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面对太子,心情亦是复杂。这人温润如玉,待姐姐也极力维护,却偏偏是他来操纵自己的婚事,左右自己的命运。说厌恶并没那么夸张,可说欣赏,也实在谈不上。
出于谨慎,静嘉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应是。
“既然进了宫,二小姐就去看看倪良媛吧,她这几日身子不好,心情也不佳,想来见了二小姐能好许多。”
“是,多谢殿下。”
见静嘉态度冷漠,饶是平易近人如太子,也有些失了耐性,“父皇有诏,小王先失陪了。”
静嘉垂首一礼,“恭送殿下。”
太子走远,岳以睦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抑仄住心中的冷笑,转而朝静嘉道:“你去找倪良媛罢,本王有事要与太子妃谈谈。”
静嘉知趣地独自往衍庆殿去,岳以睦脸上最后的温柔送给了静嘉的背影,转身往留鸾殿去。
这厢,静嘉甫至衍庆殿,她便遇上腹部微隆的苏良媛,两人相见,彼此都是尴尬。静嘉率先向她行礼,口称万福。
苏良媛恼恨静娴至极,连带着对静嘉的印象也不甚好,因而苏倪两家婚事作罢,她心底还是有着些许的宽慰。她可不希望自己嫡亲弟弟就娶这样平凡无奇的女子。
不过,宽慰归宽慰,见到静嘉,她总还是要冷言冷语刺上几句才肯罢休。静嘉惦记姐姐,并不欲在口舌上与苏良媛争个高下,因而只想任她说够了,直接去看静娴。
谁料,苏良媛越说越离谱,有的没的都往上编,最后更是冷嘲热讽着静嘉,“昔日巴巴儿地往状元郎身上凑,人家看不上你,又打我弟弟的主意,等见着了临淄郡王更是没脸没皮地上赶着,二小姐果然厉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全不顾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静嘉再听不下去,“还请良媛自重一些,这莫须有的事良媛若再说一次,臣女自会禀告太子殿下。”
苏良媛哈哈笑了两声,“你以为太子不知道吗?你以为这是我编出来哄你的事?二小姐呀二小姐,你还没你那狐媚姐姐一半聪慧呢……你以为嫁给王爷是攀了高枝做了凤凰了?我如今便提醒二小姐一句,你的王爷,还比不上我弟弟的一条废腿。”
“苏良媛!”静嘉面有薄怒,克制着自己斥骂的欲望,冷静地向她一礼,“臣女不想听疯子说话,请良媛容臣女先行告退。”
苏良媛并未因静嘉的暗指而有所失态,反而从从容容地露出微笑,“二小姐不必急着走,我还要再提醒二小姐一句,适才我说的话,可都是你未来的好夫君临淄郡王亲口传出来的。你以为你这样轻浮之人他身为皇子为什么娶你?若不是凭着你父亲,你觉得他会多看你一眼?”
静嘉身子微僵,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淡了下来。
苏良媛秾丽一笑,满意地看着静嘉神色由怒转疑,再由疑转惧,接着,苏良媛莞尔,“临淄郡王打二小姐的主意可不止一两日了,不然……二小姐以为,是谁屡次去求太子殿下,以倪良媛的名义召你入宫呢?情根深种?二小姐去打听打听,这满宫里没人不知道临淄郡王对原先的姚氏用情多深,至于对你,不过是看中你父亲的仕途前程罢了。”
信任
静嘉只觉她手心瞬间溢出了汗来,那汗却是冷的,冷到把她的手都冻成了一个拳头,伸不开也展不平。
苏良媛笑意盈盈地离去,那笑容像嘲讽,像同情,更像是幸灾乐祸。
静嘉突然想起去年过年时,静娴曾说过“你虽无心,不代表旁人没别的意思,凡事还是慎重些”,也许,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看得穿临淄郡王的别有用心,只有她……蒙在鼓里,以为那是个柳暗花明。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理智些,不要被旁人几句话就怀疑临淄郡王,但显然,站在这殿宇间,她只被逼仄的更忐忑、更急躁。
雪桂试探地拽了拽静嘉的袖口,“二小姐……咱们还去不去见倪良媛了?”
