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堂主在一间独立病房安顿好我,看护士给我打了滴流喂了药,他让那名血滴子去给纪容恪打电话汇报,顺便了解下现场情况,我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色,码头狂风大作,市里却非常安静,松柏的叶子纹丝不动,外面一丝风声都没有,
柏堂主为我掖好被角,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台前想要把纱帘合住,我正盯着一缕树叶罅隙间洒落的月光愣神,我立刻喊住他让他不要拉,他举起的手臂在触碰到纱帘时顿住,他回头问我是就这样吗,我点头说是,他只得把窗缝关上,走回来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我喝水时血滴子从走廊打完电话推门进来,他对柏堂主说,“容哥已经从码头离开了,这件事后续,恐怕警察还会不断干预,容哥会亲自去解决,尽量不让那些人打扰到冯小姐,现场死了二十三个人,其余人重伤轻伤不等,根据辨认死亡的二十三个人十三个是卡门宴手下,十个是九龙会的,九龙会虽然死的少,可含金量极高,左堂主锁骨和左肩中弹,陷入昏迷,右堂主脑袋被开瓢,当场死亡,”
我心里咯噔一下,柏堂主蹙眉思索了片刻,他回头看我,张了张嘴吧欲言又止,我对上他无比复杂的目光语气平静说,“是我做的,”
血滴子一怔,“冯小姐枪法这样准吗,”
柏堂主说,“一池教了她一个月,他对我讲过,冯小姐很有慧根,也很认学,”
血滴子恍然大悟,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愕然与惊诧,大约没想到我第一次动手就这么凶狠,竟然没有害怕和怯场,
柏堂主让他到医院门口接纪容恪,等到他来了直接引领进病房,血滴子离开后,他将我手上的空杯子接过去,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我身上盖的洁白绒被说,“冯小姐手上沾了血,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将自己右手在膝盖上摊开,盯着苍白的掌心上纠缠的纹路,看了很久很久,“意味着我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他听着我云淡风轻的语气,蹙眉说,“这还不够可怕吗,”
“下海从良的女人,被翻出旧账,满是她昔年的奢靡放纵,那她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柏堂主被我反问一怔,他垂眸想了想,“也许大部分都觉得是个坏女人,”
我说,“那我在乎好坏还有意义吗,无论左还是右,我都撕不掉这个标签,纪容恪是恶人,你们都是,但活得很好,为了生存,我们都只能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中途发现走错了,也很少有人再返回去从头开始,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把握,再选择就一定是对的,人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赌注,实力多的豪赌,实力少的小赌,总之都要赌,”
我说完这番话觉得很累,我手肘撑在床畔,缓慢躺下,柏堂主将我褪到腹部的被子重新拉上,盖在脖子以下,他站立俯视我,“容哥并不想您搅进来,恕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这一次我们本可以独善其身,让卡门宴与九龙会去厮杀,我们不予理会,”
我看着柏堂主复杂的脸色,我笑了一声,“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受到一点恩惠都会谨记在心,千方百计要还回去,也许是我的预感,我知道霍砚尘十有八九回不来,我想尽我最后一点力,赔上了纪氏兄弟为我受到牵连,我很抱歉,”
柏堂主脸色一变,他慌忙解释说,“哦不,冯小姐您误会了,我不敢责备您,”
我闭上眼睛,我说我很累了,他明白我的逐客之意,他小声说您好好休息,便悄无声息从病房内退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华南陷入一片庞大的迷局之中,我每天都在医院静守消息,但不知道是纪容恪方面的公关,还是贺家打了招呼,有关新标码头的特大暴力案件几乎被封锁的鸦雀无声,我看着一丝痕迹都寻不到的报纸,我甚至以为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晚的血腥与狰狞,真的发生过吗,
我手忙脚乱摸出手机给霍砚尘打电话,那边显示关机,我听着里面不断重复的双语,我知道这不是梦,我做不了那样真实到每个细节都存在的梦,
第四天时,终于传来消息,卡门宴市局下达指令被查封,所有涉黄涉毒人员一律拘留审问,总计三百七十二人,他们捂着脸低垂头慌不择路的躲避镜头,看上去十分狼狈,
我在新标码头事件发生的转天就给梁媚和圈圈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们向妈咪请长假,躲到琵城先度过风声,她们知道我现在的权势和地位,立刻按照我的安排去做,因此逃过一劫,
我盯着法政时报头版头条安插的照片,卡门宴人去楼空,偌大的封条贴在辉煌的金门上,昔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夜之间落魄无比门可罗雀,霍砚尘至死都想不到,他只不过错走了一步棋,竟落得身后事虎落平阳世态炎凉,
