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兀自理着裙面儿,顺便望向那十刹海上一片碧油荷叶与亭亭玉立的盛放荷花。正午刚过,是最热的时候。静嘉自己接过扇来摇着,依旧不得纾解。阿童上前向临淄郡王行了礼,说话的三个人才齐齐望向静嘉。静嘉把扇子递给了魏紫,走近几步,朝临淄王一欠身。“王爷万福。”
临淄王伸手扶了她一把,“二小姐请起,酷暑未过,实在是麻烦二小姐了。”
“承蒙王爷看得起,莫说酷暑,便是数九寒天,臣女亦是要来的。”静嘉笑吟吟地回了句话,却是低眉顺目,并未抬眼。
临淄王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毓慎道:“小瑾已经来了,在亭中等你呢。”
静嘉抬头朝毓慎微笑,入了夏,毓慎仿佛又长高不少,与临淄、敦堂二人的差距也在不停缩小。说起来,再过一年毓慎就够岁数找老婆了。静嘉的春心荡了一荡,孙婶娘,快来我家提亲吧!
临淄王不动声色地瞧着静嘉的神态,过了半晌儿才接上话儿,吩咐着阿童:“你带二小姐到凉亭里去吧,顺便让人把屏风竖起来。”
阿童称是而退,静嘉收回在毓慎身上的目光,忙随上阿童。
十刹海说是海,其实不过是个湖,因周围有十座寺庙,故称十刹海。这在京城里算是片不小的水域,夏有荷叶接天,冬有积雪茫茫,四季景色俱是怡人。十刹海周围多住皇族公侯,昔日相府,便离此处不远。
湖面上架有平桥,将湖中的三座凉亭串在了一起。此时阿童引静嘉去的,是最东面的那一个。最西侧的安排给了士子们赋诗赏荷,中间最大的一座,则是留给临淄王。
静嘉走得近了,发现中间那座亭中还有几个丽服少女,手抱琵琶,亲昵交谈。静嘉免不得好奇,问向阿童。“那几位是哪家的小姐?怎么在那座亭子里。”
阿童面色讪讪,尴尬地解释:“二小姐,那些都是乐坊女子……”
静嘉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给文人骚客们助兴的歌舞姬,也许就是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名角儿,没准其中哪个就是临淄王的红颜知己呢。
阿童用余光打量着静嘉,却见她面无异色,更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平静地进了东亭中。
静嘉听邵氏传达的内容,原以为只有毓瑾、赵芙两人来,没想进了亭子里,发现还有另两位少女。显然,能坐在这里面的,肯定不会是什么乐坊女子了。
毓瑾最先看见静嘉,停下话,起身迎上静嘉:“静嘉,你可算来了!这是芙儿姐姐,上次在你们家见过的,这两位是大理寺少卿舒大人家的舒姐姐和鸿胪寺卿姚大人家的姚姐姐。”
静嘉欠身为礼,“三位姐姐好。”
阿童亦是朝众位闺秀们行了礼,“今日请几位小姐来,是有劳您几位替咱们王爷做个评诗人。一会儿外面的公子们做好了诗,奴才会送过来,请您几位挑出三份最上等的诗作,这三人便是今日的诗魁,咱们王爷会给这三人赏赐。几位小姐可明白了?”
“姐夫早同我们说过了,我们自然明白。”说话的是姚三小姐,一张几乎不逊于赵芙的俏丽脸盘儿上尽是洋洋得意之色,站在她身侧的舒小姐亦是附和了一声。
听她说了声姐夫,静嘉并未往心里去,只当这些士子中,有人是她姐姐的丈夫罢了。
静嘉惟瞧见赵芙冷睇了那两人一眼,继而淡淡道:“有劳公公。”
赵芙既没说王爷说过没说过,也没说自己明白不明白,一句轻飘飘的有劳说出口,与上回静嘉见她时一样的清高。
倒是毓瑾,热情地打着圆场。“王爷虽与咱们说过一次,可公公也是好意,毓瑾这厢谢过您了。还不知怎么称呼公公?”
