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我听到院外响起的声音里夹杂着乡长的大嗓门。乡长走了进来,他留着小胡子,穿着绸衫,小巧的个子,像一只老山羊一样。杜民仍然抱着我的腿,他的两只手就像和我的腿长在了一起一样。赵甲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扳开。赵甲有些生气了,赵甲说杜民你不可以这样,陈老爷会生气的。杜民终于站起了身,起身之前他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跟着香香离开了。他走路的样子小心翼翼像一只蚂蚁,生怕要吵醒丹桂房的任何一种作物,任何一个人。乡长说,这个人是谁?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乡长,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现在他已经死去了,他被干掉了。不过以前,他的名字叫杜民。乡长噢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了我曾经找到他,对他说,要把杜民送到牢房里去的事。
乡长是来为他的侄女提亲的。乡长的侄女在一所女子中学上学,她们家住在城里,开着酱园和米行,有着许多的产业。和赵小兰一样,乡长的侄女也是独生女,他们需要寻找的,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我说让我想想好吗?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乡长笑了一下,说,你会愿意的,你一定会愿意的。如果不愿意,你就不姓陈了。乡长走的时候,我很想睡一觉。我走到了房间里,因为没有阳光,所以房间里有些阴冷。在睡觉以前,我对赵甲说,杜民,被干掉了。
赵甲说,是的,杜民已经被干掉了。赵甲垂手立着,起风了,他弓着身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只风中的大虾。
究竟谁能干掉谁
一九三九年的春夏之交,麦子可以开镰了。赵甲变得很忙碌,他在叫一些短工帮忙收割。我在一九三九年,仍然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杜民被干掉了,接下去我应该做的,以及现在我说的,都是与干掉杜民无关的事了。所以,我不能老是絮絮叨叨,我要说得简洁些,我要把我自己的事说一说。
我去了赵天家里,我是去请赵小兰到镇上的戏院看戏的。我站在赵小兰的楼下,我对着楼上的窗口喊,小兰,我请你去看戏,筱丹桂要来枫桥镇上唱戏。赵小兰从窗口伸出了脖子,她朝我笑了一下,就下楼了。村里有许多人都看到,我带着赵小兰去看戏。我们在大戏院里听筱丹桂唱戏。我还喝了一斤斯风酒,这酒的后劲很大,让我面红耳赤。赵小兰吃吃地笑着,她说你看你喝的。我把手伸了过去,像捉住一只彷徨的白兔一样捉住了赵小兰的手。那只白兔犹豫了一下,最后很温顺地躺在了我的手中。
我说杜民回来了。
赵小兰说我知道的杜民回来了。
我说你还喜欢他吗?
赵小兰说我不喜欢了。
我说为什么不喜欢了?
赵小兰说因为他不是一个男人,男人是击不垮的。
我说谁像男人。
赵小兰说你像男人,丹桂房你最像男人。
我说那你愿嫁给我吗?
赵小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嫁给你的,你找我爹下聘吧。
我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也因为我是一个男人。
我开始给她讲故事,筱丹桂在台上唱着戏,我们都没有听筱丹桂的唱词。我说,你知道我爹为什么身体那么虚弱吗?是因为他选了赵甲。做他的管家,是因为我爹其实在外边和一个戏子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爹准备把戏子连同小儿子一起娶进家门。我很早就没有妈了,爹对我很不错。但是他不可以把戏子和小儿子带进家门。那样的话,我们家的财产我只能得一半。所以,我爹开始生病了。其实他的小儿子,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小弟弟也开始生病了,是赵甲让他们生病的。病了一段时间,我爹终于就老去了,那个小弟弟也去了。只剩下那个戏子。你想知道那个戏子是谁吗?那个戏子叫月娘,她在茶楼里唱戏的。
赵小兰的脸一点点开始变白,白得像一堵墙一样。赵小兰说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喝醉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赵小兰说没想到呀你是一个文弱的人。
我说文弱的人一般情况下都会比孔武有力的人可怕。
赵小兰后来一声不响了,她的手从我的手里退出去。
这天我把赵小兰送回家,就再也没有去找她。赵小兰没多久就许配给了大竹院的骆家少爷。
现在,让我来给这个故事结尾。一九三九
