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容恪不可能不了解贺家的纠葛,他出于保护贺润,也不太希望她听说更多,他温柔抱住她肩膀,小声在她头顶说,“我们先出去,你困了上车睡一会儿。”
贺润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她像一具幽灵跟随纪容恪走出大门,坐上等候已久的墨绿色军车,贺归祠扫了一眼窗外,他沉声说,“我们回去谈谈。”
贺夫人手指死死抠住墙壁,她气势有一丝削弱,“谈什么。”
贺归祠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目光迸射出的精明冷冽的光使后者身体骤然抖了抖,“你说呢。”
他说罢走出那扇门,朝外面最深的夜色里步去,贺夫人凝望他背影,她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狠狠跌撞在墙壁上,我本能冲过去一把扶住她,她身体虽然康健,但如果跌坐在地上,也一定会伤到胯骨,毕竟也是六十岁的年纪了,可她没有领情,她稳住自己后将我扶着她的手臂狠狠一甩,她雍容华贵的脸上即便到了几乎要玉石俱焚的一刻仍旧不曾卸下她的高傲,她站直身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贺渠,她母亲赢了。一个死人这么多年后又赢了,是不是很讽刺?”
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我能猜到她与贺归祠的结合大约并不那么光彩,她使用了手段和计谋将他从贺渠母亲手中抢来,而那时贺渠母亲已经重病,是她的强势与凶狠,让贺渠母亲失去了最后岁月里被丈夫陪伴的资格,那才是一个胸怀大度真正气若幽兰的高贵女子,她弥留都没有恨这个掠夺她家庭破碎她婚姻瓦解她爱情的女人,她告诉贺渠宽容遗忘,但这笔宿仇在贺渠心中却永不能解。
世事无常。
我盯着坐上车的贺归祠,看着那一盏路灯洒下的白光,“男人不会愚昧一辈子,更不会在女人别有用心得来的爱情里自欺欺人蒙蔽双眼。他睁开眼想要清醒那一刻,谁也阻挡不住。”
贺夫人没有理我,她在我旁边静默了片刻,也推开门走出去。我盯着那两辆军车缓慢驶入街道,最终消失在霓虹璀璨的路口,我知道贺家今晚将是不眠之夜,而我也同样也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贺渠的监护病房,正对着一个护士站,没有墙壁,有一面单反玻璃,我就在这个护士站里休息了一晚,贺渠始终趴在床上,他背部伤口在凌晨几次忽然渗血,而且非常凶猛,护士经过几番急救止住了他流血,但不可避免有一丝轻微感染。
之后三天,我在医院寸步未离,贺渠转入了普通病房,我坐在旁边为他守着,偶尔在他表情不那么痛苦时,拿热毛巾给他擦一擦身体,喂喂水和药,他几次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和他说话,可我趴在床边打盹儿,总感觉手被人握住,很轻的一下。
何一池第三天傍晚为我送来了换洗衣服,贺家人没有谁过来,包括一直非常担心贺渠的贺润,也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我问何一池是否有消息,他讳莫如深的面孔好像也不是太了解,只告诉我贺家乱了,陈年旧账翻得彻彻底底,已经两个通宵没有关灯,容哥今天晚上哄睡了贺润会抽空来看看我。
我盯着平躺在床上的贺渠,他两只脚被固定悬挂在床尾,以防止背部重压床铺刮到伤口,我对何一池说,“他是不是瘦了。”
何一池蹙了蹙眉,“谁。”
“纪容恪。”
何一池听到我主动提他,他立刻说,“贺家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都不能打击容哥,在他眼里这些和他没有多大关系,只有冯小姐的一念之间,是留下或者离开,是唯一摧垮容哥意志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世界,当被看作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忽然有了令自己最害怕的抉择,冯小姐觉得,会是怎样崩盘的景象。”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我抬头看了看何一池,“你这么懂。”