阿童倒没恼,始终是带着笑。“回孙小姐的话,奴才姓童,叫童大,您唤奴才阿童就行了。”
“那阿童去回禀王爷罢,只说我们都记着王爷的吩咐了,请王爷放心。”
毓瑾年纪虽是最小的,此时却表现的落落大方,静嘉捏了捏毓瑾的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笑。
因听毓瑾这样说,静嘉不由多看了几眼阿童。众人俱知来这诗会该做什么,独她一人不知,阿童多说这几句,兴许便只是为了交代自己。阿童见静嘉看向自己,恭敬地一笑,继而躬下了身子,称是退了出去。
阿童一走,剩下这五个丫头们在亭中,嘁嘁喳喳,再度聊了起来。
那位舒小姐与姚小姐是相熟的,看起来交情匪浅,聚在一处,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毓瑾一手挽着静嘉,另一手又去拉了赵芙,俨然又是一个小团体,坐到了一起。
被毓瑾拉着,赵芙面儿上虽没什么不情愿,但也不似静嘉这般欢欢喜喜。毓瑾许久未见静嘉,总是把赵芙拉向了自己,也只顾得上问候静嘉。“你大嫂嫂待你可好?我听哥哥说你被伯母罚了,可要紧?”
静嘉看了眼赵芙,心道毓瑾单纯,她大嫂嫂不就是赵芙的亲姐姐?纵是待自己不好,当着赵芙的面,自然是要往亲热里说。“嫂嫂当然好,我父母都很喜欢她,如今已是嫂嫂在管家了。至于挨罚……”静嘉顿了顿,挽起了袖口,“喏,我娘打的……现在淤青还没化开呢。”
毓瑾一惊,“这么严重?就因为你要来诗会?”
“什么严重?”
没等静嘉答话,一个沉声打断了两人,静嘉抬头看去,正是临淄王站在她们面前。五个小姑娘见临淄郡王进来,忙起身行礼。
临淄王摆了摆手,目光停在静嘉还没放下来的袖子上,半晌方移开来,恍若未见,云淡风轻道:“都起来吧,外面的士子们来得差不多了,小王过来与各位小姐说一声。为防坏了各位小姐闺誉,还请各位不要出入走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阿童。”
众人称是,临淄王很快地转身出去了。
被临淄王这么一打岔,毓瑾也不缠着静嘉追问挨罚的原因,只是说:“这位王爷好生稀奇,办个诗会,倒要请咱们来评诗。”
静嘉扯了扯毓瑾袖口,满面好笑,“外面都是伺候王爷的人,你再浑说,仔细他们告诉了王爷,把你丢到十刹海里采藕去。”
毓瑾扁了扁嘴,到底是听话的没再多说。静嘉余光在赵芙精致光滑的脸庞上扫了一眼,匆匆收了回来。赵芙极敏感地发觉了静嘉的视线,眼神追了过来,直接与静嘉对视上。
静嘉被她看的发毛,却听赵芙轻笑一声,同毓瑾道:“王爷请你我怕就是陪衬,真正想请的还不都是一个人。”
赵芙声音清冷,静嘉只觉得连周遭蝉声都安静了下来。赵芙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自己吧?
诗魁
“想请谁?”毓瑾低问。
赵芙面儿上浮起了笑意,转头瞥向姚家小姐,“孙妹妹不知道?她长姐就是原先的临淄王妃。”
原来适才姚氏称的姐夫,便是临淄王,静嘉心里一松。
毓瑾满面惊疑,“那王爷为什么想请她?”
“妹妹真是糊涂。”赵芙摇了摇头,没再接话。捧着手里的茶,面向亭外,仿佛醉心于外面景致。毓瑾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赵芙又不肯回答,一时心里憋的难受。
毓瑾虽未明白,而静嘉却回味儿来了。姐姐死了,娶妹妹做续弦大抵是件常事儿。临淄王所为,没准就是借机接触接触未婚妻。
那……自己来这次诗会,纯属意外巧合了?
静嘉很快把这样的巧合,归结为与毓慎的缘分,面儿上挂起了笑容,安抚着毓瑾。“王爷自然有王爷的打算,与咱们能有什么干系。你哥现在是王爷伴读,回头去问你哥就是了。”
毓瑾才道了一句也是,便见阿童捧了纸笺进来。“已有几位公子写就了诗,王爷让人代为誊抄,请诸位姑娘过目。”
几人的贴身丫鬟忙上前各自取了纸笺,递到自家小姐跟前儿。静嘉从姚黄手中接过,低首翻看着。
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这些纸笺上并未写作诗的人是谁,只在题目前标了个“壹”“贰”这样的数字。静嘉目光略滞,犹自读了下去。
作诗的本事静嘉没有,品诗还是可以的。且不说上辈子学文,静嘉做过了多少鉴赏诗歌的题,单论这一世跟着教“女四书”的老头也没少学。是以,手中四首七律,静嘉读的很用心。
这心用着用着,静嘉就注意到了字上来。有两张清峻,有两张遒劲。那遒劲的看着十分熟悉,大概是敦堂的字,而另两张清峻的……“静嘉,这是我哥抄的!”