年的微风里我显得很疲惫,但是我突然变得喜欢在风里行走。我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了赵甲,赵甲一直是我们家最忠实的仆人。我爹是得病老去的,我也没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我只是给赵小兰讲了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现在我出现在丹桂房的土埂上,一人出行让我感到很轻松。我去找长得像山羊一样的乡长,我要让他带我去城里见他的侄女。那个女校学生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然,还有她家的酱园米行还有无数产业,也在我脑海里晃动。一九三九年的微风里,我的骨头在发胀,我的口袋里藏着一把篾刀,看到它,我浑身就会产生一种快乐的痛感。田里的庄稼在欢叫,它们疯狂地生长,然后等待镰刀降临它们的头颅……但是,但是当乡长带着我到县城他侄女家里时,我在他们花园的草地上,看到了杜民居然在陪乡长的侄女——那个女校学生打球。女校学生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小雀斑在阳光下很醒目。杜民的腿不瘸了,相反的健步如飞。我不知道他是治好了腿,还是一直在装瘸。乡长愣了一下,说,这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人吗?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乡长马上对侄女说,你把这个人叫来干什么?女校学生没有停止打球,女校学生说,他叫杜月生,是我们家新来的保镖。我喜欢让他陪我打球。
这时候我看到了杜民的腰部鼓鼓的,我看到了一支短枪隐隐外露的枪管。杜民现在是保镖了,保镖腰间当然是插着武器的。球落在我的脚边,杜民过来捡球。我一脚踩住了球,刚刚弯腰的杜民缓慢抬起了头,他在微笑着,但是他的微笑在一点一点淡去。他轻声说,陈老爷,香香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香香不在我可以轻松许多,我不用再去管她了。我说,杜民,香香为什么不在了?杜民说,我现在叫杜月生,请你叫我杜月生。你也不用问香香为什么不在了,这与你是无关的。说这话时,杜民已经完全站直了身子,他的声音充满愤怒。他冷冷地说,你把脚抬起来。我看了看乡长,又看了看女校学生,露出了苍白而无力的微笑。女校学生站在了杜民的身边,看来他们已经很亲近了,她正疑惑而且不友善地望着我。风一阵一阵在我的身边奔走,我一把握住了口袋里的篾刀。篾刀让我的血液奔流加快了速度,但是我不知道该把脚抬起来,还是继续踩着球。我只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乐,我就想,会不会是赵小兰正和她的嫁妆一起走在去大竹院骆家的路上?
浮生药记
赵 波
怎么会碰见你?怎么这么倒霉会碰到你?
她遇到他,相识后的某个月,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头痛病。
痛起来非常奇怪,犹如拉风箱一般,非常突然。
并且身上会有奇痒难忍的感觉,有时候,她在早晨醒来,会发现自己身上被抽打过似的,留下一条一条的鞭痕,带着血色,麻绳的纹路清晰可见。
也许是你死了的妻子下过咒语吧?她一定禁止你爱上什么别的女人。
为什么我从前从来没有这么过?从来没有这样痛过?
这痛来得那样奇怪,一阵一阵,恨不得我把自己的肉一块一块挖下来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指甲挖得血淋淋的。 这样心头才会舒服一点。 多么奇怪呵。 是很奇怪,她痛苦的时候是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要他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抱住她,她便会奇迹般地得到解脱,身体不痛亦不痒,一切得到了解脱。
她不会拿自己的痛苦来骗他的,他相信她不是那种傻得用这种谎话来骗他多陪她的女人,不会的,他怜惜地抚摸她身上犹如用细麻绳勒过的条条红印,深红的血印过了点时间使发紫,看上去印着雪白的皮肤,像画似的,美得残酷。
难怪她要把自己的病归结到他的死去的妻子身上去,因为只要他在她的身边,病就不发作,好像控制病的鬼正在空中监视,等他走了,不在她的左右,才加倍地降伏于她的身体,索取他陪伴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对于她的猜想,他感到无从辩驳,又感到无从谈起。两年前,妻的永远离去是他心上的一大块伤。他是依恋那个女人的,她永远离去后更加依恋。可能这是天下男人容易犯的贱,妻子在身边时,他没有特别的珍惜,可一旦妻不在了,他才感到所有的女人其实都比不过妻,比如,他现在有钱了,那些女人看上他的是人还是钱?还会有谁像妻一样从他默默无名一无所有时就无怨无悔地追随?
我还能相信谁对我有真心?
