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笑起来。谢玉学说:“我么,多年不见,连声音也听不出啦,我是老吴,巨石涧垦殖场的老吴,吴月波啊。”
电话里发出一片响动,沙沙啦啦的,似乎是手掌摸在送话器上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静寂。
“吴月波,不记得啦?”谢玉学问,继续乐呵呵笑。
话筒那边仍是静寂。凭感觉谢玉学知道,对方并没有把话筒放下。对方只是把话筒攥在手上发愣。话筒果然没有放下来,谢玉学又一次听到那种声音,沙沙啦啦,若有若无。这么过了好久好久,谢玉学简直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听到咯嗒一声,对方的话筒放了下来。
6
在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上,政府有关部门根据需要分别设立了一些宣传栏,比如县政府大门前、法院大门前、城西广场,还有一处在大桥南端的崖壁下。前三处地方是县城文化生活的中心,后一处则是进出县城的交通枢纽,可以对整个城乡起一种辐射作用。宣传栏一年到头从不空着,其内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或宣传政府的政策法令,或介绍各方面的科学知识,计划生育,防火防盗,还有形形色色的商品广告等等。到了每年几次处决罪犯的日子,宣传栏上便贴满法院那种宣判布告。这时候整个县城格外热闹,警笛高鸣,观者塞道,还有无数的人或骑车或徒步,跟在行刑队后面拥向城外山谷或河滩上的刑场。行刑队的车子跑得快,大多数人是不可能跟上的,跑过一阵大家只得怏怏而归,更多的人则挤在街头巷尾看布告,相互探讨案情。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几处布告栏上忽然同时出现一份自首书。自首书以前并不少见,或偷盗,或赌博,或斗殴,或搞封建迷信之类,也算是给当事人一个悔过的机会,一般都打印在一张很小的白纸上,小心贴到哪一处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可这次的自首书正好相反,这次的自首书似乎惟恐人们不能发现,一律用毛笔手写,字体工整,一看就是练过的人写的。满满一大张,贴在宣传栏的中心位置。
这天上午,谢玉学其实有三次机会可以直接看到自首书上的内容。他三次直接从宣传栏前经过。他看到了攒动的人流,明白人们又在围观什么有趣的消息。不过他从心底里忽视了,没想到人们聚观的内容竟与那个秦方志秦老师有关。当时也是因为太忙,时间过于紧张。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晨,余力必须六点半起床,给小孩穿衣,洗脸,泡奶,准备早点,再解决一次大便,七点二十分让谢玉学领小孩出门,经过广场东边的宣传栏,七点半准时送进幼儿园。从家里到幼儿园并不远,可斗笠走得慢,他必须一催再催才能在十分钟内把这段路走完。从幼儿园出来,到路边一家小店买几根油条,用塑料纸袋捏了边走边吃,然后到上班的地方报到。今天因另有他事,报到后半个小时谢玉学又从单位出来,经过广场布告栏,左拐,再经过法院门前的布告栏,到司法局旁边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一位叫罗新民的律师。对这位罗律师,谢玉学并不很熟,只碰巧在一位朋友家里见过几次面。听说罗新民原是哪所乡村中学的老师,通过自学弄到法律专业的文凭,于是改行来县城。谢玉学一直想找这位罗律师聊一聊,了解一下法律诉讼方面的有关情况,不过他一直没有下定最后决心。这次找罗律师,其实他仍没下定最后决心,仍抱着聊一聊的打算,准备了解一下情况。头一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在电话里给罗新民说了,对方约他上午九点到律师事务所见面,同时带上相关材料。
律师事务所外面的门牌很大,进去了也就里外两个房间,外面房间两张办公桌两个人,里面的房间却放了些锅碗瓢盆,还有一张木板双人床,似是个居家过日子模样。事务所主任年纪已经很大,一头花白的头发,正蹲在里间的锅碗瓢盆间摸索什么。罗新民则翘首架脚,躺坐在办公椅上顾自抽烟,谢玉学上前给他打招呼,他哼也不给你哼一声,似乎根本就不认识。谢玉学很尴尬,犹豫好久才找过一只木凳坐下。谢玉学猜想在进门前,房间里这两个人一定为什么事发生过冲突。主任在里间并非摸索锅碗瓢盆,他好像在收拾出差的行装。直到主任提了行李摔门而出,罗新民这才从椅座上跳起;大声骂出一句脏话,高高兴兴同谢玉学说话。
谢玉学正是从罗新民这里,第一次听到有关秦方志秦老师那份自首书的消息。他一边翻看谢玉学带来的资料,一边数落主任的不是。他都把谢玉学的材料从头到尾翻过几遍了,大约还没能够看进去一个字。等他终于让自己发泄一个痛快,情渐渐平息下来看材料时,他忽然咦的一声,抬头看看谢玉学,然后又低头看材料,然后又抬头看谢玉学。罗新民说:
“你这个秦老师秦方志,是不是写自首书的那个秦方志?”
