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我自己的耳朵一层层盘旋而下,一条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纸条,牵引着我粗砺的手指,直到那漩涡般最为核心的封闭空间,那里塞满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纸。
站在陌生的961312房门口,我的脑袋向右侧缓缓倾斜了,我继续清空自己。
那些纸,可以断定的一点是,它们并不先天居住在我脑袋上的隐秘洞穴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是哪一天,我在家里的电脑屏幕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
961213,你现在看见的,是声音操作界面图。
人说话的音量,由小至大分别为灰、绿、红。出现灰色,表示外界声音很小;红色代表外界声音过大,你可以通过捂住耳朵适度调节外部声音音量。
生活中充满了我们实际并不需要的声音,它们会影响工作效率和身体健康。
因此,关上耳朵,把我们的世界变成安全的灰色,是必要的。
脑袋慢慢向左侧倾回,现在,它回到了正中央的位置。刚开始它有些失重,但是很快,不远处肉体与肉体撞击发出的嘭嘭声填了进去,它们在我的耳朵里铺上一层底子,我的脑袋因此不再左右摇晃。
我转过身,张大嘴,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啊”。我试着再次张大嘴,一个十分沙哑难听的“啊”从我的嘴里冲了出去。在黑暗的甬道里它们被关了很多年,第一次外出,难免有些迟疑。一声接一声的“啊”冲了出去,冲力过猛,我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开始震动,带着我的身体不住前倾。
人山蠕动依旧。
晃了晃突然间变得轻盈无比的脑袋后,我停止了继续大喊大叫,不作声地又看了一眼那六个数字,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开机后,我向网络新闻台发问: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是什么?
答案是:海妖塞壬三姐妹的歌声。
她们坐在岛上花繁叶茂的草丛中唱歌,歌声甜美动人……我正想继续往下看,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块长方形——961213,你正在试图访问的网页危险,请禁止!
在我点击确定后,屏幕重新恢复了空白。
7
电脑在桌上。泥水在池子里。床在地上。我注意倾听着它们的声音,细微的,不比我的呼吸更响亮,有时我得暂时闭紧嘴巴才能听见,电脑在很轻地嗡嗡响着,有时来点的的声。和我一样的人们弄出的一些连绵不绝的声响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来来回回:站在泥浆池子里,抬起一只脚往下踩,再将腿拔上来时发出的咕吱咕吱声;隔壁的门哐啷一声打开;或是“轰轰轰”,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尤其后者,当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充满我的两只耳朵时,我就打开门,人群聚集在我的面前,一个个后脑勺,不时可以看见一条手臂在空中突然挥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后落下去,落到另一个人身上。从我站着的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去,他们肩挨肩,肘碰肘,撞着挤着。加入我的同类中去,他们在等我。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身体突然紧紧地缩了起来,那些声音来到了我的身体上,要把包裹着我的那一层泥壳整个掀走似的。我简直没办法再靠近他们了。我留在原处,看着。
慢慢地,人群开始平静下来了,整个这一大团就像停滞在池子里的泥水,然后人们一圈一圈地向后仰,昂起头,站稳自己的身子,那一两个被压在地面上的人也爬了起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走,目送他们的时候人们尽可能地一动不动,仿佛那是另一种方式的休息。那些大幅度的动作都不见了,偶尔会响起一下两下短促的咳嗽声。等到人们的呼吸重新变得慢条斯理后,他们自己也向远处散去。他们会回家,一边在池子里泡着一边回忆起刚才的情景,在想象下一次时他们将跨出池子。我轻轻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打架,我的躯体仍然光滑得没有一丝裂缝,它充满力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才好。然后是静寂,街上一个人也没了。
尽管生活内容没有更多改变,我仍然觉得把耳朵打开是个不错的尝试。每天我都试图透过门板,听见我曾敲打出的那些声音。如果961312……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实越发清晰起来,961312,这个曾经向我主动发出邀请的人,也许并非出于真正愿望的缘故,并未前来找寻我。虽然我并不觉得终身享受对折优惠的条件有多么难以拒绝,特别是考虑到创造一件从未有过事物的艰难,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一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肯定得有个像样的结束(我甚至已经冒险前去寻找)。