他一怔,“懂得不多,只是从容哥和冯小姐之间学到了一些,本来还想等一切安定下来,找个女人成家生子,现在觉得还是算了,我也许许诺不了她什么,就像容哥这样,一面不忍困住您一面又不舍放弃,折磨得只能是自己。”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那句话让人多心疼()
南郊计划开工后,纪氏陷入一段非常忙碌的时期,房产赌场金苑三边开花,正是非常缺人手的时候,可纪氏内部真正能顶起场子的却只有彪子何一池与柏堂主三个人,其他副堂主与领事都分派有其他任务,掌管城区和老铺,根本调遣不回来,毕竟纪氏黑帮起家,绝不能忘了老本怎么吃。
纪容恪始终插手琵城那边贺家的一些生意,从前贺家私人产业都是公司副总出面,据说副总是贺夫人远亲,因为贺归祠的军政身份不便在很多应酬场合出现,只能由人代替,自然也要用知根知底的亲派。而现在纪容恪娶了贺润,翁婿关系更加亲近,所以由他全权代理财务和客户方面的事宜,纪氏有关决策的重担便完全落在何一池肩头。
大事上我拿主意,他按照我吩咐和指令办事,小事上他直接出面,我便不再过问,纪氏虽然失去了纪容恪的坐镇操控,但并没有为此而变成一盘散沙萎靡不振,供人趁虚而入,相反每名下属都因为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对我心悦诚服剔除了偏见,纪氏名下的一切产业,不但没有停滞退步,反而有条不紊中节节高升。
南郊的开工仪式定在两天后上午十点,何一池告诉我务必要赶到,这片地皮是从政府手中划归过来,所以届时会有部分官员到场剪彩,但贺渠这边我很不放心,交给护工万一出了差池,我更加没有脸面对贺家人的质问和指责,我对何一池说我尽力赶过去,但一切都难免会临时有变数,他郑重嘱咐我不是尽力而是必须,这是纪氏涉足房产领域至关重要的一步,比任何事都重要。
贺渠晚上有要醒来的迹象,他眼皮开始阖动,嘴唇内也接连不断溢出一些模糊而嘶哑的声音,我找来大夫检查,他说这是好现象,代表伤口的危险期已经完全度过,他有了意识和力气,让我不要过于着急,等他自然清醒。
我十分感激朝大夫道谢,我送他走出病房顺便到护士站拿一点涂抹化瘀的中药膏,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给贺渠涂抹伤口,为了尽快结咖,越是潮湿腐烂难以弥合,反反复复感染发炎的次数越多,伤口都在很敏感危险的地方,稍不留神会伤及肺腑功能,他还这么年轻,如果因此落下病根,我这辈子真是都还不清这份债了。
我拿了药膏经过走廊回病房途中,另外两个探视病人的女家属正好结伴从一间病房内出来,她们迎着我反方向走,在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听到她们说,“很煞气,不像好人。”
旁边的说,“我有同学在场子工作,这人我见过,很传奇。”
医院入夜非常安静,到处都是冷冷淡淡,所以她们声音显得特别清晰尖锐,我下意识回头去看,她们脸庞凑得非常近,小声窃窃私语,说话的那名女孩在发现我看她们时,立刻住了口不再说话,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迅速离开走廊。
我在过道最尽头找到贺渠的病房,我手刚抚上门把,眼睛不经意透过门窗玻璃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纪容恪,我整个人一怔,脊背迅速变得僵硬,我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进去了又要如何面对他,在这样寂静苍凉、没有星辰、只有我们两个人都清醒的深夜。
那枚精致的翠绿色扳指正戴在他拇指上,他很喜欢那个,听说是六年前在拍卖行上花了高价才买下,不管去哪里都戴着,而那个颜色也十分衬他白皙的皮肤,显得玉质尤为通体纯粹。
他脱掉了酒红色西装,随意搭在椅背上,胸口的领带扯得松松垮垮,两粒纽扣分离,露出他比之前更加清晰的锁骨,他此时手上拿了一本财经杂志,垂眸十分专注认真的阅读,我本想悄无声息离开,他很忙我知道,他等不了多久见我不在自然会走,可我刚挪动了两步,他声音忽然从门缝内溢出,“怎么不进来。”
