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天不见,就一天而已。
怎么纪容恪好像瘦了那么多,他下巴上的胡茬经过漫长的一天滋长出来,没有来得及刮,我最讨厌留胡子的男人,我觉得那很脏,而且将整个脸都变成了原始森林,就像头发经过风吹雨淋没有洗过,粘在一起乱糟糟的,但纪容恪的每一副面孔我都觉得好,可又说不出哪里好。
何堂主在过来包房的路上跟我说,他白天在赌场压阵了一天,那边有很多人闹事,听说九叔到了,知道纪容恪忙于招待没时间管场子,就大肆动众闹得人仰马翻,从赌场刚出来就立刻赶到卡门宴。
可我看他不只是忙了一白天,他大约夜里也没睡好,他脸颊有些塌陷,眼圈周围没往常那样光彩照人,塌陷的颧骨将他原本就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变得更深,他头发抹了发胶,从头顶一直梳到后面,非常黑亮的背头,发丝上面一闪闪的,有亮晶晶的东西,像一颗颗小钻石,或者误落凡间的星辰。
他身上的白色衬衣白得耀眼,身侧放着脱下的藏蓝色西装,领口系着琥珀色条文领带,他腕子上没有戴手表,他疏冷阴沉的气质中有一丝颓然,一丝不属于纪容恪的颓然。
妈咪见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揣着心思在想什么,目光从对方脸上流连而过,谁都装哑巴,妈咪见识了这么多客人,没见过这样难拿捏的,不张嘴就听不出喜好,就难以哄他高兴,自然留不住这个客人,不会再有第二次光顾,可眼下妈咪并不了解我们之间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只想着自己把所有宝都押注在我身上,以后能不能在卡门宴扬眉吐气干掉一组妈咪,能不能把我扶持到最红的位置,就在这一晚纪容恪是否对我满意,愿意下次再来。
纪容恪不肯张嘴,她只能用她在风月场上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诱他说话。
妈咪推了我一把,让我过去倒酒,她招呼着让跪在地上摆果盘的公主出去,别打扰纪先生清静,那两名公主当然不肯,是霍砚尘招呼进来伺候的,谁也不愿放过这能被纪容恪看上眼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们平时有多听妈咪的话,多拍妈咪的马屁,今天就有多不理不睬骄纵无礼,妈咪估计以为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是不是个人就敢和她诈刺儿,她朝门口服务生使了个眼色,两名等待上酒的服务生从外面保镖群中挤入进来,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动作慢悠悠的公主架起,往外面拖,霍砚尘视而不见,纪容恪还在看着我,从我进来他的目光就不曾移开,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不满了,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一丝不悦。
“妈咪,是霍总让我们进来伺候的!”
其中一个公主用手指抠住门缝,她十分不甘抱怨,眼睛始终瞟着纪容恪,妈咪理也不理,直接甩手示意服务生带下去,包房里安静下来后,她笑着把我往前面推,眼睛狠狠剜了我一下,“纪老板,您也不常来,冯锦这边是前不久刚过来的,她…。。”
妈咪还没说完,纪容恪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我和她,比你和她熟。”
霍砚尘从旁边笑出来,纪容恪说完也在笑,他们两个人碰了一杯酒,这样的状态倒真像个多年的朋友。他说的这句话让妈咪怔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她偏头看我茫然的眨了眨眼,“冯锦和纪先生之前认识吗,很熟悉?”
我啜啜喏喏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怎么说就怎么是。”
霍砚尘让妈咪出去,把我一个人留下,妈咪不太放心,她抓着我旗袍下摆,有些为难朝霍砚尘摇头,她做的不着痕迹,可还是被纪容恪看在眼里,他笑着说,“我和她睡过,一张床,一张被。我进入她,不穿衣服,算熟吗。”
妈咪彻底愣住,她半响没有说出话来,何堂主走过来将她带出去,妈咪直到出了包房还有些浑浑噩噩,我扫了一眼门口走廊探头的那群小姐,我冲过去把沙发上靠垫拿起来,朝着纪容恪身上砸下去,我哭笑不得说不出话,他这么大的爷,和一老鸨子有什么好争辩的。
他仍旧在笑着,霍砚尘说,“容哥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纪容恪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他叼在牙齿间,霍砚尘立刻拿起他的打火机给纪容恪点上,他吸了两口,用大拇指在鼻尖上挠了挠,“脾气不好,今天能带得走她吗。”
霍砚尘拍着纪容恪肩膀笑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你脾气再好,也够呛。”
纪容恪同样笑,“带出这扇门,再说其他的。”
我站在那里不说话,霍砚尘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你约了付总,他差不多要过来了,我不打扰你谈事。”
他说完起身绕过茶几走到我旁边,“冯锦是我卡门宴力捧的红牌,我希望不要闹出太过的事,容哥,你应该也不舍得。”
纪容恪挑了挑眉梢,他没说话,霍砚尘推开包房门走出去,立刻便合上,我还没有看到走廊上现在什么状况,门就关上了,但我隐约听到妈咪的大嗓门不断叫嚣着,她正在说我和纪容恪如何如何,虽然我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添油加醋版本的。
纪容恪看着我沉默,他抽完之后,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过来。”
他把始终把玩的钥匙丢在桌上,“我是客人,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要你坐过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和他隔着一些距离,他没有强求我靠近,他给自己倒酒,问我喝什么,我说都不喝,他倒了半杯放在鼻下嗅了嗅,“卡门宴还有假酒。”
我看了一眼那酒,他纯属没话找话,卡门宴每天高朋满座,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老百姓也进不来包房,一年工资还不够看一眼灯的,怎么可能端着假酒上桌侍奉,这不是找事吗,就算有浑水摸鱼的,也不可能在客人还清醒时候上,他纪容恪是谁啊,流氓里的精英,土匪中的扛旗,霍砚尘能让服务生给他上假酒?
