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因雷一鸣聚众谋叛,朝廷已派专阃大员张浚,分兵来剿,即日起程,县中应早择营地,接应军粮。差官又呈上秦丞相嘱甄知县转致秦应龙的家书。甄卫收了,告差官说:“秦统制已于昨夜被雷家堡武举雷一鸣与截云山女匪白素云等所害,此书容俟下官另修一函,并这原信转复太师。”差官唯唯。甄卫传谕从人:“速备公馆,留差官暂住。且俟明日修好复书,一并带回。”从人遵命,引差官告退。
甄卫持书回至上房,心下闷闷不乐,暗想:“秦应龙是太师堂弟,虽非一母,究是手足至亲。一旦死于非命,太师怎肯干休,看来我这头上乌纱,也有些不当稳便。”又想:“这封书信,必定是秦应龙拜本之时,嫁祸雷家堡上,托太师爷斡旋的复书,何不私自拆开一观。倘然书中责备于他,说他平时所作所为不应如是,如今应龙死了,或者不至十分吃紧。否则,定有些儿不妙,我须打个主意,保住前程才是。”想罢,取清水将书喷湿,揭开封面,抽将出来,从头至尾细细一看。内中写着“雷家堡之事,已经奏知圣聪,嘉汝杀云万峰叛贼有功,恩赐黄金千两,加赠少保街。不日将有旨下,并谕张浚分军剿逆,克日起程。惟大军未到以前,雷一鸣等或有与汝为难之处,须与甄卫商议,见机而作。彼系地方官,有节制乡民之权,谅来可免意外。至于调升一节,可俟雷家堡事平,一有优缺,当即奏明升补”云云。阅完,不禁心下大惊,呆呆的坐了半晌,仍将原书封固好了。却想:”此事怎样办法,才能得太师不怒,静待大兵到来剿山。”左思右想了好一回儿,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传点升堂,饰发朱签,派令通差:“捕拿北城外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到案听审,立等回话,不得迟误买放。”各差捕因并无原告,不知本官何意,但是奉公差遣,焉敢怠慢。只得领签下堂,一窝蜂住彩霞坊来。
若说这薛飞霞,乃姑苏人,父名薛慕仁,是个饱学穷儒,因屡试不第,愤郁而亡。其时,飞霞年只十岁,随母王氏,相依为命。后因贫苦不堪,慕仁有个表亲在东省为官,母女二人故至山左探亲。不料行至城武地面,王氏害起病来,一命呜呼。飞霞时年十五,哭得肝肠寸断,主意毫无。只得自卖自身,将母亲草草殓葬。谁知卖在彩霞坊一个王老妈乐户人家。那王老妈就把飞霞领回,教他学习吹弹歌唱与一切曲院中接客的套儿。飞霞初时下肯,争奈虔婆手口俱毒,终日里非打即骂,受不得许多苦楚,暗想:“不如暂且允从,或者命中有救,得遇个正人君子提出火坑。或竟嫁他为妻,尚有出头之日。即如近日韩世忠的夫人粱氏红玉,闻他也是妓女出身,目下已经做了一品夫人,好不荣耀。”主意已定,勉强的回转心来,随着一班姊儿、妹儿胡乱学些歌技。大凡聪明的人,诸事一学就会,一会就精。飞霞何等伶俐,不上两三个月,竟成了一个出色的粉头。王老妈就欢喜起来,令他应酬狎客。
只是性气甚烈,客人到他房中,但许谈谈讲讲,或是唱支曲儿,下盘棋儿,写几个字儿,对几联对儿。若使稍涉邪念,他就要着起恼来。因此,客皆替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做“镜中花”,乃看得折不得的意思。不知不觉在院中混了一年有余,也有许多豪客,或想与他梳拢,或想娶他为妾,飞霞决意不从。王老妈因他人才出众,缠头所入每日甚多,所以却也不去强他。
去年,甄卫放了城武县知县的缺,到了县中尚未上任,闻得飞霞美貌无双,私自隐着姓名,黑夜里前去游玩。一见之下,色授魂飞,便要与他定情,飞霞不允。甄卫只道娼妓人家可以用势欺压得的,他竟说出真姓名来,定要强逼成欢。不料飞霞非但下从,反说:“大老爷既是此间的父母官,虽未到任,也不该微服嫖娼。小女子今夜若从,反恐损了大老爷的盛德,玷了大老爷的官箴,日后如何治得万民?这事断使不得。”甄卫听了,尚要用话逼他。
