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十六个字来说他这个人,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天下最豪富的就是盐商,最赚
钱的生意就是油米、绸布、木材、当铺。江南俞家不但是最大的盐商,也是这四行的大
亨,的确可以算是豪富中的豪富,富可敌国。江南俞家有五兄弟,俞五是五大爷。
天下最穷的人当然是要饭的叫化子。俞五也是叫化子中的老大,当今“丐帮”的帮
主。他虽然名满江砌,见过他真而目的人却不多,所以有人就算看见他也不认得。可是
他属下却有无数丐帮兄弟,遍布黄河两岸、大江南北,所以你如果要找一个别人找不到
的人,也只有去找他。
马如龙道:“你能找得到他?”
大婉道:“我找不到,谁找得到。”
马如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大婉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他当然是在吃饭喝酒。”
丐帮子弟,天下为家,有饭就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喝。有酒有
饭的地方,虽然不少,通常都还是在饭馆酒铺里最多。大婉把马如龙带到一家小饭馆,
一家很小很小的饭馆,一共只有两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
马如龙一走迸门就嗅到一阵陈腐的臭气,摆在一张小桌上的几样卤菜,颜色已经变
了,而且又干又硬,看来就像是一堆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石头,就算饿了三夭的人,也绝
不会有勇气尝试。这家饭馆的生意如何,只看这几样卤莱,就可以想象得到。俞五虽然
在丐帮,却是丐帮有曳以来最讲究干净的一位帮主,对于吃,更从来不马虎,他怎么会
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
这里根本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连那位掌柜兼跑堂的老头子,都快睡着了。可是大婉
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也忽然
变得炯炯有光。江湖中藏龙卧虎,难道这老头子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他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打量大婉,显得又惊讶、又兴奋,就像是个孩子忽然
见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名人。马如龙长身玉立,是江湖少见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
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这老子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大婉旁边,这位白马公于竟
似已变得完全黯然失色。马如龙觉得很有趣。
老头于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大婉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老头子道:“能够见到姑娘的芳驾光临,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他忽然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吻了吻大婉的脚。他的态度比一个最忠心的
臣子看见皇后时还尊敬。然后他才站起来,说道:“五爷就在后面的厨房里,姑娘请随
我来。”
马如龙觉得更有趣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人对她这么尊
敬,她居然受之无愧,就好像认为本来就应该如此。大婉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
道:“这老头本来是我们家厨房里的一个小厮,我们家的规矩一向很大。”
马如龙很想问她:“难道你们家的下人看见你时都要吻你的脚?好像连皇宫大内,
都没有这种规矩。”他没有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已走迸了厨房。
任何人都地不会想到,在这又赃又臭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厨房。厨房
宽大、干净、明亮,每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个碟子、每个碗,都擦得比镜子还
亮,连烧火的灶上部看不见一点烟灰。无马堂是世家,也一向讲究饭食,可是连天马堂
的厨房都没有这么宽敞干净。
厨房里有个人正在炒菜。任何人在炒莱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好看的,这个人却是例
外。他的手拿着锅铲,就像是千古一人的大画家吴道子拿着彩笔,绝代无双的名剑客西
门吹雪拿着剑,不但姿态和动作都优美之极,而且专心诚意。
他正在煎豆腐,虾子豆腐。现在豆腐还没有煎好,老头子站在他身后,绝不敢打扰
他。大婉居然也没有打扰他,他的身子并不太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着件虽然打着
补丁、却洗得一尘不染的麻布长衫,看来就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
马如龙忍不住悄俏地间:“他就是江南俞五?”
大婉叹了口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现在豆腐已经煎好了,锅已离火。他用锅铲一块块盛出来,每块豆腐都煎得恰到好
处。用小火煎得微微发黄的豆腐,盛在雪白的瓷盘里,看来就像是一块块黄金。可是黄
金绝没有这么香,这么诱人。他看着这盘豆腐,自己也觉得很满意。用两只手端着盘
子,放在一张洗得一尘不染的木桌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他终于看见了大
婉:“是你。”
“是我。”大婉大笑。连一点让人讨厌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想不到五爷还认得
我。”
俞五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道:“你是不是已经喝过酒?”
大婉道:“喝了一点。”
俞五道:“好,好极了,我正想找个人来陪我喝酒。”他微笑,又道:“喝酒就像
是下棋,一定要两个人喝才有趣。”
大婉道:“三个人喝比两个人更有趣,我另外还找了一个人来陪你。”
俞五总算看了马如龙一眼,道:“他也喝酒?也能喝?”