听到他声音,我身体内的血液迅速凝固冷却下来,我以为他没看到我,我确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可他竟然察觉到了我在门口,我动也不动,手掌心涌出一层热汗,他等了片刻见我依旧没有进去,便合上手中杂志抬眸,我们隔着透明干净的玻璃视线相对,我在他的凝望下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话真的不能戳破,一旦戳破,私下单独接触都会十分不自然,可我们又避免不了接触,我有点懊悔自己的冲动,想要过全新生活没有错,可我不该这么快就和他划清界限,我必须要赶紧给孩子找个父亲,我们各自有了彼此的家庭,才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遗忘对方,否则这份纠缠将永无止息。
我将门把向右转动,推开进入病房,窗子没有打开,我怕贺渠受寒,所以室内空气流通不好,除了消毒水药膏散发出的味道,还有纪容恪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这是我在医院日夜不离这么多天第一次闻到了我喜欢的味道,让我贪恋让我怀念让我痴迷更让我百感交集。
他身上似乎融于皮肤血液的薄荷香伴随了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在他的公寓庄园,在他的车上,在他和我共同存在的每寸星空下,我爱上这个男人,最初源于爱上他的眼神,他的呼吸,他的霸道。
可我恨上这个男人,最后源于他的多情他的无情他的绝情。
我站在原地,这熟悉的气息令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失神。
贺渠躺在床上,他吊起的腿忽然抽动了两下,他含糊不清喊了一声冯锦,我下意识答应他,我走过去伏在他身上盯着他不停转动的眼球,他似乎特别痛,清俊的五官竟然在眨眼间皱到一起,狰狞得改了他模样。
我手忙脚乱将他身体侧翻,他伤口没有渗血,应该是肉里面弥合过程的刺痛,我握住他的手用力紧了紧,他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了我的温度和气息,他在一阵越来越减弱的挣扎和抽搐中,缓慢平复下来,再度昏睡过去。
纪容恪沉默注视着我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出声打断,更不曾爆发出一丝声音,他就安静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当然感觉到了他几乎要刺穿我皮囊的目光,我为贺渠盖好被子,把他脸上被汗水浸泡濡湿的头发用毛巾擦干净,我转过身再次和纪容恪对望,他笑着对我说,“你刚才的模样很贤淑,像一位十分体贴的妻子。”
我没有理会他这句褒奖,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盯着他凸起的锁骨和轮廓分明的脸颊,我和他几乎同时开口,“你瘦了。”
重叠在一起的三个字,男音的低沉,女音的沙哑,让我们眼里相继浮现一抹惊愕,我抿着嘴唇笑出来,可心里却十分苦涩,那样一句话多心疼。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将杂志放在身后的窗台上,他拉开窗纱,外面灯火连绵,笼罩着这座还不肯沉睡的城市,它依旧疯狂喧哗肆意绽放。
纪容恪透过玻璃上倒映出的我和他的半身影,他望着我眼角浮起一丝细碎的笑纹,“我们连瘦了都这么默契,就此决裂是不是很可惜。”
我摇头说,“我没有和你决裂,只是退回到更友好不会产生不切实际奢望的位置。”
他将手指划过玻璃上我唇的位置,我看着他虚无的抚摸在我脸上每一寸角落,心里狠狠揪了揪,疼了疼。
在我们都沉默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丝余外的目光,好像刚刚出现,但却特别深刻的烙印追随我。
我下意识看向躺在床上的贺渠,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满是平静与怜惜注视着我,他睡了很久,眼中澄澈而明亮,他脸色依然充满病中的苍白,可苍白中也有了细微的红润。