飞霞泪汪汪的,又回说道:“大老爷,且莫错了念头。小女子虽落人坑,也是儒家之女。只因遭家不造,误堕烟花,每望有个好人救奴脱离苦海。若大老爷今夜定要威逼,小女子宁死不从。何况院中姊妹甚多,倘被他们知道真情,沸沸扬扬传讲出去,只怕大老爷大是不便,还求珍重些儿才是。”这一席话,只说得甄卫有威难使,无口可开,顿时老羞变怒,骂声:“好个不中抬举的贱人!”抢白一场,恨恨而去。直至今日,未曾出得这口气儿。
初时王老妈知道飞霞得罪了未到任的新任老爷,暗中怀着鬼胎,也曾把飞霞责打了一番,说他吃了为娼的饭,自然要干为娼的事:“你今年纪说小不小,也是十六岁的人了。本县老爷要你,乃是天大喜事,你敢使性恼人。若是闹出祸来,这还了得。”后来听见甄卫到任,并无动静。过了一年有余,也就把这念儿淡了。谁知甄卫原是一个阴险的人,吃了人的暗亏,一时虽不发作,却切切的记在心头,常想寻件事儿报复。如今雷家堡出了巨案,他竟想出一条绝毒的计来,只说:“雷一鸣本是土豪,秦应龙屡欲剿办,积下深仇,此次应龙之死,访闻实因私往彩霞坊薛飞霞家闲游。飞霞本与一鸣有交,送信雷家堡上,致被一鸣纠人追袭杀毙,所以只伤应龙一人。刻下一呜纠台亡命,雄踞截云山谋叛。县中兵力单薄,不敢往拿,故将娼妇薛飞霞,拘获讯供候详。”一面密遣心腹家丁,亲至临安,捏造消息,使他传到秦太师的耳中。“太师向知应龙为人,贪花好色,一闻此言,必定认以为真。那时抱怨应龙不该身为统兵大员,私入娼寮,被人杀害。倘使讯出实情,申详到京,反于声名有碍,定要私下嘱托,千万把此事隐起。不是将飞霞瘦死狱中,以灭其口,或惜他交通叛寇的罪名,问个死罪。既可出了往日之气,又可使太师来仰求于我,将来反有个升调可图,岂非一举两得。”这是他欺瞒着东省离临安甚远,应龙平时行止不端,营中又无亲丁活口可证,满营的大小将务更料定他们无人亲临安向太师前诉说之故,所以定下这一条移花接木、公报私仇之计,要难为这烈性裙钗。可怜薛飞霞那里得知,就是众差役也不明就理。既然奉了本官的签票,自然如飞的向彩霞坊拿人。
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鸟。
不知薛飞霞被拿到县,甄知县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酷吏逼供词飞霞下狱 雏环诉屈冤素云探监
话说城武县众差捕在本官堂上领了朱签,立刻限拿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当堂听审。不敢耽误,一同来到院中,先寻龟鸨问话,王老妈见来了一伙公差,心上跳个不住,忙问:“众班头来此何事?”各差捕说明原委,又把朱签与他看过。王老妈急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忙遣龟佣,寻个专管衙门中间事的人,先给了些银两与众差役代茶,嘱他们略坐一坐,自己三脚两步来到飞霞房中,把上项事细述一遍。又说:“这多是你自己肇下的祸。如今事发,快些定个主意方好。”飞霞听毕,只吓得手足乱战,硬着胆儿答道:“这一件事,明明是那赃官平空的无事生非,教儿有怎主意。但他朱签上面井未标明为了何案,只写‘立提彩霞坊妓女薛飞霞一口当堂听审’,儿想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且俟随着公差上堂,看事如何,再行定夺,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老妈道:“莫怪为娘的埋怨着你,前番终是你的不是,不该得罪本县太爷。如今事已如此,你也悔之已晚。但是到了堂上,不论老爷问你怎么言语,你须不可再使性子去触犯他。可知为娘的五十多岁人了,只靠着你几个姊妹们度活。倘有风吹草动,竟将妓院发封,各妓入官,那时却教我怎样过日?”飞霞含泪答道:“母亲不必吩咐,孩儿此去,且看赃官如何问话,自有道理,决不累及旁人。”王老妈尚要瞩咐他几句话时,怎禁得众差捕连连催促,无可奈何,服伺飞霞卸去满头珠翠,换了一套半旧衣裙,移步出房。可怜他小足伶汀,彩霞坊到城武县衙门,虽不甚远,也有三里之遥,如何行走得动。多亏王老妈念他为妓三年,赚钱不少,花了十两银子与众差役,替他雇了一乘小轿,搀扶着上了轿儿。轿夫抬上肩头,差役等紧随在后,如飞而去。王老妈心上下安,暗差一个心腹龟奴:“随到衙前,打听举动,速来回报。”按下慢表。