终于有一天,为了不再等待(等待,它就和我身上的泥水一样,几乎覆盖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再次出门了。
我不知道我在961312门前等了多久,那些曾经顺滑服帖,好像长在我身上似的泥层,先是自动裂出了几缕细小的纹路;这些纹路四下延展,一片接着一片;最后,当我自己可以从那些纹路下面试探着伸进食指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一整块干涸的、可以被完整揭下的泥壳。
我决定回家,好好洗个泥水澡再出门。
这时,写着961312的房门打开了。我转过头去,一个体格比我小了好几圈的小个子在门边出现。我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嘎嘎啊啊声。手腕很细,而我用力过猛,将我手臂上已经斑驳的纹路震得更为细密。
抓紧他,我打算奔跑回家,但是我的胃早就空了,奔跑变成了一个趔趄。他的重量成了一枚合适的秤砣,将我重新拉回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位置。小跑变成了快步走,,我将他一直拉进写着961213的房门里。开门时,我发现他盯着门上的数字看,在我推开门后,他扭过头去,再次看了看门上的编号。
关上门,我马上松开手,那一整条细细的胳膊就像食管一样软绵绵地垂了下去。身上到处都绷紧着,在细纹裂开的地方,皮肤火辣辣地刺痛,我立刻跨进池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工作了,泥水只铺了一层底子,连我的脚面也盖不住。我躺下去,尽可能地贴紧池子底部。裂开的口子非常之多,泥水流进某个口子,似乎就流进了某个无底洞。为此我只能不让身体任何部位稍作停留,在并不宽敞的池子底部,我缓缓地转动身体,希望至少解决表面绷紧的痛楚。
池子底部已经没有呈现液体状的泥浆了。火辣辣的疼痛有所缓解,我从池子里站起来,坐到电脑前,开始紧张工作。我想我大概一直干到了第二天清晨,因为我清晰地听见了一声之前在这个房间里从未听到过的啪、嗒声(平时这个时候我总在睡觉)。在安静的空间里,这个声音听起来极为清脆。我停止了按压键盘,向池子走去,池子底部安着的开关自动旋开了,新鲜的泥水正由池底汩汩涌出。
我以为我会热情地扑进去,但事实上,我呆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我仿佛看到它们正耐心地从我身上的每道缝隙里注入,使我的身体内部(而不仅仅只是表面),充满湿润。
那天我从池子里爬起来后,马上回到我的桌子前面,把电脑摆放得端端正正。
8
961312睡在我的床上,四肢舒展开来,不时地翻一个身,嘴微微张着,喘气声音听起来很有规律,双脚离开床沿的距离,我说不清楚,于是走过去,蹲下身子,右手中指指尖到肘关节的距离。这应该也是我们的身高之差。在我丈量的那一瞬间,肘关节恰好抵住他的一只脚掌。脚尖朝外、微微下垂的那只脚突然向他的身体上部缩去。以肘关节作为支点,我的右手在空中
同样突然晃出一个半圆。一把抓住。他的眼睛随之突然张开。我松开手,他坐起身,脑袋高过我的脑袋。我们对视了一小会儿旷模模糊糊的轮廓,泥水的颜色,他能看到的,应该也是这些。
站直身子,向泥水池子走去心,一半,略略多出一些。跨进一只脚,再跨进一只脚,转身,坐下,慢慢往下躺。一具身体的投入,泥水因此缓慢动荡,没去颈部及其以下。将双手紧贴住大腿两侧,绷紧,一直到脚尖,希望我的身体能绷成并拢的手掌模样,有一个最终趋于尖削的流线,同时耐心等待动荡过去。好了,它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越来越慢。我的身体在其之下,确实存在却隐而不见。脑袋现在似乎被置之身外,转动,从这一侧,到那一侧。在一百八十度的范围内,它可以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与其下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牵扯。这是一个我会一玩再玩的游戏,几乎每次洗澡都会重复,都将重复,然后是终止。屏住一口气,继续下滑我的身体,再一点之后,脑袋会从泥水之上彻底消失。泥水再次动荡着经过我的脸,一次又一次,一次更比前一次和缓,最后,和缓变得可以忽视。身体与泥水融为一体,至少在另一个居高临下的空间看来,是这样。但是,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肚子上,在那之下,有我的胃。
脑袋浮出水面,身体跟着坐起,那只脚被相同的速度一路带到了我的大腿上,与泥水完全不同的滑动。向里侧了侧身子后,他的右脚滑进了池子。
我们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姿势。在我将后背尽量贴住池子侧壁的时候,虽然他无法像我刚才那样,被泥水彻底地原封不动,但几乎可以完全平躺下来,反之亦然。他试着趴到我的身体上,拒绝,搏斗,逐渐地放松下来,将一半多的横截面暴露在外,轮换我那么做的时候,肩膀、背部与臀部,相比胸前,短短时间内,就显得有些干涸了。最后他坐起来,坐在我的两腿之间,背对着我,将双膝并拢顶住颌骨,抱腿,双手各自握住一边踝骨。我的澡应该算洗好了?我这么想着。就在这时他换了个姿势,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为此他扭动了臀部,把我的手臂猛地撞向了池子壁上。池子是用钢筋和水泥砌成的,非常坚固,我的脸立即抖动了一下。
9
他全身趴在地上,左胳膊随意弯曲在向右侧扭转的脑袋前,从我站着的墙角这个位置看去,那是大半个后脑勺,它挂在我眼球的薄膜上,从挂上那一刻开始,几乎可以算是静止。但是我的眼角,同时被一种晃动有节奏地经过。我走到他的右侧,蹲下身子。