这几天几夜,我始终在叫他名字,我希望早点唤醒他,可当我看到他真的醒了,我反而叫不出贺渠两个字,好像有千山万水阻碍着。
他看了我半响,忽然朝我绽放出一个令我觉得那么久远的笑容,他张开干裂的薄唇,一字一顿的挤出我名字,凝望窗外夜景的纪容恪听到他声音,他倏然转过身来,贺渠抬起手臂,他在我眼前平行的空中晃了晃,哭笑不得舔了舔嘴唇,“你要渴死我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她是个非常好的妻子()
我立刻明白过来贺渠的意思,他渴了,他要喝水,我跑到床头提起水壶倒了半杯热水,又将我白天晾好的白开水兑进去一半,其实我早就想过他醒来会渴,只是他忽然这样毫无征兆的看着我,我所有理智都被他眼光湮没其中。
我将他上半身抬起,把杯口凑到他唇边,他张开含住几口便喝光了,他问我再要一杯,护士叮嘱过他伤到了肺部,刚醒来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水,我将护士原话告诉他,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对我说,“再一杯就好。”
我看着他已经干裂到起皮的嘴唇,他三天四夜没喝过水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渴,我又喂他喝了多半杯,他喝完后我给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让他坐一会儿,然后将吊挂在脚上的绳子解开,他脚踝已经被勒出一圈红痕,我蹲在床尾给他按摩脚掌和发胀的小腿,我告诉他千万小心背上的伤,尽量保持侧躺,他两只手撑住床铺,悬浮着坐在床上,他见我在给他揉脚,他当然不会允许,他挣扎几下想要从我掌心抽离,我死死按住他,他脸色有些尴尬,“我很多天没洗脚了。”
原来他是计较这个,我觉得很好笑,挺大的爷们儿还这么拘束小节,何况他那么爱干净的男人,就算真几天没戏又能脏到哪里去,我一边为他按摩骨节一边说,“这几天我都有给你擦。”
他手指抓在床单上骤然紧了紧,“你这几天都在吗。”
我刚想说是,纪容恪忽然从我身后把话茬抢了过去,“日夜不分,寸步不离,吃喝拉撒睡都在你旁边,贺渠觉得开心吗。”
这话酸得要命,我抿唇一声不吭,将头垂得很低,用头发遮盖住我忽然有些忍不住的笑意,纪容恪这人,放在他旁边的东西他不去看,等到眼看着要跟别人走了,他却忽然发现东西的美好与诱人,又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去抢夺霸占,他就是一土匪一大流氓头子,外界给他的评价丝毫不假,半辈子生杀淫掠惯了,好言好语主动倒贴他反而不屑一顾。
贺渠听出纪容恪话里不善的态度,他笑着说,“守着我的又不是贺润,你哪来的醋意。”
我因为这句意味深长的回答手上忽然泄了力,不由自主的狠狠掐重他脚趾,我很紧张问他疼不疼,贺渠说不疼,疼也觉得很很。
他脸色仍旧有很深的苍白,和我说话时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想要我安心,他喉咙沙哑得好像被烈火烤过一样,每说一个字都割破了嗓子,纪容恪信步走到床头拿了一只新杯子,他手指攀到壶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似笑非笑说,“冯小姐,我可以喝一杯吗。”
我理也没理他,贺渠说,“怎么一杯水还要征求谁意见。”
纪容恪别有深意的语气幽幽说,“那怎么行,冯小姐辛辛苦苦到水房为你打来的热水,我不问自拿,破坏了她对你的美意,我不是多了一个仇人吗。冯小姐那么精准的枪法,那么好的胆量,假以时日也许要凌驾我之上了。”
贺渠哭笑不得看着面前的纪容恪,眼神里满是想知道他今天怎么了,这一段时间的纪容恪在他眼中都有些莫名其妙,说话阴阳怪气,做事毫无章法,贺渠看着从壶口内倾泻出来的热流,“一杯水而已,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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