不待静嘉猜忖,毓瑾已是凑上前来,轻声揭开了谜底。
静嘉弯唇一笑,果然,都说字如其人,这清峻潇洒的笔锋,也只能出自毓慎的笔下。
“静嘉,你觉得这四首里,哪个好?”毓瑾并没退回身儿,反而把另两张摊了出来,问着静嘉的意思。
静嘉指着其中由敦堂所抄的一首,“我偏爱这个多些,用词虽清丽简单,但却将写的格外有意境。
“那这首呢?”毓瑾抽出了敦堂抄的另一首,“我看他自比为荷,愿结莲藕莲子供人食,愿开一季与人赏,愿为莲叶做擎伞,倒是颇独特的想法儿。”
静嘉留意了眼那上面的数字,写的是肆,接着才道:“你说的也有理,只这一首写的太直白些,少了委婉的意味。不过……倒合你的脾气。”
毓瑾正是犹豫未定的工夫儿,阿童又接连进来几回,送了其他人的诗作。手中一下多出将近十首诗,静嘉也顾不上和毓瑾讨论,低头一首一首细读了来。适才觉得出彩那一首,这会子倒不显得那么突出了。
这些士子各有各的想法儿,有的着意写那荷盖碧绿接天映日,有的写那菡萏之美,粉似少女,惹人怜爱,有的赞荷花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最不乏的是托物言志之人,自比荷花的高洁,或是誓要为官廉洁……静嘉一一看罢,挑了五份儿最中意的放在了上面。
见静嘉坐正了身子,毓瑾偏过身来,递出三张到静嘉面前,“喏,看看咱俩想的可一样?”
静嘉笑着给出了上面的那五个,“我还没拿定主意,看看哪个与你想的一样,便采用哪个吧。”
毓瑾接了静嘉递来的,大致一翻,迅速的抽出两张来。“这两个和我想的一样,另外那三个,你不如问问芙儿姐姐的意思。”
赵芙不待静嘉接口,已是容色冷淡地婉拒了。“静嘉妹妹的喜好,想来与我不同,还是让妹妹自己做主吧。”
静嘉被她揶的尴尬,理也没理,起身拿着剩下那三张,主动去找了姚、舒两位姑娘。“妹妹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讨教二位姐姐,这三首哪一首更好些。”
姚三小姐最先抬起首来,上下对静嘉略作打量,没多谦虚,接过了静嘉手里的纸笺。舒氏极快地凑过来看了看,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只见姚氏嗤笑一声,方道:“我瞧着,这三首都不过平平,妹妹还是再去挑挑吧。”
说着,姚三小姐信自将那纸笺对折,压到茶杯底下。
静嘉皱了皱眉,颇为不悦。“即便姐姐不喜这三首,也请把纸笺还给我。”
姚三小姐掩唇一笑,“姐夫说让咱们一起挑出三首最佳的,既然这三首,我两人已经觉得不够好了,自然也没机会成为诗魁,还给妹妹又有什么用呢?”
“咱们一共五个人,纵是两位姐姐不喜,也仍是少数,怎么能做得了主?”
姚、舒两人对视一眼,只见姚三小姐微勾唇,接着从杯下抽出了那三张纸笺,刷地一下撕成两半儿,然后笑吟吟地塞给了静嘉。“喏,还给妹妹了。”
静嘉接过那纸笺,面色已是沉了下来,这位姚三小姐……长的这么俊,脾气也太跋扈了些。
看见静嘉这边的动静,毓瑾忙起身走了过来,气势汹汹地指着姚三小姐:“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不喜欢就要撕了吗?”