大婉道,“听说他的酒量还不错。”
俞五道:“你听谁说的?”
大婉道:“听他自己。”
俞五道:“他说的话你都相信?”
大婉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俞五微笑道:“好,好极了。”
豆腐也煎得好极了。马如龙一点都不客气,一口气就吃了三块,吃一块豆腐,喝一
碗酒,一口气就喝了三碗,三大碗。俞五也喝了三碗。
他用的果然是个破碗,很大的一只破碗,已被砸成三片,再用碗钉补起来的。淡青
色的碗,就像是雨过天晴时那种颜色。
马如龙忽然道:“好碗。”
俞五道:“你看得出这是个好碗?”
马如龙道:“审柴富烧的,而且是最好的那一窑烧出来的,除了皇官大内外,现在
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出第三个这样的碗来。”
俞五道:“不错,这种碗天下的确只有两个。”他看看马如龙,微笑道:“想不到
你居然很有眼力,不但看人有眼力,看碗也有限力。”
大婉冷冷道:“他看人,倒未必有眼力。”
俞五大笑道:“他看人若没有眼力,怎么会看上了你。”大婉好像没有听见这句
话,马如龙的脸却有点发红了。
俞五忽然又道:“你们来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要来陪我喝酒的。”
马如龙道:“我想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
俞五道:“你是不是想我替你找?”
马如龙道:”是!”
俞五问:“你要找谁?”
马如龙道:“找小婉。”
俞五又大笑道:“小婉不如大婉,你既然有了个人婉,为什么要找小婉?”
这位江湖名侠服力显然并不大好,竟把马如龙看成了大婉的情人。
这两人一个奇丑无比,一个都是美男子,他就应该看得出他们并不相配。
大婉却偏偏故意问道:“小婉为什么不如大婉?”
俞五道:“无论装酒装菜,小碗都没有大碗装得多,小婉当然不如大婉。”
大婉道:“破碗呢?”
俞五道:“破碗就比大碗更好。”
大婉道:“为什么?”
俞五道:“一个碗若破了,必定已尝遍了酸甜苦辣,就像是一个人,也要历尽风霜
才会老,老人总比小孩的经验丰富,姜也是老的辣。”他端起他的破碗,一饮而尽,大
笑道:“所以破碗当然比大碗更好。”
大婉也笑了,“幸好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碗,这个小婉不但比大婉好,也比破碗
好。”
俞五道:“哦?”
大婉道:“我知道,这个小婉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又温柔,又多
情。”
俞五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婉道:“因为她是邱凤城的情人,银枪公子喜欢的女孩子,当然不会是我这样的
丑八怪。”
俞五大笑道:“原来这个小婉是别人的,难怪你肯要我替他去找。”
他不让马如龙分辩,也不再问别的,忽然道:“我们来做个交易。”
马如龙道:“什么交易?”
俞五道:“你在这里陪我用大碗喝酒,我替你去把这个小婉找到。”
马如龙道:“好。”
俞五道:“三天之内,我一定有消息告诉你。”
马如龙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喝三天。”
俞五道:“用大碗喝?”
马如龙道:“当然用大碗。”
俞五道:“我喝几碗你喝几碗?”
马如龙道:“不错。”
俞五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马如龙道:“你说。”
俞五道:“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吃饭、喝酒、睡觉。”
马如龙道:“吃饭、睡觉,我没有把握,喝酒我倒可以跟你比一比。”
俞五道:“你不怕醉?”
马如龙道:“醉死了我也要喝。”
俞五大笑,道:“好,好极了。”
世上的确有种人是死也不肯服输的,马如龙无疑就是这种人,看着他们左一碗、右
一碗的往肚子里倒,大婉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再三叮咛我,叫
我千万不要喝醉酒,也千万不要去惹喝醉了的人,她说,天下的醉鬼都是一样的,不但
自己神智无知,对别人也蛮不讲理。”
大婉道:“所以她说,一个聪明的女人,遇到了一个醉鬼时,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
溜之大吉。”
马如龙道:“有理。”他也喝一碗,“非常有理。”
大婉道:“两个醉鬼当然比一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有理。”他又喝了一碗,“天下唯一比一个人喝醉了更糟的就是两个人
都喝醉了。”
大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我就快要遇见两个醉鬼了。”
俞五说道:“在哪里?两个醉鬼在哪里?”