“不,不去了。找个地方陪我清静清静……”
留鸾殿里,临淄郡王勃然大怒。“你竟敢这么挑拨!”
太子妃从容一笑,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既然王爷害的太子殿下与本宫离心,本宫自然要做点什么回敬王爷了……王爷,本宫这是想教你也尝尝被人怀疑的滋味。”
见临淄郡王脸色黑如锅底,睚眦欲裂,太子妃更是得意地笑了出来。“王爷,您说……二小姐信不信您呢?”
临淄郡王仿佛被太子妃一句话便堵在了原地,是的,她说的没错,他几乎对静嘉没有一分的信心,甚至没有任何指望,指望她毫无防备的信任自己,更重要的是,他扪心自问,倪子温难道真的就不是他选择静嘉的原因吗?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在对手面前失控,片刻,岳以睦微微一笑,“本王还是要多谢皇嫂,若静嘉可以认清现实,与本王全心合作,得多亏皇嫂点拨。”
太子妃姿态从容,骄傲的面孔上露出恣纵的笑意,“静候佳音。”
岳以睦抿唇,躬身施礼,接着退出了留鸾殿。
他找到静嘉是在端本宫后园中,静嘉坐在石凳上,墨绿的马面裙裙摆撒开,好似一株无根的浮萍。静嘉的眼眶因极力忍泪而微微发红,唇角微抿,却仍然向岳以睦露出了些微笑意。岳以睦顿了顿脚步,片刻才走向她,“怎么没去看你姐姐?”
“嗯……”静嘉低首,思忖着该如何措辞,“适才,我遇上了苏良媛,她同我说了些话。”
岳以睦坐在她一侧的石凳上,面儿上是云淡风轻,“本王知道,太子妃使人编排的,意在挑拨你我。”
“她说的是真的吗?”
岳以睦一愣,偏首对上静嘉探寻的双眸,“我不知道她怎么编排的,你问哪一句?”
“你娶我……是因为家父的缘故。”
果然,岳以睦心里冷笑,太子妃之所以敢于告诉自己她的计划,并不惧他向静嘉解释,太子妃只要在静嘉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它自己便会生根发芽。
静嘉没有问谣言的来源,女子,大概都会更看重自己在夫君心中的位置吧?
岳以睦并未直接向静嘉解释,而是淡然问:“你觉得本王娶你为的是什么?”
静嘉歪头,极力去回忆当日在孙府的时候岳以睦同她说的话……是了,互知互信,全力支持。
“互知互信……全力支持?所以,也包括家父的支持?”
岳以睦伸出手,欲握静嘉藏在袖下的手,静嘉心中别扭,下意识地便躲开了。岳以睦无法,只能叹了口气,“算是吧,但至今,本王也从未叫你做过什么,不是吗?”
“你是在利用我。”
“不是。”
静嘉的冷静与平和瞬间被打破,“你是!你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好了对不对?你早知我会身陷囹囫走投无路求你帮忙是不是?”
岳以睦竭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仍然以沉静的口气回答:“不是,本王怎么知道太子打什么主意,你说话仔细些,这里可是端本宫。”
静嘉闻言,瞬间消声,沉默半晌方又道:“臣女想回家了。”
岳以睦一言不发地起身,迈开大步向外走去,岳以睦越走越快,直到静嘉几乎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岳以睦的速度。绵长的宫巷里只有她们主仆几人,洒扫的宫人都去休息了,红墙琉瓦间偶有飞过的几只鸦雀,带着凄惶的叫声,掠过这座冷血的宫城。
静嘉追了一阵,终于累的走不动,雪桂踉跄着扶住了静嘉,只听她家小姐哀哀地唤了一声“王爷”,然后抬首,那颀长身影果然停下了。
“怎么了。”岳以睦没有回身,静嘉能感觉到他也在极力压抑心中的火气。
意识到这一点,静嘉仿佛被豁然点透一样,他二人本就是对彼此没有了解、没有期许甚至没有退路的结合,何必在情感上给彼此这些束缚呢?
