月,不太习惯。”她顿一顿,“原来去到哪里都是一样。”
“把事情告诉你弟弟了吗?”
“嗯,他跟我谈了一大堆哲学,叫我读他偶像昆德拉的《玩笑》,我看完了,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是回来继续做心理医生吧,我想在替别人医治的同时,我会潜移默化地得到治疗。”
刘建明点头:“去喝一杯好吗?”
两人登上房车,没察觉到在不远处,一个剪平头装的中年男人正在观察他们。
房车朝男人的方向驶去,男人一拐一拐的转过身,发出阵阵铁石磨擦的声音。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提电话,按键,对着话筒说话。
“我回来了。”
“你猜我在浩园看见谁?”
“刘建明。”
“他与一个长发女人来看陈永仁,女人有点面熟。”
“不,他妻子的照片你给我看过,不是她。”
“对!就是那个李医生。”
黄昏,医务所的大门打开,信件撒满一地,室内的家具全部盖上白布。
李心儿的步履有点轻飘,面颊绯红,显然是喝醉了,她拉开铺在桌上的白布,尘埃飞扬,她咳嗽不止。
“你没事吧?”在旁的刘建明关心地问。
“放心啦,我的酒量顶刮刮。”
她傻傻地笑,按着计算机,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打开陈永仁的档案,把一张磁盘塞进读碟机。
“你在干吗?”刘建明看见陈永仁的档案,不期然紧张起来。
“下个月这里租期就要满了,我要搬了。”
“你还保留着他的档案?”
她微笑着抬头,“他虽然死了,但仍是我的病人。”说罢,把鼠标移动到储存键上,按下。
刘建明看着读碟机的显示灯一亮,心里七上八落。
李心儿的这一连串动作叫他忐忑不安,他神经质地猜度她特意把陈永仁的数据备份到磁盘上,究竟有何企图?
“你的计算机……和这里的家具都不要了吗?”他故作轻松地旁敲侧击。
“谁说的?我这部计算机不过买了一年多吧,还很新呀!”李心儿的身子摇摇晃晃,语调明显比平日轻飘。
刘建明挤出调皮的笑容:“那你干吗把他的档案储到磁盘上?”
李心儿欲言又止,娇羞地说:“不关你事。”
刘建明避免太刻意,不再追问,他已暗自盘算出一个计谋:“是了,今晚你打算留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在办公室睡不着的,不像他……”说到这里,李心儿心情急堕,她怔怔地朝窗边的水牛皮卧椅望去,卧椅被白布覆盖,但在她的眼中,她不但能够清楚看见它的形状,她还能看见躺在上面的他。
李心儿喃喃自语:“他说自从当上卧底后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只有在这里才能够酣睡!”她深吸一口气,“我记得他在那晚说明天要去找你,过了明天就没事,岂料他在那天便……”
她无法说下去,斗大的泪珠滑下脸庞,刘建明拍拍她的臂膀。
“可以借你的肩膀一用吗?”李心儿哽咽说。
刘建明在她身旁蹲下,她像个小女孩般抱着他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李心儿拭去泪水,抹抹刘建明被弄湿了的肩头,腼腆地笑,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回身从计算机取出磁盘,站起。
“走吧。”
刘建明点头,随手从桌上的名片盒拈一张。
“想以后光顾我的诊所?走吧!”
“嗯,我帮你锁门。”
刘建明跟在李心儿身后,锁门时,将名片卡在门框与门之间的锁槽上。
15分钟后,医务所的门被轻轻推开,刘建明拿着电筒走进,走到写字台坐下,按着计算机,计算机屏幕上显示:请输入密码。
他反手握电筒,小心翼翼地检视键盘上的尘埃,在“B”、“8”和“3”三个键上的灰尘较其他的少。
刘建明略一思索,按下B83,输入。
屏幕显示密码不符,请重新输入。
刘建明顾盼四周,翻翻桌上的文件,没有线索,他再尝试,键入38B。
屏幕上显示红色的警告字眼:密码不符,再一次输入错误,系统将被封锁。
刘建明看着屏幕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信心尽失,决定放弃。
第二天,警察总部内务部里,刘建明拿着杨锦荣与沈澄的照片在察看,坐在他对面的是张Sir,桌上堆满文件。
照片共有三张,仰角拍摄,地点相同,背景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在左边仅能看见一座大厦的玻璃幕墙。从两人身上的衣物推断,拍摄时间应该在冬季。
三张照片,其中两张两人站着倾谈,另外一张杨锦荣跪在地上,沈澄站在旁边,抬头望远方。
“知道拍摄地点吗?”刘建明问。
“背后大厦的能见范围太小,难以估计。”张Sir答。
“是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吧?”
“可能是空旷的广场,可能是天台。”
天台?刘建明心里一凛,但并未形于色。
经张Sir一说,刘建明想起来了。一年多前的那天,他从那幢大厦的玻璃幕墙瞥见陈永仁的倒影,在转身之际,被陈永仁制服。
这是四方大厦的天台。
两人到那里干吗?刘建明大惑不解,难道……是企图搜索他的犯罪证据?
他暂停思索,问:“沈澄与韩琛的关系呢?有什么头绪?”
“韩琛与沈澄在一年多前注册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但公司从没正式运作过,可能是故弄玄虚的把戏。”
“什么意思?”
“在一年多前的一个晚上,黄Sir接获线报,相信就是陈永仁给他的线报,说韩琛与沈澄要进行军火交易,岂料在出发时,杨锦荣突然杀到,勒令我们把行动取消。”
“这……但是以黄Sir的性格,他怎会同意?”刘建明很惊讶。
张Sir冷笑一声:“后来连梁Sir也出现帮杨锦荣,你说能不从命吗?”
刘建明满腹疑团,喃喃自语:“杨锦荣到底是什么人?”
“告诉你,一年前,在黄Sir出事前,我们不是发现了警局有韩琛的内鬼吗?当时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杨锦荣;然后在黄Sir殉职那晚,我大发雷霆,在会议室内质问你与梁Sir为何要查黄Sir,你知道当时我何以情绪如此失控?因为我怀疑你与杨锦荣一样,都是韩琛的人。”
刘建明嗤笑,笑得十分夸张:“哈!你的想像力真够丰富,那你有怀疑过梁Sir吗?”
“有呀。”张Sir坦然,说罢,也忍不住取笑自己。
刘建明拍拍他的肩膀,举起拇指揶揄他。
张Sir有点不高兴,摊开手解释说:“喂!也难怪我会这样想呀!杨锦荣要阻止黄Sir拘捕韩琛,梁Sir撑他;你派人调查黄Sir,然后黄Sir被韩琛的人杀了,他又撑你!你平心而论,他是否有可疑?”
“唔,的确有点可疑。”刘建明嘻皮笑脸地说,“喂!倒一杯咖啡给我可以吗?”
张Sir双眼圆鼓鼓的:“你又说喝了会失眠?”
“对呀,不过今晚我不打算睡觉。”
张Sir突然放底声线,微微俯前:“你要调查杨锦荣?”
刘建明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