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种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谢玉仑忽然也轻轻的叹了口气:“像他这样的人,我也没见过。”
张老实已经告诉她:“店里的盐已经卖光,你最好晚上再来。”
小媳妇临走的时候还在笑,一家杂货店里居然没有盐卖,真是件可笑的事。
铁震天道:“你让她走,就等於已告诉绝大师我在这里,更把盐都留给我。”
马如龙也知道这一点。
铁震天道:“所以我保证你这杂货店今天生意一定很好,很快就会有第二个主顾上
门的。”
他没有说错。没过多久,第二个主顾已经上门了。
第二个主顾是个大主顾,一进门就说:“我想来买点东西。”这个人的声音嘶哑低
沉“你们有什麽,我都想买。”
“每一样都买?”
“每样都买。”这人道:“每一样我都要全部买下来。”
标题
古龙《碧血洗银枪》
第二十五章 死 巷
这是个大主顾,是笔大生意。生意就是生意,你有东西要卖,别人就可以买,别人
要买什麽?你就得卖什麽,别人要买多少,你就得卖多少。马如龙看得出铁震天的脸色
已经变了。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变了。只可惜他看不见张老实的脸色,只听见张老
实在说:“我们这家杂货店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店里的货不能算太多,也不能
算太少,你一个能全部搬得走?”
“我可以叫人来搬,”这位大主顾说:“只要你开出价钱,我就付,就去叫人来搬
东西。”
叫人来搬,叫什麽人来?是真的来搬货?还是来要命的?马如龙没有冲出去对付这
位大主顾。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外面的那个老实人一定有法子可以对付的。
张老实已经在说:“我只不过是这杂货店里的伙计,这麽大的生意,我做不了
主。”
“谁能做主?”
“我们的老板。”
“你们的老板在不在?”
“在。”张老实道:“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问他。”
“我不进去,你叫他出来。”
“你为什麽不进去?”
“他为什麽不出来?”这位大主顾的态度很绝。
张老实的回答也很绝:“因为他是老板,不管是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多多少少都
有点架子的。”
大主顾好像不高兴了:“他不出来,我什麽都不买。”
张老实忽然说出句更绝的话。“现在你不买也不行了,”他说:“所以你非进去不
可。”
铁震天一直在很专心的听着他们说话,眼睛里一直带着思索的表情。他们说话的声
音不小,在里面每但字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他本来用不着这麽专心去听。
他一定是在分辨这位大主顾说话的口音,以前他一定听过这个人说话。马如龙正想
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人的来历,铁震天已经说了出来。
“王万武?”他的声音略带紧张:“小心你那伙计的两条臂。”
武林中只有一个王万武,他的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独步江湖,他的心之狠、
手之辣,也跟他的武功同样有名。只要他一出手,就必定是对方的重要关节,跟他交过
手的人,不死也得残废。
现在他已经出手,铁震天的警告已经太迟了,马如龙已经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很轻的声音晋,但却很刺耳,从耳朵一直刺入心里。一直刺入胃里,一直刺入骨头里。
马如龙只觉得胃部在收缩痉挛,自己的关节彷佛也酸了。不管张老实是不是个真的
老实人,总是他的伙计,已经跟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另二十一天。
奇怪的是,他只听见了骨头碎裂声,并没有听见惨呼整。只有两种人能够忍受这种
痛苦而不叫出来,一种是骨头奇硬的硬汉。另外一种是死人,或者是已经晕过去快要死
的人。
马如龙想冲出去,铁震天也想冲出去,但是他们还没有出去,外面已经有个人进来
了。这个人是倒退着进来的。这个人左臂右肘的关节都已被拧断。这个人已疼出了满脸
冷汗,满身冷汗,却还是忍耐住不肯叫出来。
这个人是条硬汉,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王万武是条硬汉。这个人居然不是张老实,
是王万武!以分筋错骨手,名震武林的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曾经折断过无数英雄手臂
的王万武。现在他的臂竟已被人拧断,被一个杂货店的伙计拧断。他死也不相信这种事
会发生,铁震天与马如龙也不能相信。但是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世上本
来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王万武脸上昀表情不但惊讶痛苦,而且害怕,他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可是这个杂
货店伙计的出手却让他害怕了。
分筋错骨手,大力鹰爪功,是淮南鹰爪王的独门绝技。他是鹰爪王的嫡系子弟,也
是淮南门的第一高手。可是他一出手,就被制住,这个杂货店的伙计竟在一招之间就封
死了他的退路,拧断了他的骨节。他一步步向後退,从挂着破布门帘的小门里退入屋
子。
门帘又落下。他已经看不见那个平凡老实,猥猥琐琐的伙计,可是,他也没有看见
这屋里的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痛悲惨,已经什麽都看不见了。铁震天忽然站起来,
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在那张旧竹椅上。王万武应该认得铁震天的,他们曾经是朋友,後
来又变成了死敌,死敌比朋友更难忘记。但是他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铁震
天,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他还在流汗,一颗颗比黄豆还大的冷汗珠
子,不停的从他脸上往外冒。
“那个人是谁?”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做噩梦:“那个人是谁?”