他的舌尖夹在他的食指与拇指里,侧卧的脑袋斜侧起那条舌头,与地面保持在大约六十度倾斜里的舌头边缘,前、后、前、后、前、后……声响并不特别大。无法准确描述的单音,一个接着一个,在舌头与地面来来回回的摩擦中源源不断地产生。我突然闭紧了嘴,这些单音,前一个还未消失干净,下一个已经及时赶到,以它们产生时的先后顺序与间隔速度,从我先前自然松弛因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中鱼贯而人。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先进入的一批站满后,后进入的单音便再一次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依次砸在先前站着的那一排单音上,它们怎么能够如此迅捷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开始努力将自己的嘴唇向前锐出一个尖尖的弧度,将通道尽量缩窄。但是没有用,紧接着的新一轮依旧按照顺序开始。周而复始,单音被一排排地往下砸过,砸得我失去了所有力量,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到了地面。最后我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害怕我会被砸进地底下。
单音就在那一刻消失了。
假如我松开手,单音就会出现,虽然他的脑袋已经转向了左侧。但是我不能总是这样,就算我只用上两只手掌中最长的那两根手指,剩下的其他八根照旧无法干些别的。我得找到那些纸团。
然而纸团不见了。在961312的房门前,一次更比一次仔细地寻找,双手在地面上游移,其上是我跟着游移的双眼,以致在我回到自己房门前时,我同样蹲下了身体。打开房门,单音沉稳地向我敲来,于是解决方案一自动生成:呆在门外。
转身,将右手背在背后,和我揣摩的单音速度保持一致地向上滑升,抓住门把手,拳头向里用力一拉。门板的另一面,可以想见的是单音弹上又落下。好了,没有什么可以干扰我了。但街道并无可看之处,除了灰蒙蒙,还是灰蒙蒙。背部靠着门板一路往下,直到坐到地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一个人经过,便进去。
泥水干成泥粉,从我的手背上簌簌下落。我重新走进自己的房间。
两只手各捏住他两边臂膀,将他整个半搂半抱拖离地面,但是。最后他被我塞进了泥水池子。
解决方案二,将961312耳道里的纸团取出,放进我的耳道。但我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不把他再送回去呢?在桌前坐下击打键盘,过了一些时间之后,我忘记了这个问题。水泥池子里,有时会发出一些声响,但是并不比“咕吱咕吱”更“咕吱咕吱”。不过,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接下来的问题发生在一天中的正午时分。
食管在我的嘴里一伸一缩,模模糊糊地,他向我走来,我向外挥了挥右手,他停下了。新的一伸一缩开始时,他突然低下头,向我冲过来,我,比他高出一个多脑袋的大个子,被摔到了地上。他的两只手握在管子上,将管子伸进嘴里。我自己站了起来,就像每一次,在街上被摔倒后所做的一样。我抢过了嘴套,但没能及时套在自己的嘴上,一些长长的纤维从食管里滑行到了桌上,然后食管软软地垂到了一旁,一动不动。三分钟的进餐时间,结束了。那些长长的纤维缓缓地逐渐地贴伏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小摊水,上面还鼓起了一个小水泡,我把它弄破了。
半天之后,我体验到了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饥饿。
饥饿是这样一种一东西,你注意到了胃。在网上看起来它呈J字形状,膨胀。具体方位在腹部的左上方,横膈膜下方。我尽可能地凑近屏幕,那只饱满的胃首先映在了我双眼的薄膜上,再往里走,一层接着一层,最后是视网膜,进入眼球,推进至大脑,图像卷曲,长长一条,向下滑行,直到我真实的胃部,展开,平面包裹住立体。在我集中精神,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与想象力之后,在我每一秒平稳、规律、不间断的呼、吸中,我仍然不得不注意到我自己的胃。吸气时,它向下;乎气时,它向上。这种无法避免的运动加速了它的单薄。
他的胃应该正经历着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应该把他赶出去了,不是吗?但我只是想,嗯,这家伙,正和我一样呢。这么想着、他抢去我一半食物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端端正正的坐姿变成了脑袋搁在左手小臂或右手小臂上,再后来,左手或右手,轮番按住了胃部。在电脑前辗转了几个来回后,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桌前趴着的那个自己,向泥水池子走去,并在他之前,就两步,跨了进去。
10
我只是想平躺下来,没有更多的打算了。将身体放松,缓缓向泥水压下,任由它们顺从地向四周滑低,再从更高一些的地方,以弧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在我的肚皮上包抄成一个水平面。为什么我没有选择床呢?如果我只是想平躺下来,那么在床上,在地上,这件事都同样可以完成。但我并没有思考这样的问题就躺了下去(这是不是说明当时我并没想过,我将会在那里呆上多久?)。
我一动不动,胃,它的存在消失了。
在池子边他停下了,我没有看他,我只是看着池子,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