我理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无趣笑出来,“一天不见,说句话都不肯了。”
我偏过头,听到他这样温和柔软的语气,我心里没有半点涟漪那是假话,毕竟我那样喜欢他,已经到了装聋作哑的地步,要不是我真的太看重这份于我而言意义非常重大的感情,我甚至能一直装下去,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想起他演得那么好,演的那么真,竟然只是欺骗我利用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会有一种莫大的屈辱感被玩弄于股掌的羞耻感,我红了眼睛,但嘴上一声不吭,他忽然放下手上杯子,一只手扣住我左肩,在用力下强迫我面对他,他在我脸上仔仔细细看了半响,“化妆了。”
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指从下颔攀升到唇上,我抹了非常艳丽的口红,在暗光下也十分明显,他轻轻蹭了两下,发现蹭不干净,还有一丝淡淡的底色,他干脆凑过来鼻尖贴在我唇角嗅了嗅,“什么味道。”
我说樱桃。
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含住我唇瓣轻轻吮吃起来,我没想到他毫无征兆做出这样的动作,我瞪大眼睛注视他近在咫尺几乎和我合二为一的脸,唇瓣被他吮得有些痒,我轻轻唔了一声,他又变换节奏用力咬了一下,我疼得揪住他衣领把指甲嵌进他喉咙,他喉结在我指尖上下翻滚弹动着,似乎在吞咽唾液,他吮吸了好久,直到吮得我嘴唇都滚烫红肿,他才将我松开,我靠住沙发背大口大口的喘息,像防饿狼一样谨慎忌惮着他,他唇上沾着一丝晶莹的红润,他舔了舔,“骗我,是草莓。”
这么尴尬又暴躁的气氛,让他一句话破功,我问他大晚上不休息到这里干什么,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不赚钱拿什么还债,他立刻打断我,“我没有要你还,而且你还的方式,就是浓妆艳抹在包房陪客人吗?”
我反击他,“不然呢,我不是丽娜,我没有九叔那样的父亲,不仅不需要女儿欠债,还可以拿出大把的资本为女儿找一个好归宿,我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为难的困境,苦果我甘愿尝。人都会做错选择,我也不例外,我错了,我认命。”
他蹙眉说,“可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喜欢什么。”
他想也不想说,“我喜欢不化妆,安安分分在我身边,听我的话。其他的东西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算。”
我笑出来,我用手指勾住他领带,他垂眸看了一眼我弯曲的指节,我问他,“就像白茉莉那样,清水出芙蓉,永远都是一身白色蓝色,你才会觉得漂亮才会喜欢,所以你从没有认认真真看过,我到底适合什么,就为我买了那么多浅色的旗袍和裙子,你知道我适合红色吗?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你要什么。”他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好生活。”
“对,在我贫穷时候,我要好日子,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可当我谈不上富贵但也不再穷得连温饱都成问题,我更想要奢求别的,四年前我放弃了卡门宴红牌的地位,放弃了大好财源,跟着姜环到赌场做荷官,因为爱情在我眼中胜过了金钱。虽然结果很可笑很狼狈,但我依然没有改变这份执拗。”
纪容恪终于听明白了,他和我目光交汇,“你想要爱情,婚姻,真心。”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用沉默和眼神代替了我的回答,他笑出来,大声笑了很久,“这对我来说,是笑话,很大的一个笑话。”
他伸手勾住我一缕长发,在指尖来回摆弄,打结,绕圈,“你要的太梦幻,可男人的世界很现实,你要明白好生活有多重要,它胜过一切不切实际的感情。”
他说完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像对待一个宠物那样,“不要折腾了,跟我回去。”
“那你娶了丽娜,我怎么办。”
纪容恪早就想好了对我的安排,他似乎很有把握,“她不会干预。”
我觉得特别好笑,我推开他贴在我脸上的手,“你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嫉妒心在她没有完全占有这个男人之前,还有很大余地,可一旦她占有了,会膨胀到极致,一碰就炸。”
“有我在,她不会怎样。”
我一直以来最爱他的自信,可这一刻他的自信在我眼中有些凉薄,我很想把他焐热,但我不知道我用怎样的温度去焐,或者是否焐得热。
我趴在他肩头,轻轻对着他耳蜗里吹了口热气,“你要多养一只金丝雀吗。”
第九十一章 被灌酒()
他从没见过我这样媚眼如丝的时候,他见过太多女人妖媚的面孔,也见过太多副姣好的身体,却从不曾见到他认为是那样的,最后变成了这样。