这问题也正是铁震天同样想知道的,他转过头去问马如龙:“你那个伙计究竟是什
麽人?”
马如龙无法回答。他只知道他的伙计叫张老实,是个胡里胡涂的老实人。过去既没
有辉煌的往事,将来也没有远大的前程,好像已经只有在这个破烂的杂货店里混吃等
死。这麽样一个人,怎麽能在一招间制住名震武林的王万武?马如龙也不知道。这个杂
货店的老板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板了,伙计当然可能不再是以前那个伙计。马如龙已经
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也想不出这个伙计是什麽人。他真的想不出。
王万武脸上还在冒冷汗,嘴里还在喃喃的问刚才他已不知问过多少遍的话。铁震天
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掴在他脸上。王万武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挨过别人的
耳光。他本来是在噩梦中,这个耳光使他骇然惊醒。他终於看见了面前这个人,往日的
思想和回忆立刻从他心中涌起。
“是你!”王万武道:“你……你在这里。”
“是我。”铁震天无疑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你本来就应该知道我在这
里。”
王万武看着他,眼色忽然变得痛苦而悲伤。“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
为了想要你的命,因为我对不起你,出卖过你,所以我反而更恨你。”
这句话说得也很绝,却是真话。如果你也曾经出卖过别人,你一定也会像他一样,
反而会恨那个人,想要把那个人置之於死地。因为他活着,你的心就会永远不安,永远
会觉得有愧疚在心。你恨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自己。王万武又道:“十年前,我出
卖了你,就因为那时我已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生怕你知道,所以,才想借别人的刀来
杀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时为什麽不杀了我?”王万武的神色痛苦,“我宁愿死在你的手
里,那时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这也是真话。能死在翻天覆地的大盗铁震天的手里,至少此败在一个杂货店的伙计
手下好些。他败得太惨,太痛苦,铁震天了解这种痛苦。往日的思想都变成过去,“兔
死狐悲”的悲伤却是永远存在的。
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就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张老实也没有进来,现
在一定还像是真的老实人一样,坐在前面的杂货店里,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个身
怀绝技的绝顶高手。他究竟是谁?为什麽陪马如龙躲在这杂货店里?马如龙忽然冲了出
去,他比铁震天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张老实果然还是老毛实实的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破椅子上。这个杂货店也还是原来
的样子。
可是外面的情况却跟平时不同了,平常在这个时候,巷子里已经很热闹,晾衣服的
女人,顽皮的孩子,到处撒尿的猫狗,现在都已经应该出来了。
这条巷子虽然贫穷肮脏,但却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现在这条巷子里却连一个人都
没有。没有人,没有动静,没有声音,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现在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
条死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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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碧血洗银枪》
第二十六章 死 地
杂货店里没有柜台,一张摆着本帐簿和一个钱箱的旧书桌就算是柜台。马如龙在木
桌旁一张板凳上坐下,看着张老实。
张老实一直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现在还是这样子。如果有人说他
刚才在一招间就击败了淮南第一高手王万武,谁也不会相信。
他这张脸是不是也被玲珑玉手玉玲珑易容过?……他本来是谁?……能在一招间击
败王万武的人有几个?马如龙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叫出了一个人名字。
“大婉。”
“大碗?你要大碗?”张老实脸上绝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碗都在厨房里,你是
不是要我去拿给你?”
“我说的大婉是一个人。”
“哦?”
“你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的大碗都是碗,不是人。”
马如龙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出手,食中二指去抉他的双眼。
张老实的眼睛闭了起来。这就是他唯一的反应,除了眼睛外,他全身上下都没有
动。马如龙当然也没有真的下毒手。他忽然发觉自己很笨,张老实就算真的是个老实
人,一定也知道他绝不会真下毒手的,用这种法子,当然试不出他的功夫。问也问不
出,试也试不出,应该怎麽办呢?