岳以睦明明告诉过她,“各取所需”,是她忘记索要她要的东西,也忘记给他,他想要的情绪。
“王爷……”静嘉呢喃一声,然后站直身子,走向岳以睦身旁,“互知互信,全力支持……我记得的,会做到的。”
岳以睦仿佛没料到静嘉会突然软化,有几分疑惑地偏首。
“不被利用,不被威胁,随心所欲……王爷还记得吗?”
静嘉的声音轻的像初春的暖风,不让你冷,却也并没有那样炽热的包裹。
岳以睦情不自禁地笑了,接着低头看向静嘉,“抱歉,一时忘了,这次让她们钻了空子。”
他没有护她周全,让她无辜地成为朝权争夺倾轧的牺牲品,她的清白她的名声,本不该让她们拿去利用,作为互相攻讦的匕首。
“没关系。”静嘉认真地回答岳以睦。“我也忘记去信任你。”
“本王有错在先,这算是惩罚吧。”不被指责,岳以睦的情绪豁然明朗起来,“这次的事,是太子妃做的手脚,恐怕宫里知道你事情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不然她不敢明目张胆告诉本王。”
岳以睦缓慢地拉开步子,试图同静嘉分析着时局,“本王先前同她说你我二人两情相悦,是以她认定只要让你误会本王必定百口莫辩。”
“没想到……”静嘉情绪上突然有一瞬几不可察的失落,“没想到臣女与王爷,该算是一种契约?”
岳以睦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说契约太冷漠,你会是本王的王妃,护你周全是本王的承诺。”
静嘉微笑,“做王爷的贤内助,也是臣女的承诺。”
岳以睦嗤然,“贤内助?你离那字还远得很呢……本王让阿童又给你包了几本书,回去多读史,三十六计总是要背下来的,嗯?”
“晓得啦。”静嘉近乎欢快地应下岳以睦的吩咐,她突然觉得岳以睦好像记住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自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可不可以帮我改掉?
——本王该娶你就会接受你的好与不好。
两人且言且行,静嘉心情一好,少不得俏皮地与岳以睦开些玩笑,岳以睦只当她是少女心性,没太在意,看着身边雀跃的绿色的身影,他突然很想抱抱她——他的还年轻、还单纯的小妻子。
他已经多久没有去拥抱过一个人了?
静嘉是在马车上才与岳以睦又聊起了宫中局势的话题,她没见到姐姐,心里却依然有几分惦记。岳以睦安慰着劝道:“不论别的,单是有太子在,倪良媛便不会太难过,哪怕只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都会给倪良媛应有的体面。”
“说是这么说,可今天苏良媛的冲我的态度……我实在是担心姐姐那样温顺的性子,指不定要吃多少她们的闷亏呢。”
岳以睦冷作一笑,“倪良媛入宫都那么久了,还能半点勾心斗角都不懂?你也太小看她了。”
也太小看宫廷的可怕。
静嘉有几分怀疑地瞥了眼岳以睦,“王爷……太子妃和苏良媛为什么要针对你呢?照理说,她们也无非是看姐姐不惯,看我不惯才对。”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岳以睦神色有些古怪,抱臂看向静嘉。
静嘉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蹙眉,“我怎么知道,王爷不是与太子殿下关系很好吗?殿下如今开始忌惮王爷了?”