谢玉学支吾着,不知对方说的什么。罗新民伸长两根指头到材料上点点,声音很小却很有力地说:不会有错,是他,秦老师秦方志,许多年前害死过一条人命。”罗新民又翻一阵,又用两根指头直点,说巨石涧垦殖场子弟中学,物
理老师吴月波。不会有错,正是这个吴什么波,在大山里躲藏三天后,无路可逃,上吊,自杀。
罗新民锁好门,带谢玉学到法院门口去找那个宣传栏。不过这时宣传栏前已空荡荡不见人,自首书也被人撕去,只剩下斜挂着的三五片纸屑。罗新民拽住谢玉学衣袖,两人来来广场找,广场上的自首书同样被人撕了。后来他们又来到县政府门前,来到大桥南端的崖壁下,都没看到什么自首书。一位补鞋的老头告诉他们,自首书是一高一矮两位年轻人过来撕的,那个矮的手上还握了根很长的木板条,也不知有何用处。老头说两位年轻人是派出所的便衣民警,不过从老头只言片语的描述看,谢玉学暗暗认定他们并非民警,高个子应该是武常,矮个子则是秦方志的儿子。
在得知自首书内容的最初一刻,谢玉学惊异之余,不由还是大松一口气。近段时间他最为担心的就是那位秦老师不肯就范,他念念不忘的也是怎样让秦老师乖乖就范,今天他找罗律师,同样是为了讨教个具体办法来迫使秦老师就范。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不能找上门直接同秦老师面对面交涉,他只能通过武常穿针引线,而那么熟悉的一个老朋友武常最近偏偏变得若即若离,云遮雾罩,甚至露出几分要设个圈套让他钻的意图。现在看来所有的担心都多余了,秦老师终于就范,秦老师把什么都承认了,秦老师不但主动交代了一切,而且还用自首书,用大字报的形式把这些公布到县城几处宣传栏上,这实在算得上铁板钉钉。据罗新民所述,秦方志老师自首书交代的那个事件跟谢玉学材料上讲到的基本相符,不过却要惊心动魄得多。秦老师二口咬定,当年那个吴月波选择上吊,自杀,不为别的原因,全都是他秦方志的原因。是他二手促成的,是他逼得吴月波自杀的。秦方志老师用很大一段笔墨叙述自己到巨石涧垦殖场子弟学校以前的整个经历,以及他和吴月波的相识经过。他说他害怕吴月波的纠缠。当时秦方志自己也是个有问题的人,认真追究起来他的问题比吴月波还要大,他再不愿同任何有一丝一毫污点的人接触,他怕周围的人说他们臭味相投,狼狈为奸,尤其怕别人以为他和吴月波在搞什么秘密串联,搞小集体小集团。可他又完全无法拒绝吴月波的来访。他和吴月波是老同学。吴月波是外地人,一家大小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一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地方,身边找不到一个亲人,找不到一个真心的人。他的唯一亲的人要说也只能说是秦方志夫妇,他的唯一依靠也是秦方志夫妇,他平日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秦方志夫妇这个家。秦方志夫妇实在无法将这样一个人拒之门外。后来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也许并不只为了被动地撇清自己,更多地是一种主动表白,所谓检举揭发吧。在二次闲聊中,秦老师把自己的苦恼和担心向学校一位领导诉说了。秦方志说十定是这位领导又报告了另一级领导,事情才突然闹大起来。有两点秦方志说他万万没想到,第一点是他的话刚一说出立即引起连锁反应,上面立即派民兵来抓人;第二点,这边一抓,那边就跑,就自杀,就上吊。其他的人倒没什么,死的死了,没死的也一哄而散,便是学校那位领导吧,也在第二年夏天死于一次山洪暴发之中,只让秦方志夫妻把所有的罪责背在自己身上,把一个吊颈鬼、一个冤魂背在自己身上,并且一背几十年,一背一辈子。秦方志说纸终究包不住火,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哪怕过去二十年,三十年,事情还是会败露,那个冤鬼还会找上他们,一一算上这笔账。现在吴月波终于找上门来了,他们逃不了,也不想逃了。吴月波已打来电话,让他们做好迎接的准备。实际上吴月波一年前就找到了他,但是很显然,吴月波把目标摘错了,吴月波首先找到的是他老婆李老师。秦方志在大字报上说,吴月波应该找他秦方志,罪是他犯下的,他现在不想回避,所有的惩罚都应该落到他头上。
“很显然,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疯子。”罗新民模仿自首书上的语句,一本正经这么声明着。“典型的妄想狂,受虐狂。”罗新民从办公桌一头找出谢玉学那份材料,再一次翻了翻然后抛过来,说东西你带回,你已经完全没必要找我咨询什么了。
罗新民在等谢玉学出门。罗新民似乎还有另外的事急着处理。不过谢玉学并不走。谢玉学把手上的材料卷成团紧紧握着,小心地问罗新民:“你刚才说谁,准疯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张贴自首书的这位秦某某了。”罗新民笑,“假若不信,明天你到大街上的宣传栏去看,自首书还会出现。”
“明天为什么还会出现?”谢玉学问。
“疯子么,还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疯子行事还不都那样,否则人们怎会把他们叫作疯子。
罗新民的话语很刺耳,罗新民的笑声更刺耳,谢玉学陡然之间感到一阵没有由头的心烦。
这天剩下的时间,谢玉学都在神思恍惚中度过,他的耳边不停响起罗新民的笑声、话语声。本来,他觉得秦家发生的事似乎是在预料之中的,而且他还隐隐有点高兴,但是,想到罗律师的那副样子,他突然有点愧疚。他想给武常打个电话打听一下,又鼓不起勇气。