在情欲最浓时,他也会突然从情感中抽身,冷漠地突然看着身边的女人想起从前妻子温柔的脸。
他不是不信任她这一个,而是不信任在妻子之后所有爱上自己的女人。
只不过,这次的这个微微让他多了点动心而已。她长得最像妻子。神态,表情和习惯都像。他觉得可能他会和她交往多一点的时间。
那一刻,她会在他的怀里突然打一个寒噤,刚刚过去的欢情似乎也一下退潮,床的四周有凉风袭来。
她睁眼看向他的眼眸,已经不是求欢前的模样,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像一道冷冷的墙,正在把他和她隔开。
哦,他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爱上了自己。
也许正因为察觉到他是一个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寻妻子旧影的男人,她才在后来刻意地想离开他。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不想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掠过复杂的阴翳,那些阴翳多半因为回忆而起,有些人天生属于恋尸癖,收集记忆,酷爱回忆的人就属于恋尸癖的一种,那样的人多半无药可救……即使她是感到爱上了他,可也想趁自己还没深陷的时候就抽刀断水,早日回避他,长痛不如短痛,以免日后更深的痛苦。
她还没有让他察觉自己的想法,奇怪的病痛就惹上了身。
他也曾劝她去医院,他可以带她去最好的医院见最好的医生。。 可是,一被他揽在怀里,而刚刚还在纠缠的病痛一扫而光时,几次三番,如是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已被空中无形的另一个女人所控制,她已逃脱不了。那个女人就要她做自己的替身,是故意的。
要他成为她的解药,解她病痛的唯一的药,离开他都不可能,那个女人就是要让她活在痛苦之中:他不在,有身体上的痛苦给她;他在,有成为替身的精神上的痛苦……在这样的情形下,去什么医院能救她呢。为什么,你要如何对我?我和你,何冤何仇?她开始习惯对着空气说话,对着空气里看不见的女人说话。
有时候是因为头痛欲裂,有时候是因为内心痛苦难忍。
而空气是沉默的,不发一言。
她把双手的指甲撕扯得鲜血淋淋,无意识地自残,现在即使头不痛了,她也自己给自己添加痛苦,不是撕扯指甲,就是用水果刀在身体的伤痕上慢慢地划过,旧的伤痕是一条一条的,背上,胸口,还有大腿上都有,她无意识地用水果刀在伤痕上蹭来蹭去,感觉上就像用刀背在刮鱼的鳞片一般,有麻酥之感,让她感觉到久违的身体的暖意,心里感到舒服。
无限的舒服。
这样的举动使她上瘾。
他也开始做梦。
在有些日子里,他梦见她可怜地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身上爬着蛆虫、老鼠、蟑螂各种各样恶心的东西,它们鱼贯而出,享用她的身体,她的表情却像真的在享受**高潮一般,嘴微微张着,原本姣好的面目带着陶醉的表情和身上爬行的恶心场面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胃部抽搐。
他甚至不受控制地吐了起来。
在另一些日子里,他梦见自己,和她做爱;做着做着,身下的她变成了前面的妻,并且妻的上身和以前一样丰盈美丽,但是,下身却变成了骸骨,也就是人体解剖图上才会出现的瘦骨嶙峋的骨架,他看见自己的手正在爱抚着骨架,他看见自己兴奋地毫无人道地和上身是人下身却是骨架的妻在做爱,他的阳具插在她下身泛白的骨架之中,兀自进进出出……他的身体有了反应,恶心地开始射精,不是因为兴奋,而只是出于恐惧。
手接触到体液,竟是冰似的冷。
凉意席卷他的全身。
他被更为巨大的恶心操纵得更加不受控制地畦起来。
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被噩梦所折磨的男人在某一个午后心神恍惚地过马路,遭遇了车祸。
他死了。
在听到他遭遇车祸的那一刻,她一下晕了过去。
也许她想的是从此自己失去了解药,该如何面对那些突然袭来的疼痛?
她被人紧急送往医院,着急使她一夜之间满头黑发突然全部变白。
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她不是少年,依然让人为他和她的爱情感动。
头又疼起来,她在地上辗转反侧,有人给她递过来一杯阿司匹林泡片。
是二片阿司匹林泡片,加了温水,药片在水里蒸腾,白茫茫当片像她一样蒸腾着自己全身渴望寻求解脱。
她拿起来一日喝进了身体。
奇怪的感觉,啡常难喝,但是片刻之后,她平静了,头不再疼,纠缠她那么长时间的痛苦突然好像从她身上撤离,正在撤离,她能感到有什么正在她的身上慢慢撤离
犹如一些锁,缓缓地解开,咒语正在失去效力。
她看向镜中,脸正芳华,五官年轻,眉目姣好,可是,华发早生。 多么奇怪呵。
她并不感到难受,为满头白发,心是平静的,甚至说得上安详,因为不再痛苦,她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平静了。
有个声音对她说:小姐,去美容店焗个黑油头发就会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微微地笑着,对着空气说:不必了,这样挺好,真的。
2005.3.24
物质.生活
葛 亮
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在浇花,或者说是一些叶子。
他的出现,让她知道了对面公寓的外墙上为什么会突兀地生出茂密的爬山虎来。
爬山虎从阳台上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生出来,生长的路径十分诡异,叶与茎拼贴出她似曾相识的形状,开始是一个轮廓,慢慢明晰了。这天黄昏,她认出了它,是伏尔泰的头像,石膏的质地。第一次上素描课,当她为一个神情愁苦的老妪头像心下黯然的时候,导师告诉她,这是伏尔泰。
误会是个转折,她依稀记得有部伊朗电影里说过。这样想着,就向窗外望过去,在空中有了接应。启蒙时代的哲人,注视里带着些温度的爱抚。
天色晚了,黑暗在眼前弥漫开来。她终于叹了口气,将好心情收敛了,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酱色的光线有些浑浊,照得房间里的陈设发了旧。她揉了揉眼睛,又记起什么。去门口搬进来一只大纸盒,里面是从公司带回来的物什。她把一些图纸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张地层平。
她又往窗外望过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