“哈。”岳以睦凉凉一笑,伸手按在额心上,“这件事,以后本王再同你详述因果……本王不想骗你什么,而此刻也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你只消记得,不必太信任太子,更不必太看好他。”
静嘉不明其意,眉心仍有着微微的皱褶。
岳以睦伸手将她眉央抚平,温声劝道:“别多想了,朝政上的事本王自己来解决,你们女人间的事,本王与你一道解决……外面的种种传言,你最好同令堂支会一声,早做应对,本王尽力压制,若……力有未逮,只怕要辛苦你少与令堂出去走动了。”
“我省得的。”静嘉颔首,“母亲身子不爽利,本就少了应酬,父亲不许我常抛头露面,自然是陪母亲呆在家中,王爷安心便是。”
马车应声而停,岳以睦朝静嘉安抚地笑了笑,“本王不送你进去了,代问令尊令堂安好,有事让胡豫中来找本王。”
“知啦。”静嘉半是不耐烦,又半是欢喜地应下话,转身便跃出了马车,岳以睦靠在车壁上,垂下眼眸,将眼底的暴戾和压抑尽数敛去……父皇最近传太医的次数比往年多了不知多少,太子怕是,按捺不住要打压自己的势力了。
别扭
宫中诸事,静嘉如实交代给了邵氏,邵氏虽急,却也知个中纠葛并非她一介外命妇能理得清的。说起来,如今种种事端,都是为临淄郡王而事起,思及此,便是邵氏忠君爱国的思想深入骨髓,也忍不住埋怨,“怪道坊间都说临淄郡王命硬,我看未必是无端之言。”
“娘——”静嘉不依的哼了一声,“娘是在咒女儿么。”
邵氏被她堵得一愣,接着叹道:“娘还不是担心你嫁过去受苦?到时你随王爷就藩,千里迢迢,若是出了什么事,娘和你爹也没法子照应你,你可怎么办。”
静嘉像幼时一样蹭到邵氏怀中,“王爷应承过我了,他说他会护我周全,娘就别担心了。”
“你啊你,就是人小鬼大,小时候瞧着是精明,长大了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邵氏拍着静嘉的手背,喟然一叹,“他今日觉得你好,自然百般应承你,来日有了旁的妾室,你以为他还会事事替你考虑?”
静嘉闻言,不由一愣,她几乎忘记想到这一层。“娘,父亲什么事都会替您考虑吗?”
邵氏知道女儿在担心什么,安抚地捏了捏了她的小手,“我是你父亲的发妻,你也会是王爷的王妃,他们男人,不会不顾嫡妻的面子任性妄为,但前提是你也要做好你嫡妻的本分,不失责,更不逾矩。”
静嘉似懂非懂地看了眼邵氏,她其实明白母亲在暗示什么,却不太愿意想到那一层。
见女儿懵懂不语,邵氏无奈一叹,索性把话挑开了,“等你嫁给王爷,生下长子,一定要记得给他的体己人开脸面,别让王爷主动找你来提。这样他会念你的好儿,日后才不下你的面子,叫你为难,记得了?”
“女儿明白。”静嘉朝母亲一笑,既未反驳,也未多作评价。
纵是古代,也没有女子不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静嘉心里明白,比起虚妄的真情,倒不如期许一份安宁。她唯一能争取的,大概也只有安宁。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静嘉几乎没怎么有临淄郡王的消息,从倪子温早出晚归的状态来看,怕是朝政之事繁冗得很,连父亲都疲惫至此,况且他一个皇子?
静嘉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胡太医转达她对岳以睦的关切,任何感情都需要经营,即便她与岳以睦之间并无太过浪漫的爱意,她也不希望两人淡漠如陌生人。
最好是朋友,可以交心、依赖的一对朋友。
他在她走投无路时给了她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么她就用细水长流的温柔灌溉两人的关系。他们需要给彼此足够真诚的内心,来稳固一个充满冒险的婚姻。
转眼又是四月,静嘉的十四岁生辰在润物细无声的濛濛小雨中到来。因着坊间也有对静嘉的种种传闻,加之静嘉如今身份不同,邵氏只邀了最亲近的孙家来替女儿庆生。
因再下一次生辰就是及笄,是以邵氏并没让赵菡做得铺张太过,只吩咐厨房做些静嘉素日喜欢的菜品便可。赵菡因知今日孙毓慎会来,便料想自家妹妹必会同往,是以一早儿就呈现出了雀跃的神采。
静嘉先是在“明月引”受了雪桂、绿玉的拜寿,嫁出门子的姚黄、魏紫也托人递了话儿来。静嘉照着旧习给她们各封了个红包,算作赏赐。
赵菡身为长嫂,替不在家的敦堂也送了一份贺礼,静嘉与她只维系着表面的和平,因而说了番漂漂亮亮的客气话就作罢。
直至临近午晌,孙府的车马到了府,始终气态平静的静嘉才终于露出了期盼的笑意。
邵氏身子不豫,静嘉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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