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样的人该不该干掉他。小风没有说话,她的眼帘一直低垂着,她在看着地面上的一小块青石板。我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脸抬起来了,她的目光平视,和我的目光对撞在一起。我说,小凤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叫人去干掉杜民,你说好不好。小凤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小凤的目光惶恐而散乱,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很久以后,小凤才说,如果他改正了,如果他不再偷东西了,是不是可以放过他。我说当然可以,只是他能做得到不偷吗?就好比太阳能做到从西边出来,再从东边落下去吗?
杜民的第三件事是,他是个畜生。
我是不能随便说谁是畜生的,但是我很坦然地说杜民是个畜生。他是个逆子,他喜欢赌博,他还睡了他的嫂嫂。嫂嫂叫米,很温婉的一个女人,是从邻村大竹院嫁过来的。大竹院人都姓骆,所以嫂嫂就叫骆米。但是,我们仍然叫她米吧。米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见到村里人都会脸红。在我的心目中,米是一个好女人。米跟着老公杜仲在田里奔忙,像一只勤快的麻雀。米为杜仲和杜民的老母亲端茶送水,伺奉天年;米喜欢红着脸,米红着脸是因为她不太会说话,她怕和生人说话。每年夏天,她和老公杜仲都会到我家里来打短工。有一天我在一堆稻草边碰到了她,我是去田里看看收割庄稼的长工和短工们的,我在一堆刚刚收割起来的,刚刚脱去粒的,散发着腥草味的新鲜稻草边碰到了她。我说你是米吗?太阳白晃晃的,像一碗烧得很稀的白粥一样倒下来,我的眼睛一点也不适应田野里那种很强的光线,我和米说话的时候是眯着眼睛的。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点了一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说米你以后不要去割稻子,你去我家里做帮工吧,跟赵甲说一下就行了,就说是我说的。一个女人,不能干太累的活。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惶恐起来,她说陈老爷不用的。我看到她白净的腿上有许多稀泥,有一处还冒着血。我看到了一条蚂蟥叽叽笑着,正叮在她的腿上。我俯下身去用两根手指抓住了那条蚂蟥,蚂蟥肥嘟嘟软绵绵的身子开始挣扎起来。米扭动了一下身子,米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的脸显得有些惨白,她说陈老爷不碍事的,一条蚂蟥对我们务农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我也笑了,我说我知道的。蚂蟥被我丢在了地上,我狠狠地踩了它一脚。我说你走吧,你想到我家里打杂,你就去找赵甲说,你不想来也可以的。我转身走了,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人们在田间劳作着。我闻到了稻草的气味,这种气味越来越浓烈,让我一不小心打了许多个喷嚏。
后来赵甲告诉我,米被杜民睡了,米是回家去收谷子的时候被杜民睡的。米的婆婆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使了,她的眼睛总是一年四季淌着水,像两只烂桃一样。她的手里老是捏着一块手巾,手巾因为每天都要擦她的烂眼睛的缘故,会发出难闻的气味。婆婆坐在绵软的日头底下,她只看到有一个轻快姣小的人影一闪而过,她就知道是她的儿媳米回来收晒在院里的谷子了。她挤出一个笑容给米看,然后她又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两个人影重叠了起来。再然后她听到了挣扎的声音,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她想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她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她顺手拿了一根竹竿,她拿起竹竿找到了那个白晃晃的人影,她对着人影打了下去,她说你这个畜生,打死你这个畜生。人影终于说,妈你别打了,是我,我在和嫂子一起收谷子呢。婆婆听到了小儿子杜民的声音,也听到了米的低吟。婆婆举起的竹竿没有再打下去,她只听到了小儿子在她的眼皮底下用力的声音,只听到儿媳妇低吟的声音。米的声音越来越急,终于米长长地叫了一声。婆婆想,这个夏天怎么这样热啊,这个夏天是我一生之中遇到的最热的夏天。婆婆傻愣愣地站着,在杜民起来之前,婆婆终于倒在了地上。
赵甲说婆婆一下子被气死了。杜仲回到家里和杜民干了一仗,但是他打不过杜民。杜仲又打了米一顿,米只知道流眼泪。最后夫妻两个都流眼泪,抱着头哭了一个下午。赵甲说这些的时候,小凤仍然在给我敲背。我一转头,看到小凤也流眼泪了。我说赵甲,你去把九公请来,让我们一起干掉杜民。小凤说老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干掉杜民呢?我说我是一个地主,也是一个村民,我有权利提议干掉杜民。赵甲说,老爷,九公是族长呢,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每次都是亲自去见九公的。我说,你去请他,你给他准备一些礼物,你再叫上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九公一定会来的,以前我爹去见他,只是为了省钱而已。我不想省钱。