我出院那天,纪容恪没有来接我,这几日他每天都会过来,经常一待就是一天,他晚上会回去陪贺润吃饭,但凌晨一过又会匆忙赶过来,柏堂主劝他休息一下,照顾我的事交给他和何一池就够了,纪容恪在门外透过那一方玻璃看着我,他小声说,“我不放心,她很固执,她如果犯脾气,你们压制不住,我也担心你们腕力大不小心伤到她,”
医院床位特别紧张,凑不出来他一张床,于是每个晚上他都伏在我床边睡,他对我最亲密的动作就是把脸埋在我腹部,聆听里面的声音,其实什么都没有,可他总会在这时笑出来,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我看着他难得纯净温暖的笑容觉得心酸又想哭,
他问我是男孩女孩,是否有感应,我来不及回答他,他就自顾自往下说,“男孩女孩都很好,如果他像你,一定会非常乖巧漂亮,”
我忍不住问他我乖巧吗,
他在这时沉默下来,很久之后他才说,“是我亲手打碎了你的乖巧,让你不得不变成浑身是刺的人,”
我睡不熟很多次醒来看到他十分安静的睡颜都有一种一切都不曾发生的错觉,我们依旧是最初相遇那样,他在我眼里美好高大,独一无二,
那年他没有家,我也在漂泊,
有一个晚上我忽然间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在他脸上抚摸着,不知是不是我用了力,还是他睡得原本就很轻,他忽然睁开眼,眼底没有一丝惺忪与浑浊,他问我怎么了,我指尖在他鼻梁上顿住,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我只和他讲了一句晚安,
他抿了抿嘴唇,也回了我一句晚安,
我们经常没什么话说,他性子沉默,我沉浸在霍砚尘死去的悲剧里不能自拔,于是常有的画面便是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发愣,他坐在椅子上翻看文件资料,我吃饭时候他会为我夹菜,也会扶着我到花园晒晒午后的太阳,照顾我的医护人员都说,我们像相濡以沫很久的老夫妻,没那么多花哨的浪漫,可他望着我时眼底都是在乎,
我们一天说的话超不过十句,可他仍旧乐此不疲陪着我,我有时觉得气氛沉默得不自在,会主动找个话题,他便放下手上文件陪我聊下去,哪怕他正在对何一池吩咐重要事务,也会立刻止住,把一切延后,可我总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看着那张面孔,以及他柔情似水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想到他的残忍,他的凶狠,还有那个在等他回去的女人,
贺润凄惨哀求的目光,她低三下四的语气,都让我明白我们之间不复曾经,很多再也回不去,就算执意回去,又要伤害多少人,付出多少惨痛的代价,
就像倒塌的楼宇,重新堆砌好也不是最初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何一池赶来医院接时,我正要给席情打电话让她来接我,我提着一些换洗衣服和营养品站在路旁十分落魄,我脸色又惨白,身形消瘦,乍看上去像饥荒逃难的一样,何一池从车上下来,他喊了一声冯小姐,我抬起头,他朝我飞快走来,我将还没有拨出的号码从屏幕上删掉,重新塞回口袋里,
他接过我手上大包小包,对我连声说抱歉,路上很堵车,他手机又没电,连闯了几个红灯才从东跨到西,我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车后座,发现空空如也,纪容恪终究还是没来,
可这不像他风格,我住院这几天他十分珍视我,除了推辞不了与贺润用晚餐,他与我几乎寸步不离,我出院他都不来,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何一池将东西塞进后备箱,我坐进车里,他正在系安全带时,我装作不经意问他,“容恪呢,”
他手上动作当即一顿,他瞳孔缩了缩,似乎有些不知道怎样和我讲,我心里立刻有了一个方向,我一边捋头发一边说,“和贺润在一起吗,”
我说这话时眼睛精准落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为难与复杂,看来我猜对了,
何一池怕我误会,他从后视镜内看了眼我面无表情却十分阴沉的面孔,急忙解释说,“今天是贺小姐二十五岁生日,贺宅上下都在忙着家宴,据说宴请了不少军统内部官员,都携着家眷,容哥作为姑爷,自然不能缺席,他也非常想来,可实在脱不了身,”
我当然不会责怪他,我也没有那个资格,他娶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不管遇到什么大事,他都应该以贺润为重,倘若有一天她有了身孕,连她的孩子都要比我的孩子更加高贵,
不过不得不说贺润作为妻子十分失败,她的存在感太低,纪容恪身边这么多下属,对于这位嫂子都很陌生冷淡,她懦弱胆怯,又十分单纯,而恰好纪容恪部下最见不得这样的女人陪伴在纪容恪身边,直到现在他们称呼起这个名副其实的嫂子,都还是一口一个疏离的贺小姐,
车行驶了一半,似乎并不是开往卡门宴附近宾馆的方向,而是一个反方向,我正要问何一池去哪里,我口袋内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看了眼屏幕来显,是贺渠的号码,我一怔,他这个时候不忙着贺润生日家宴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自从那天他和贺归祠当着我面吵起来,我离开贺宅后,这几日始终没有联系过,期间又发生了很大多事,我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我握着手机迟迟没有接,那边挂断后,没几分钟又打了过来,我怕是什么重要事,按了接听键,