马如龙还不知道应该怎麽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又有主顾上门了“笃,笃,笃”,
木杖点地的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来的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跛子,都拄着拐杖,只
看他们的上半身,就好像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衣着,神态,容貌,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
出来的,都有一条别曲扭斜,发育不良的腿,软软的挂在半空中,就好像有人把他们本
来一条腿锯断了,把另外一条婴儿的腿接上去。看来有说不出的丑陋怪异。
可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而且充满了自尊自信。两个人唯一不同的地方
是,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左腿,另一个人的缺陷,是在右腿。马如龙立刻想到了一个在
武林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两个已迹近神话般的人物。
在极北的星宿海,有一对天生残废的孪生兄弟,一位叫天残,一位叫地缺。他们的
性情偏激怪异,武功也同样怪异,他们所收的门人子弟,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的天生残废
孪生子。
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他们,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们。星宿海的门徒一向很少过问江
湖中的事,几乎从来没有人来到过江南。跟传说中不同的地方是星宿海的子弟装束都非
常怪异华丽,有的人身上甚至穿着真是用珍珠缀成的珍珠衫,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使
得他们更喜欢炫耀做作卖弄。这两个人的穿着都很平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麽两样。
星宿海的子弟都一定要等到艺成之後才能入江湖,等到他们的师长已经认为他们有
把握能不败的时候。残废练武本来就比正常人困难,他们能入江湖时年纪通常都已不
小。
这两个人却都是年轻人,最多只有二十三四。难道他们在这种年纪就已练成星宿海
的独门绝艺?已经有把握能不败?
这些虽然只不过是传说,但是一种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的传说,往往此真实的事
更“真实”,更容易被人接受。木杖点地的声音已停止,人已在杂货店里。马如龙转身
面对他们,心里虽然已认定他们是星宿海门下,却还是问:“两位来买什麽?”
“我们什麽都不买。”缺左足的人先开口,缺右足的人接着说:“我们只不过想来
看看,你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居然能把王万武留住,是用什麽法子留住的?”他们说
的话既没有虚假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
“我姓孙,名孙早,”缺左足的人道:“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孙迟。”
“因为我出世时比他迟了一点。”他们的名字也很平实,也不像传说中星宿海门人
那麽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孙早又道:“我们是孪生人,又天生畸形,这种人通常都喜欢冒称为星宿海门
下。”
孙迟接着说:“所以你一定也认为我们是星宿海门下。”
“但是你错了,”孙早道:“我们和星宿海别无关系。”
“十年前我们曾经到星宿海走过一次,”孙迟接道:“我们也想找到传说中的异
人,传给我们一点能够无敌於天下的绝艺。”
“可惜我们失望了。”
“那里只不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穷荒之地,夏日酷热,冬日苦寒,任何人都很难生
存。”
“我们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要你知道,我们的武功,都是我们自己苦练出来
的。”
“所以你如果也想留下我们,不必有任何顾忌。”
马如龙一直在听,听他们说完了,心里忽然有很多感触。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不
做作,不卖弄,不虚伪,不矫情,他们要自己闯出自己的名声,绝不倚赖任何人。他们
虽然残废,但是绝没有一点自卑,并不自暴自弃。马如龙不想和这样的年轻人为敌。
“我不想留下你们。”他说:“你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们没有走,兄弟两人都在用同样的眼色看着也,一种很奇怪的眼色,先开口的还
是孙早。
“我们也看得出你没有把我们当怍仇敌,”孙早说:“如果你是别人,我们说不定
会结个朋友。”
“你实在不是个险的小人,”孙迟道:“只可惜你是马如龙。”
兄弟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同时转过身,“笃”的一声,以木杖点地,准备走了。
他们好像也不想跟马如龙为敌。但是他们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的身子刚移动,胁下的木杖刚刚点在地上,张老实的手已扬起。马如龙只听见
一阵极尖细的急风破空声,两根木杖就忽然从中折断,两样东西随着断折的木杖落下,
竟是两颗花生。
张老实喜欢喝酒。花生是最普通,也是最好的下酒物。张老实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
堆花生,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他能用花生打断坚实的木杖。用钢刀去砍,都未必能砍
断的木杖。
孙早兄弟也没有想到。他们虽然没有跌倒,他们用一条腿站在地上,还是站得很
稳,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样。可是他们脸色已变了。
马如龙的脸色也变了。“你想干什麽?”
“我想留下他们。”张老实仍然面无表情:“你不想,我想。”
马如龙没有再说为什麽。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尖,嘴角,眼
角,每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