大婉道:“好像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俞五看看马如龙,马如龙看看俞五,两
个人一起大笑。
“我妈妈只告诉我,遇见一个醉鬼时,应该赶快榴之大吉,却没有告诉我遇见两个
醉鬼时应该怎么办?”她笑了,又道,“幸好我自己倒想出了个法子。”
俞五道:“什么法子?”
“我自己也喝醉。”她也喝了一大碗,喝得更快,“等我自己也变成醉免时就不怕
醉鬼了。”
俞五拍手道:“有理。”
马如龙道:“只有一点不好。”
俞五道:“哪一点?”
马如龙道:“三个醉鬼是不是比两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天下唯一比两个醉鬼更糟的,恐怕就是三个醉鬼了。”
“现在我就遇见了三个醉鬼。”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三个醉鬼中,有一
个就是我自己。”
现在他还没有醉,说的也不是醉话。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触——一个人绝对不能逃
避自己——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歉疚,自己的责任,都绝不能逃避。因为那就像是自己
的影子,是绝对逃不了的。
标题
古龙《碧血洗银枪》
第七章 小 婉
马如龙醉了。一个人跟自己所信任的人在一起喝酒时方会醉,也比较容易醉。他信
任大婉,也信任俞五。一个人在心情不好、遭受冤屈时,就会想喝酒,也比较容易醉。
虽然他相信他受到的冤枉总有一天会昭雪,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很闷。
一个人如果用大碗喝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喝个不停,总是会醉的。
他已经喝了两三天,所以他醉了。一个人在喝醉了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
什么事,总是记不清的。就算想起来,也模模糊糊的像是个梦,像是别人说的话,别人
做的事。
他仿佛记得自己好像说过一句现在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会吓一跳的话。那时大家都已
醉了,他忽然拉住大婉的手,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大婉开始笑,不停地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她寸问:“你为什么要我嫁
给你?”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因为别人都怀疑我,把我当作杀人的凶手,都想杀了
我,只有你借任我,只有你,肯帮我的忙。”他说的是真心话。一个人在真的醉了的时
候,总是会把真心话说出来的。
大婉却不信。“你要我嫁给你,只不过因为你喝醉了,等你清醒的时候,就会后悔
的。”她虽然在笑,但笑得却好像有点凄凉:“等你看见比我好看的女人,你更会后悔
得要命。”她说,“我又丑又怪又凶,比我好看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现在他已经清醒了,却忘了大婉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自
己,“如果她答应了我,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在后悔了?
现在我还会不会要她嫁给我?”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能回答。就在这时候,他看见
了一个女孩子,一个远比大婉美得多的女孩子。
他醒来时已经不在那厨房里,俞五和大婉忽全部不在了。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一张并不算很大、却很柔软、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床。这张床摆在一间并不算很大、却很
干净、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的窗外行几株悔花,窗下有个小小的妆台。这个妆台有个小小的铜镜,铜
镜旁也有一瓶梅花。这个女孩子就站在梅花旁。
梅花高贵而艳丽,这女孩子也像梅花一样,也一样美得不俗气。她身上虽锻是鲜红
的衣裳,脸色却是苍自的,她的眼睛虽然清澈而美丽,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郁。
她正看着马如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马如龙,仿佛有点好奇,又仿佛有点
怕。马如龙的头还在病,他不认得这个女孩子,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女孩子忽然问道:“你就是马公子,‘白马公子”马如龙?”
马如龙道:“我就是。”
这女孩子道:“前几天你是不是也在寒悔谷?”
马如龙道:“是的。”
这女孩子道:“你见到了邱风城?”
马如龙道:“你也认得他?”
这女孩子点了点头,眉字间忧郁更浓,轻轻道:“我姓苏,叫小婉,我就是你要我
的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马如龙终于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是一位俞五爷送你采的。”她先回答了后面的问题,然后再说明她为什么会收留
下一个酒醉的陌生男人。“俞五爷说你不但是凤城的朋友,而且只有你知道他的行
踪。”
马如龙苦笑,俞五居然还能送他到这里未,醉得当然没有他这么厉害。他从未想到
居然有人能把他灌醉,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估计过高。他义问:“这里
是你的家?”
小婉道:“我没有家,这地方不能算一个家。”马如龙明白她的意思。
“家”的意义,并不是一栋房子。无论多华美的房子,都不算是一个家。
小婉道,“我本来只不过是城里怡芳院的一个……一个妓女,从小没爹没娘,凤城
为我脱了籍,替我买了这栋房子。”他笑了笑,笑得有说不出的凄凉,“可是他若不在
这里,这里又怎么能算一个家?”
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