赵甲走了。我坐在庭院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杜民的种种坏处。我是说给小风听的,我说小凤我还那么年轻,但是为什么那么地喜欢絮絮叨叨,是不是因为我老了?小凤说,老爷我求你了,你别说杜民了。我说那么请给我一个不说杜民的理由。院门口的人影晃了晃,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一起出现了。一直以来,丹桂房的许多大事,比如铺路修桥等,都是这五个老头坐在一起决议的。现在他们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我说小凤泡茶,我说赵甲你给每位老爷来一碗莲子汤清清火。
我们坐在院子里,一直坐到黄昏。我们先总结了杜民的种种坏处,然后我们一致决定,对这样的败类,不能承认他是村子里的人。因为他睡了那么多丹桂房的女人,因为他喜欢偷东西和吃喝嫖赌,因为他还是一个畜生,所以,我们要干掉杜民。
现在,让我们干掉杜民
现在,让我们来干掉杜民。
人是赵甲挑的,一共八个。赵甲挑得最好的一个人就是杜民的哥哥杜仲。杜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锄头。杜仲说,陈老爷,我要把杜民的脑壳像锄草一样锄掉。杜仲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条蛇,那条蛇在一堆火里扭动着身子,发出了哗哗卟卟的声音。我知道现在杜仲就像那条蛇,那条在火中煎熬的蛇。秋天的风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丹桂房,我就在风中露出了笑容。我对八条汉子说,九公说了,三爷四爷六爷八爷也说了,你们可以干掉杜民。干掉杜民就是为民除害。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说的话,就是我们村子里的圣旨,所以你们是领着圣旨去的。我没有说话的份,我只是一个丹桂房的地主。你们干掉了杜民,我请你们喝酒,请你们吃香喷喷的狗肉。你们去吧。
小凤站在院子里。我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一个地方,我只看到她站在院子里像一只木鸡一样发着呆。我还看到了她的鼻孔流出了两汪清水。我摇了摇小风的肩膀,我说小凤你怎么啦?小凤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说,没什么,东家。她把目光抬了起来,她一定看到了正走出院门口的八条汉子,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他们手里操着锄头、铁棍、柴刀等利器。我知道这些利器迎向杜民的时候,任何一件都足以干掉杜民。
我在院子里喝茶。我说赵甲你来绐我拉一曲二胡。赵甲去房里拿了胡琴来,他不仅是一个好管家,而且还是一个拉胡琴的好手。赵甲站着给我拉琴,他的身子仍然呈现出一只虾的形状。小凤冷笑了一下,小凤转身离开我们走了。,我仍然微笑着,我低头抿了一口茶,但是我心里对小凤是不满的。因为,小凤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个拿钱买下了她的人冷笑。
杜仲带人去的是一户叫香香的人家。香香是个寡妇,住在半山腰的猪场里。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下杜仲一行八个人行进在一条山路的情景,可以想象着杜仲带人两人一组从四面包抄猪场的那间小屋的情景。杜民常去找香香,因为香香喜欢他,他也喜欢香香。根据村里人的猜测,他们在床上一定会很疯狂,一定会很好,所以他们才那么投缘。秋天的阳光是高而远的,杜仲他们就在高而远的阳光下行进着。杜民一定不知道,他的亲哥哥,已经带着人把他包围了。他们想要他的性命。
门被踢开了,杜仲带着另一个人挥舞着锄头冲了进去。杜民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他愣了一下,然后他冲向了后窗。香香扑向了杜仲,她死死地抱住了杜仲的腿。另一个人冲上前去一锄头磕在了杜民的腰上。杜民还是跳窗跑了,但是窗下有人,窗下守着的那个人将柴刀挥了过去,砍在了杜民的胳膊上。这些都是杜仲后来告诉我的,杜仲说,让他跑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那个叫香香的女人连命也不要了,她还在我腿上咬了一口‘杜仲是卷着裤腿出现在我面前的,我看到了他腿上沁着血水的牙印。赵甲皱了皱眉头,对杜仲说,你们真是没用,你们有八个人,怎么干不掉杜民。你们不能追上去干掉他吗?杜仲的声音放轻了,他说我追不到,他跑到树林里我们就找不到他了。我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小风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开了。我也微微笑了一下。我反背着双手,对杜仲说,你们坐下来吧,干不掉杜民没关系,我请你们吃狗肉,我请你们吃十八年陈的老酒。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我们会干掉杜民的。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杜民一直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他一定躲在山上的某一个洞穴里,衣不蔽体地生活。现在,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他怎么可以让全村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呢。我让赵甲去找赵天,我说你去和赵天说,把香香给辞了。香香在赵天家里打杂,她能帮助杜民逃离,那么她一定要吃点苦头。我还让赵甲去把香香唯一的八分薄地买过来,让她永远变成一贫如洗的人。我还让赵甲想办法让香香生一场病,生什么病,就看赵甲去镇上的药店里买什么药了。赵甲弓着身子,他的腰越来越弯了。我对他说了这些后,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冬天已经来临了。