秦方志的自首书果然再一次同时出现在县城街头的几处主要宣传栏上。
罗新民所说一点没错。
以后,每天早晨七点左右,秦方志的自首书会准时在县城几处宣传栏出现。这个时间正是居民们晨练,买早餐,上菜市场及上班的高峰期,宣传栏前因此挤得人山人海,有时还引起交通堵塞。政府有关机构派出专人,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宣传栏前撕掉自首书,可是到下一天,同样的自首书又会出现。到后来自首书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人的名字,比如他的妻子李富荣,比如偶然相识的某机关办事员谢玉学等。自首书上一律把他们称为无辜受害者,受牵连者,用他的话说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县城人的生活给搅乱了,家家户户,开口闭口谈的都是这个不屈不挠的疯子,和几十年前巨石涧垦殖场那个自杀案,还有李某某的怪病,及相关人物谢玉学的一连串遭遇。
那天,余力从娘家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心中有气,脚步也不由迈得飞快,走到半路才发现身上的钥匙不见了,于是她又回身去娘家找钥匙。儿子斗笠原本不愿呆在外婆身边,哭着闹着要一同回家,余力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让他留下。余力母亲不放心,跟在后面嘱咐好久,让女儿有话回家好好说,千万不要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发脾气。余力答应不发脾气,可碰到这样的事,谁有那么大的耐心会忍住不发脾气。近段时间风言风语听到的实在太多,余力不止一次找着谢玉学追问,说你跟那个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有完没完。谢玉学每次都闪闪烁烁,支吾其词,问多了他还莫名其妙发起火来。余力想你自己丢人没什么,我跟着你一起丢人,也没什么,但我的母亲不能跟着你一起丢人,我哥哥嫂嫂侄子侄女不能跟着你丢人。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嘀咕了,哥哥嫂嫂也不止一次嘀咕,而母亲及哥哥嫂嫂嘀咕,主要是因为亲戚邻居们都这么嘀咕。余力想今天回家她一定要找谢玉学问清他到底怎么了,总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疯子会把你写进他的自首书贴到大街上去?
余力以为谢玉学不在家。一段时间来他经常这么晚不回家;据他自己说,是单位上太忙,有时还得到乡下出差。可余力知道,谢玉学多半是借着出差办事的机会,有意躲避着什么。余力重手重脚打开门,又啪嗒一声打开墙头的开关。她愣住了。灯光下她看到了谢玉学,谢玉学就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
“这人回了家,怎么也不开个灯?”
“天,黑了?”谢玉学问,有些茫然地四顾一番。
谢玉学想站起身子,可他竟没有把身子站起来。谢玉学只是艰难地挣扎一下,然后又力不从心地重新跌进沙发深处。
“你,怎么了?”余力满心疑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谢玉学不承认自己有病。谢玉学明显有些狼狈,他说他只是想在沙发上这么坐坐。他又做了个起身的姿势。余力上前一步准备搀扶,可谢玉学摆摆手,不让她搀,自己站起来。
中饭前谢玉学到街对面一家私人粮店买了一袋米。一袋米搬回,他用劲甩甩手臂,同余力说刚才上楼时用脱了力,双手到现在还软得厉害,同时也抖动得厉害。余力说什么时候把自己养得如此娇贵,搬一袋米居然搬脱了力。谢玉学不在意地笑笑,说过会就好的。可是过了一会,谢玉学的手臂并没见好,谢玉学的手臂仍在发软,仍然抖动得厉害。到了第二天,手臂还在抖。余力奇怪了,谢玉学不用说更加奇怪了。余力说即便用脱了力吧,哪有这么久恢复不过来的。余力又一次提到了病,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或者穿少了衣服,寒了,冷了?
好好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手臂有点发抖,就真以为得了什么病,寒了冷了更不可能。谢玉学习惯于采用按压的方法,他用一只手去按另外一只手。当然这方法并没有见到明显效果,一只抖动的手是不可能按住另一只手的抖动的。后来他喜欢隔着东西按,比如将手臂塞到什么重物下面,或塞到自己屁股下面。有时他还让余力帮他按。余力帮他按的时候有时会说:“我看你这都是那个什么秦老师引起的,不能跟他们算完。”谢玉学每次听到这句话,手的抖动不仅没有减轻,反而会加重,情绪也会变得非常烦躁,搞得余力有点不知所措。
7
事后回想,武常一点也记不清谢玉学是如何突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了。
秦方志老师在自首书上一再提到什么电话,对此武常他们当然都比较清楚。不过大家都没能引起足够重视,以为这只是一个恍惚之人的恍惚之语。一个死去二十年三十年的人忽然打来电话,谁能将这样的话当真呢?可是谁能料到在一个疯子的话语中竟也还有真实的成分。
“武常,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今天你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