单说飞霞出得院门,一路之上哄动旁人,就有无数看热闹的跟着差捕拥至县堂。虽有值堂差役,皮鞭竹片乱打乱揪,无奈众人因审问的是一个出色名妓,多要前来看他一看。甄知县是坐在堂上守提的,本未退堂。差捕上前禀明:“薛妓已经拿到。”缴了朱签。甄卫吩咐:“带上堂来。”飞霞跪倒在地,低低的叫了一声:“青天老爷。”甄卫命他抬起头来,仔细一看,果然不错,遂把惊堂一拍,大声喝道:“我把你这淫妓,平日倚门卖俏,引诱良民,已属罪不容诛。胆敢勾通匪棍,与雷家堡雷一鸣往来,谋刺卧虎营秦大人,快些从实招来,免受刑法。若有半句浮言,可知道王法利害!”飞霞听毕,宛如兜头灌了一勺冷水般,暗想:“此贼虽欲公报私仇,如何小题大做,竟把这谋刺秦统制的后来诘问,教人如何担承得起。况雷一鸣久闻是个正人君子,足迹从未到过青楼,岂可含血喷人,自红其口。须要拿定主意,不可被他威逼承招。一则累了姓雷的清名,二则自己亦万无生理。”遂把心胆一提,放出平时那种守贞不字的性格来,高啭莺声,从容答道:“大老爷,此话从何而起。小女子虽是为娼,与雷一鸣并不相识,谋刺秦大人的这一节事,小女子更是不知。须求宪天超豁,不可捕风捉影,连累无辜。”甄知县闻言大怒,连喝:“好一个利嘴淫娼,竟敢推得干干净净。本县此案访闻确切,却也知道你不用刑法岂肯招认。”吩咐左右:“快快动刑!”众差役答应一声,如狼似虎的把飞霞拖翻在地,袒开衣服,露出粉嫩娇躯,鞭了二百背脊。只打得皮开肉绽,死去后来。甄卫传命:“住手。”又问:“可有供招。”飞霞此刻哭得已如泪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甄卫见他不言不语,命取拶指过来。众差役把他十只春笋做的纤指,紧紧拶起。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怎禁得这般非刑拷逼。一霎时,竟晕了过去。堂下那些看审的人,没一个不交头接耳,多说:“知县狠心。雷家堡上的雷一鸣是个正人,平素不贪女色,卧虎营的巨案岂于薛飞霞之事。如今这样用刑,只怕本官必与此妓有仇,或者曾受何人嘱托所致。”暗暗的共抱不平。
内中有个二十上下年纪、头戴武生巾、身穿天蓝缎箭竿、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冠玉、目似曙星的人,更看得双眉倒竖,怒气填胸。又有一个身材矮小之人,目不转睛的青春飞霞,又伶又怒,象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甄卫眼见众人行径,深恐再审下去或有不便,立刻吩咐松刑,用凉水将飞霞喷醒。又恐他拶得昏了,不要把当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将出来,大为不便。因高声喝道:“薛飞霞,你今日受刑,心下终须明白。可知道本县为民父母,岂肯冤累好人。你在彩霞坊为娼,本县未曾到任之时,早闻得你是个淫泼妇女,专一交通匪类,所以先曾私访一次。如今果然犯出案来,劝你早早供招与雷一鸣如何往来、如何设谋、如何通凤、如何刺死秦大人,作速讲来,免再吃苦。”飞霞听他提起前情,又气又恼,要想拼着性命与他抢白一场,指出公报私仇的原委,也与大众听听。怎奈受刑过重,力竭声嘶,况且说了之时,势必指作诬供。又用非刑冤逼,白白的再受痛苦,不如耐着性气,与他一个抵死不供,看他如何定断,难道今日竟杖毙堂下不成。因此只管哭泣,绝不作声。甄卫又把惊堂一拍,催逼承招。飞霞只是不言。甄卫当下无可奈何,因说:“照你这般刁赖,本当再用大刑。但看你一个荏弱女子,今日如何再受得起。且将你囚禁女监,明日再审,看你还敢不言。”遂命传女禁卒到来,立将飞霞带去收监,小心看管,一面吩咐退堂。