现在,再让我告诉你,香香的八分地已经被我买过来了,她还生了一场重病,病治好了,她卖地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穿着破旧的衣服,脸色还是蜡黄的。我笑了一下,我说香香,我真担心你这么瘦的人会被一阵风吹走啊。香香的黄脸浮起了一丝红晕,她说,陈老爷你能收留我吗?我点头答应了,我说你留下吧,谁没有一个艰难的时候呢。香香在我家院子里哭了,我没有看她,我只是抬起头看着一场雪的降临。每年冬天,雪总会降临在丹桂房的,像是和丹桂房订了一张合同似的。下雪了,我心里想,下雪了,下雪了躲在山上的杜民他该怎么活下去。我把赵甲找来,轻声对赵,甲说,你去找杜仲,你就说,陈老爷还是喜欢他锄草的模样,你让他用锄头去锄掉杜民的头。赵甲说,杜民在哪?杜民躲起来了,找不到他。我说,杜民今天晚上会来祠堂里偷供在祖宗们面前的食品吃,你让杜仲带人守在祠堂里。但是,你让他们不要打死他,敲断他一条腿就行,然后让他跑掉。
我踩着雪去了赵天的家。雪在我的脚底板下发出了咯叽咯叽欢快的叫声。这个冬天,我的脚底板却因为走路的缘故而变得异常温暖。赵天正在抽一袋烟,他斜倚在一张榻上,披着一条狗皮毯。见到我的时候,他很快从榻上下来了。他给我一个笑容,说,你来看小兰。我说不是的,我来看你,你不允许我来看你吗?赵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落雪的安静日子里传得非常远。老妈子为我沏上了一壶茶,我就坐着和赵天喝茶。我还是见到了赵小兰,赵小兰从楼梯上下来,赵小兰看着我很久,我看着窗外很久。赵小兰说,听说你想干掉杜民,是因为我吗?你今天来也是为了看我吗?这时候我才把目光投在赵小兰身上,我说我今天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爹的。你的话说错了,我没有想要干掉杜民,更没有想到要为你去干掉杜民。是族长九公和三爷四爷六爷八爷想干掉杜民,是杜仲毛大和许多丹桂房人想干掉杜民。赵小兰不说话,过了很久说,杜民,怎么就那么引人注目呢。我说引人注目很容易的,比如我突然一刀杀了你,也会引人注目。关键是我不敢杀你,因为我怕坐牢,也怕抵命。而杜民不怕坐牢,所以,杜民会引人注目。
赵小兰也坐了下来,她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你真的很想我嫁给你吗?我说是的,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你一定会嫁给我的。你如果不嫁给我,你就不是赵小兰。说完我就拿出了一串桃木手链,那是我让人从贵州山区找人加工出来的,如果要卖钱,它不值钱,但是它花费了我很多人工费和路费。我把手链轻轻放在了八仙桌上,在放下手链之前我一直抚摸着桃木。桃木透出了一种柔软的力量,它淡淡的纹理让我感到温暖。然后我站起了身,我走到了赵天家的天井里。我站了一会儿,站在雪中。雪不停飘着,它们落在我的肩上,它们落在我的脖子里,让我感到一丝丝凉意。凉意在我的全身游走,和我的体温抗衡着,这让我感到了一种快感。我站在天井里对赵天和赵小兰说,我走了。这个时候黄昏已经来临,我快步走出了赵天家。
这天晚上,小风在我的房里生起了火炉。她一言不发,火光就明明暗暗地在她的脸上映照着。雪仍然从天上落下来,风仍然从四面八方涌向丹桂房。小凤为我的被窝里塞上了一个暖壶。我喜欢这样的冬天,外面是寒冷的,屋里却是温暖的。寒冷像一个外壳,把我包裹起来。我整个晚上都迷迷糊糊地时醒时睡,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我做了许多的梦。我还依稀听到雪压折后院竹子的声音,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放炮仗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伸着懒腰起床。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丹桂房。赵甲站在不远的地方,而院子中间站在杜仲他们八个人。我说赵甲你带他们去喝酒,带他们去吃狗肉,带他们去暖暖身子。杜仲说,陈老爷,我们已经打断了杜民一条腿,他拖着一条伤腿跑了。我说我能猜到的,你们八个人,怎么可能打不断他一条腿呢。杜仲又说,杜民跑掉的时候说,他要找你算账,他要杀了你。我挥了挥手说,这我也知道的,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呢?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个人就一定是白痴。
杜民一直没有出现,杜民生活在山里,像一个野人一样。这当然是我猜想的,我猜想他的头发一定很长了,他的衣服一定很破了。他回不了村里,一回村里就有人提着锄头铁棍找他算账。但是我知道,杜民一定还会来我家院子里的。我去镇上见了乡长,我让赵甲准备了礼物。我和乡长说了杜民的事,我说,我要把杜民干掉。乡长说不可以,你有没有王法。我说,如果他想杀人,我是不是可以把他关起来。乡长说那日当然可以,但是关键是先要让他想杀你。我说他会来杀我的,等他能一瘸一拐走路时,就会来杀我的。到时候,我把他送到警察局。
杜民果然来了,杜民来的时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春天在不远的地方探头探脑的。我很久没有去田里走走了,那天白天我说赵甲你陪我去走走吧,我们就去了田里。庄稼的长势良好,麦苗青青的在风里招摇着,我知道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但是我脑子里老是想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我在想有一件事情就要发生了,一定有一件事情要发生。我看到了赵甲头上的白发,看上去赵甲已经很老了,但是实际上他只有五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