静嘉皱眉,姚三小姐估计是已经知道自己是准王妃,在未婚夫的地盘儿上格外财大气粗,借题发挥显摆自己的与众不同呢。静嘉一手捏着被撕坏的纸笺,一手拉了拉毓瑾,“别理她了,真是幼稚。”
谁料那姚三小姐拍案而起,高声道:“你说谁幼稚呢。”
静嘉无心理这脑残姑娘,没接茬儿,拉着毓瑾往自己的位置上走。那姚三小姐却没想放过静嘉,挡到了她前面,狠狠地瞪着静嘉:“你再说一遍,谁幼稚。”
“谁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谁就幼稚。”静嘉瞥她一眼,神情自若地坐到了位置上。
姚三小姐也听出静嘉指桑骂槐的口气,不怒反笑:“你等着。”
静嘉没理她,只是管毓瑾借来了她的纸笺,找出了那三张她适才挑的,兀自斟酌,留了其中一张。“一茎曲直红相乱,万波舒卷绿犹亲。”静嘉越读越觉得喜欢,索性放到了最上面。
“咱们来对一对,挑三首呈给王爷罢。”
说话的是赵芙,她面儿上虽自始至终透着对众人的疏离,但美人到底是美人,总是被格外宽容的。听她这么说,姚、舒二人也未反驳,递出了自己挑的三首。
诗好到底是诗好,有两首是毫无异议的作品,自然被挑中。另外那首,则是各有见地。因着姚、舒二人选的一致,姚三小姐便说要以她们的为准。赵芙不置可否,毓瑾却不大乐意。“这一首用典晦涩,雕琢的太过刻意,情感虚伪,寓意牵强,两位姐姐还是再考虑考虑罢。”
姚三小姐哼了一声,“自己读的书少,便说人家用典晦涩,妹妹羞也不羞?”
毓瑾被人质疑学问,免不得恼怒,气道:“妹妹从小跟着家父学诗,读的书岂会比两位姐姐少?两位姐姐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你爹?穷酸书生一个,还不是靠人提拔,谄媚皇帝得来的高升。”姚三小姐姑娘没等毓瑾再说什么,高声唤了阿童。
静嘉余光瞧见毓瑾泪盈于睫,连忙拉过来她的手,不待静嘉替毓瑾驳回去,姚三小姐已是吩咐着:“这三首是我们挑出来的诗魁之作,你给姐夫送过去吧。”
阿童才要伸手接,静嘉把自己挑来的三首抢先塞了过去。“是这三首,有劳阿童。”
姚三小姐伸手就拧了静嘉胳膊一下,静嘉吃痛叫了一声,姚三小姐趁势把她拉得往后退了两步,转眼递上了自己挑的,接着朝静嘉挑衅地笑,“咱们适才商量的不是好好儿的,妹妹怎么变卦了呢?”
言罢,姚三小姐就要讨阿童手里适才静嘉递去的那三张纸笺。
阿童却是一躲,不卑不亢,“既然两位小姐有异议,就让王爷代为定夺吧。”
说着,阿童已是躬身退到屏风外面。
静嘉正揉着胳膊,毓瑾也是瞪着姚三小姐,姚三小姐却满面得意,“姐夫肯定和我想的一样,你们何必自取其辱呢?”
果然,没过很久,阿童重新绕了进来,“王爷选了姚三小姐挑的那一首,倪二小姐,这是原作,王爷说您既喜欢,就留做纪念罢。”
阿童手捧一页宣纸,近前几步,奉到了静嘉跟前儿。静嘉愣着接了过来,毓瑾愤愤一跺脚,“你们王爷真是……”
毓瑾话还未完,姚三小姐已是开口打断,“那诗我真瞧不出一丝好儿来,倪妹妹回家还是多读读书吧,亏得今日人不多,不然妹妹更要没脸。”
姚三话里话外俱是嘲讽之意,静嘉忍无可忍,终于回嘴:“和你今日同居一室,我才更要没脸。”
“啪!”
随着一声清脆之响,姚三小姐已是拂掉了桌上的一只茶碗,碎瓷茶水四溅,静嘉与毓瑾忙是向后退去。只听姚三气急败坏地指着骂道:“你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别说出你的身份来,丢就丢自己的人,别连带着你父母一起倒霉。”
“出什么事儿了?”
静嘉话音才落,便听见毓慎隔着屏风高声问着。
原作
听到毓慎的声音,静嘉与毓瑾心里都是一松。毓瑾想告状,静嘉却抢先一步道:“没事,姚三小姐不小心碰洒了茶杯。”
毓慎也听出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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