其时,天已晚了。甄卫即在灯下写了一封往临安去的书信,说:“奏应龙之死,因屡剿雷一鸣有仇,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家,飞霞本与一鸣往来,走漏消息,致被一鸣纠众追杀。门生初十得信,众营兵以事起仓卒,不及救护。临行并被冲至营中,烧去营房十余间,刻下飞霞现在监禁狱中,一俟录出口供,申详候办。至于雷一鸣等,遗有亲供一纸,现在啸聚截云山,声势浩大。县中兵力单薄,势难往剿。须候张元帅分兵到时,方可一鼓成擒。惟此案是否如此办理之处,除详禀各大宪外,尚希恩师便中赐谕。”云云。写毕封好。又把寄秦应龙的原书取来,放在一处,等候明日交与差官。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回临安时或致漏泄,另外送了他一千两银子的程仪,嘱他回见秦丞相时,丞相如何问起这事,照着书中的言语答他,更差了一个能言舌辩的亲兵,送他上京,散布讹言,传入相府,里应外台,要使秦桧深信不疑。一言表过,我且不提。
目今再说飞霞下狱。甄卫退堂之后,那些看审的人也多一哄而散。王老妈差去的心腹龟奴,急忙奔回院中,将上项事细述一遍。只吓得王老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想:“飞霞平日虽有几个有势力的狎客,深是疼惜着他。但是这案闹得大了,那一个肯替他背地伸冤。要想自己上堂辩白几句,只怕也无济于事。而且这院子还难保不一纸官符,顿时封锁。”左恩右想,计策毫无。后来想到有个姨妹,名汪素芬,先时曾在李师师妓院之中,今岁才回。师师因与上皇恩好。京中那些没脸耻心的文武官员,很有仗他数言提拔升官的人,所以已结他的甚多,打听上皇不在院中,多向师师面前献媚。那些人,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见过的,必得与他想个法儿,即使救不得飞霞,须要保全着自己的衣食才是。遂连夜差人请他到来,与他商议。果然,素芬与曹州府知府王太爷当时在京中引见的时候相交过的。这城武县正是曹州府的属下,遂备了一份厚礼,改了京中妇女的装束,托称亲戚,悄悄入衙,说了个情。只苦的飞霞不能出罪,惟有暗嘱甄卫,把此事索性归在飞霞一人身上,妓院免予发封。王老妈始略放心,然已花去金银不少。
光阴似箭,一连十有余天。甄卫又把飞霞狠心拷打了三堂,可怜打得寸骨寸伤,好个烈性女子,依旧咬定牙关,不供一字。这个消息传入截云山中,雷一鸣闻知大怒,就要亲自下山,被黄衫客阻住道:“且慢。此地离城甚远,传来之言虽是不可不信,却也不可深信。薛飞霞既然是个妓女,却与知县何仇,把他弄到这般地步,内中必有隐情。须把此情探访明确,方可设法救他。”一鸣道:“弟子与薛飞霞虽未通过往来,闻他乃苏州人氏,因葬母卖身,流落平康之内,却是一个孝女,为人庄重,绝不象个粉头样儿。而且身出儒家,书画琴棋,般般多会,又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白素云闻言道:“如此说来,这飞霞虽在娼门,却也是个好女儿了,如今受此大冤。小妹不才,今夜情愿先往他的院中探个下落,不知赃官究因何事陷害于他。”黄衫客道:“白小姐所见不差。”红线也点头称是。一鸣遂暂止了下山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