妈咪在第一课总会教小姐要适当拿捏你的本真,会藏拙,也会藏优,将最好的那一面收敛,在客人还差那么一丝丝火候就可以落入圈套成为你的提款钱包时,再把那一面炸出来,他脑海中会始终残留那一霎那间的震动,流连花丛照样对你非常忠诚,有手段的小姐都有让人摸不透的脾性,一旦别人摸透了,她也就不行了。
纪容恪抿唇不语,只盯着我笑靥如花的面孔,我含笑的眼睛在他澄澈瞳孔内折射出一丝亮晶晶的无比风情的光圈,我手指在他领带上扯来扯去,将原本好好的一颗扣子扯成了松垮垮的花,他呼吸出来的味道满是烟气,眼底闪过一丝波澜,他用比我更加轻挑的语气反问回来,“金丝雀有什么不好,难道在外面做风餐露宿随时被猎枪捕杀的鹧鸪才好吗。”
我指尖缓缓上移,落在他一开一阖的薄唇上,“可我飞得有尊严,不管是风雨还是晴天,这片天空让我觉得真实,猎人的枪,也没有欺骗我,它要杀我就是杀我,要放我就是放我。他留下了,不是给我更残忍的结局,而是没看到,漏掉了,我会侥幸会高兴,可在笼子里,就像你豢养的真的那只鸟,叫的声音大了,你会拍打它,甚至萌生杀了它的想法,不叫了,你又觉得它没意思,失去了豢养的兴趣,我揣测得了猎人的心意,揣测不了你的心意。”
他沉默下来,我们在这样昏暗充满情调的灯光中相顾无言,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笑了一声,有些不屑的口吻说,“你要的太多,冯锦,这样贪婪的女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白茉莉又想得到爱人,又想得到地位,她先选择了地位,她想利用地位返回去再得到爱情,这样聪明的她最终也发现自己只能选择一个。”
我在他领带上抚摸的手变为用力抓紧,我毫不掩饰问出我最想要知道的答案,“你能爱我吗。”
他微微凝滞的表情渗出一丝痞气,“哪个爱。”
他手游移到我背上,“爱身体,还是爱什么。”
我说爱我这个人,像你曾经对白茉莉那样。
他万年不变的冷静和沉着终于松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像是经历了特大地震和山洪,留下的重重疤痕,那裂缝可以吞噬掉一切,包括万物,他最不可触摸的东西,最不可见天日的角落,那是阴暗的,是庞大的耻辱的,在我言语昭昭之下暴露无遗。
在我为他那样巨大的变化而惶恐失措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嘈杂的脚步声涌入进来,走廊上从四面八方的门里溢出高歌声和笑声,我在黑夜纸醉金迷的冲击下恍惚被拉回现实,妈咪带着两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进入,男人没有看清包房内的诡异气氛,大笑着走过来隔着茶几异口同声喊纪老板发大财,纪容恪迅速收起自己脸上的复杂,他推开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和两个男人握了手,同样回了句发财,这才一起落座。
我认识其中一个男人,他是华南丝绸大亨苏老板,他手持百余个丝绸公司的股份,几乎垄断了这一档生意全部资源,政府对日渐衰败的丝绸行业非常扶持,所以苏老板也就理所应当成为政府在商场的盟友,一大传话筒,有关政府对华南经济的消息,就连纪容恪也要和他通气。
另外一个我不认识,五大三粗十分魁梧,他脖子上那条金项链足有几斤沉,一看就是忽然发迹的暴发户,我不太了解为什么纪容恪会和这样人也有往来,他的人脉涉足还真是很广。
苏老板坐下后非常讳莫如深说,“听说华北九爷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传言。”
纪容恪拿起酒瓶倒酒,我看到这一幕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来,我还是记得我的本分,倒酒是我应该做的事,我将三个高脚杯斟满,纪容恪说,“不是传言,属实。”
苏老板倒吸一口冷气,“纪老板恐怕难逃这一劫。”
“九龙会那边是怎样的情况,苏老板这边有耳闻吗。您在华北有场子,应该能听到些风声。”
苏老板没有隐瞒,他说,“九龙会看似衰败,实际上在您和霍老板退会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来打个比方,当初你们二人盘踞了半壁江山,所有九龙会的兄弟都在打压下,根本显不出身手,而你们离开,九爷手下没有得力干将,他急需两个人填补位置,大批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都在这时浮现出来,争得非常凶狠,我在那边的人脉也密切关注九龙会,因为经商的不打点好九爷,很难混下去,九龙会在你们走后接连爆发了三场内战,每一场都死伤无数,九爷并没有制止,相反还以默认态度鼓励这样的战争,在层层流血下,出现了两个人,也就是现在九龙会的左右堂主。”
纪容恪执杯眯了眯眼睛,“比我和霍砚尘怎样。”
“不分伯仲。”
苏老板这四个说完,纪容恪阴沉的脸色更加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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