他温和低醇的声线从那边传来,他没有寒暄太多,直接询问我今天晚上是否有时间,邀请我一起为贺润庆生,
我当然不打算去,我的位置太尴尬,贺润和我心知肚明,她大约也不希望自己的好日子和我狭路相逢,搞得她也没了心情,我本想推辞身体不舒服,可他忽然说贺润也非常希望我过去,宴会上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熟人,她几乎没有朋友,容恪要跟着父亲招待客人,她自己难免很寂寞,
我听到他这样说,反而不好开口说不,我犹豫了片刻只能答应,他问我地址傍晚接我过去,我以和朋友顺路的理由婉拒了他,我们约好时间后,他对我说了声晚点见,我同样回了他这样一句,然后将电话挂断,
我放下电话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殡仪馆,忽然间想到什么,我问何一池霍砚尘的葬礼在什么时候,他想了下,“原本应该昨天焚烧,可今天灵堂还没有撤,白家销声匿迹,白先生和夫人连面都没有露,显然不打算承认这个女婿了,以免得罪九龙会惹祸上身,而且条子盯得很紧,也有怀疑到白家包庇,这时候择得越干净越好,树倒猢狲散,灵堂也很冷清,但听说白梦鸾这几天日夜都在,在遗像前寸步不离守着,”
我沉默下来,不管作为朋友还是下属,我都有责任去拜祭送他最后一程,何一池看出我的心思,他试探问我要不要去一趟,我问他顺路吗,他说往前一个路口左转开不久就到了,我想了一下说过去一趟,
霍砚尘的灵堂就设在自己庄园大厅内,我们驱车赶到时,门口十分安静,空气静悄悄的,没有停泊的高档车,也没有人来人往,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华南死了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竟悄无声息到如此地步,对于这世间的冷漠,我忽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我走下车,忐忑的内心有些觉得难以面对,霍砚尘死于他自己的赌注,可也死于我的刚愎自用,我的过分自信,我无法抑制给自己冠上凶手的念头,其实我可以扭转这一切,如果南口的门早早打开,纪容恪又不曾细心发觉,他也许就能逃脱,九叔的人万万不敢追进南口,
但谁也不知道如果那样会是怎样的结果,这世上不会有相同的一件事重复第二次,
我面色凝重跟着何一池走过去,他抬手按响庭院外的门铃,保姆听到后从客厅内出来,她站在台阶上看了看我们,小声问是谁,我说我来祭拜霍老板,我是他的下属,
保姆听罢立刻走下来,她将庭院门打开,似乎非常欣慰终于有人来祭拜了,她的热情和惊讶令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问她这几天有人来过吗,她一边将我和何一池引进去,一边摇头说,“没有人来,从前巴结着先生的那些人,都躲得远远的,您是第一个肯来拜祭的,小姐有心了,”
保姆无可奈何的言辞令我拳头倏然捏紧,我这一刻觉得喉咙涩疼,说不出的难受,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卡门宴栽进去三百多人,可还有几百人呢,他们完好无损,就不肯过来送老板一程吗,能浪费多大的功夫,能毁掉他们多长的日子,
我早知世态炎凉,却未曾想人心不古到如此冷漠无情,霍砚尘高傲了一辈子,他纵然有天大的错,他没杀过好人,养活了卡门宴上千员工,谁没有野心,谁没有自己的抉择,他狠也没狠在这些人身上,竟换不来最后三炷香,
保姆将我带到灵堂外,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何一池跟着她去了客厅,他不打算祭拜纪容恪的仇人,我也不强求,
我与灵堂一帘之隔,右侧走廊上窗子大开,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我抿着嘴唇微微俯身,从底下缝隙看到了跪在蒲团上的一双腿,那是白梦鸾,我隐约听到她诵读经文,一声接一声从不间断,我嗅到空气内浓烈的焚香味,蒲团一侧摆放着巨大的火盆,里面燃着纸钱,我目光落于贴在墙壁上的一对白面黑字挽联上,手忽然间颤抖起来,不论我如何咬牙克制,都难以平复,浑身的汗都在一霎那间涌出,沾湿了我衣服,
我指尖好不容易停止抖动触到帘子上,却死活掀不起来,我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只像是被烈火焚烤,痛得凛然麻木,
在我犹豫挣扎时,我忽然听到白梦鸾声音嘶哑在里面说,“砚尘,有人来看你了,”
我脊背一僵,我不确定她是否在说我,我以为何一池回来了,我本能回头看时,她飘忽着喊了声冯锦,我所有动作都在她叫我那一刻戛然而止,我倏然用力掀起帘子,她背对我跪在蒲团上,手上捻着一串佛珠,佛珠的一端坠落在地,足有几千颗,她穿了一身素色青袍,头发垂在身后,目不转睛看着灵堂正中霍砚尘的遗像,口中念念有词,
阴森荒凉的寒意包围了我,让我恍惚失声,
我惊讶于那张相片上霍砚尘笑得那般好看,那是他多久之前,十年,亦或者十五年,他目光还很澄澈,笑容纯粹,就像一个简单的孩子,拥有最简单的岁月,他不曾流露出他的野心和残忍,也不曾深切感悟到这个世界的血腥与阴暗,他只是刚刚起步,走上了一条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了的不归路,
可我所有惊讶,都不及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