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旦,秦老师、李老师他们到吴月波坟上去过?”谢玉学问。谢玉学看看武常,似乎有些吃惊。
“今年元旦,秦老师、李老师他们来过吗?”武常问。
“今年元旦倒没有。”老曹说,“李老师不一直身体不好吗?”
老曹提到的那位吴月波其实死于自杀,上吊。这是趁老曹出门,武常告诉谢玉学的,当然武常也是从老曹那里听来的。许多事老曹说他早已忘掉了,但据他的印象及猜测,秦老师和那个吴月波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熟人,朋友,或者更进一层,是年轻读书时的同学。吴月波从乡村调到巨石涧垦殖场,可能也跟秦老师、李老师多少有点关系,吴月波可能正是投奔他们而来。在垦殖场的头几年,吴月波还是混得很不错的,这从他进宣传队,又做农技员,又做中学老师这一点即可看出。可吴月波的能力是太强了,太能混了,一张嘴又喜欢说,不知又犯下什么事,或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忽然给关起来,听说还要坐牢,还要枪毙。好歹枪毙算躲过了,连牢也没坐,不过老师是再当不了了,又下到片区里做农茶工,隔三岔五还要接受批斗,平日场里有点屁事,随便开个会之类,都要把他拎到台前先站上一通。这以后的情况便跟李老师做的那个梦境差不多。当时老曹正当青年,任着片区基础组的组长,又在民兵连做副连长,是吴月波的直接领导。吴月波犯着事,周围的人都怕他,不敢过多搭理他,于是平日有事没事,他只往秦老师家跑。每次来了,总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苦着张脸,佝偻着腰,默默无声找处地方坐下。说到这里,老曹停了一下,忽然有些明白了什么似地对谢玉学说:“你那天来巨石涧,好像就是这副模样啊。”
“我那天胃疼。”谢玉学说。
秦老师、李老师当然也怕,但是没法。秦老师他们为人好,脸皮又薄,何况又是多年的老熟人、老同学,,拉不下那个面子,为这事李老师还专门找过老曹讨主意。老曹性子直,敢说话,李老师他们不好说,他决定帮他们说。他想找吴月波谈次话,婉言提醒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份,没事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四处乱跑给别人惹麻烦。可老曹话还没说出,吴月波又一次出事,上面派了民兵前来抓捕。老曹记得很清,民兵们进村时正是傍晚时分,巨大的太阳恰好落在巨石涧的涧口,黄黄亮亮的光线从下而上倒着扫过来,风一吹,所有的影子都在村子高处凌空乱舞。趁着这乱,吴月波巧妙地逃脱了。吴月波一去不返,大批民兵开始搜山,还带着几条狼狗。等把人找到,才知道吴月波根本没跑远,有人分析他是跑远后又糊里糊涂转了回来。不过这时的吴月波已不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吴丹波,吴月波歪头扭颈贴靠在一棵小松树的树干上。人们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时,发现他狠狠笑了一下。过了好久才算弄清,吴月波并不在笑,而是他那条拖在口外的舌头在作怪。许多年里,人们一讲起这点仍有些难以理解,吴月波的双脚分明是稳稳踩在地面的,为什么也能把自己吊死,并且舌头还像模像样拖出老长。
5
从巨石涧回来,谢玉学很兴奋,很激动,当然也很轻松。他完全压抑不住自己,走路都有些跳了。老曹说得一点没错,李老师梦见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多少年前的吴月波,是吴月波一切就顺了。但为什么她要梦见吴月波呢,为什么一梦见吴月波;她就犯病呢?唉,先不管了。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李老师的发病与他谢玉学完全无关,谢玉学总算彻底撇清了自己。一路上谢玉学谈到下一步的行动打算,他想找秦老师及秦老师的儿子、女儿、女婿见一次面,向他们通报从老曹处了解到的全部情况,让他们明白许多日子来他受了多大的冤枉。考虑到此事影响太木,那天在秦老师家聚会时人太多,如果有必要,谢玉学觉得他可能会以协议的方式形成一个书面材料,让秦老师及其全家签字,然后到公证机关公证。谢玉学再不能在这种怪事中作牛点纠缠,他的生活已受了太多的影响。他必须彻底脱身出来,从此以后与什么秦老师李老师一刀两断,一辈子也不再看他们一眼。
武常说,说清这件事自然是应该的。但公证机关什么的就免了吧。谢玉学想了想,也同意了。
当天下午武常让谢玉学在家等着,他先一步到秦老师那里联系。武常一去不返,从下午到晚上也没看到踪影,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打来。谢玉学想莫非秦老师他们不在,家,或者李老师又一次发病住进医院了,再不然,是武常和秦老师他们没谈到一起,宰老师根本想不起,或干脆不承认有吴月波这个人,更不承认有关吴月波的种种事情?谢玉学忽然感到今天自己可能有些失策,有些操之过急。他应该把问题处理得更周到些,稳妥些,至少他不应该让武常就这么直不棱登地跑到秦家说什么吴月波。他应该找个另外的借口,让武常把秦老师约出,然后由自己出面,出其不意地提到吴月波的名字,打他个猝不及防。只要秦老师承认了吴月。波其人及当年有关的叶切,其他的话才好说出。现在你手头半点把柄投抓着,却让个武常到那边哇啦哇啦一说,结果只能是打草惊蛇,让秦家醒悟过来,作好各种应对的准备。不能说没这种可能:秦家人明知李老师的发病与谢玉学没有丝毫关系,可他们硬要把所有的祸事都赖到你一个人身上,否则老曹一听李老师的病况,立即意识到梦中那人不是什么谢玉学,而是吴月波,那么秦老师和李老师为什么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这怎么解释?
谢玉学开始打武常家的电话,电话那头没人接。他又打武常手机,这次打通了。谢玉学问武常在哪里,武常啊啊回应着,却不说自己在哪里。谢玉学很急,呼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问
武常现在方不方便,如方便,请马上过来一下。可他一句话没完,对方已啪嗒一声挂了,没作任何说明。谢玉学手抓着话机发愣,弄不清武常为什么要挂电话,似乎还有点气势汹汹。他搁了话筒正要重新拨号,不想外间的门已被敲响,打开一看却是武常,手机分明还握在手上。武常问,是你找我?谢玉学有些不好意思。两人到房内坐下,谢玉学问事情怎样,找到秦老师他们没有,秦老师同意什么时候见面。武常不作声。武常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他们是不是一口咬定没那回事?”谢玉学问。
武常仍不作声,侧过脸有些茫然地看他,似不懂话中的意思。
“老曹给我们说过的那个吴月波,秦老师还能记得吗?”谢玉学又问。
武常这次听懂了,武常说:“记当然记得,哪有什么不记得。”
谢玉学问:“你是说,秦老师已经承认老曹所说的那些确有其事?”
武常点点头。
“他承认李老师梦中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们早先的朋友吴月波,而不是我?”
武常又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谢玉学问:“这些都是秦老师亲口同你说出的?”
“说倒没有说出,但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武常道,“玉学,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说的跟秦老师他们见面,我看是不是取消算了?”
“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取消,为什么算了?”谢玉学问。武常沉吟一会。武常显然在斟词酌句。武常说玉学,今天就听我一句话,所有这些事,所有关于李老师秦老师的事情,我看一律到此为止,我们以后再不要提起。对于李老师什么病,你尽可放心,我想从今以后绝对再不会有人找你半点麻烦,也不用你负半点责任,这点我可以向你作出保证。他们不找我们,我们也免了找他们。正如你所说,从今以后你可以一辈子不再看他们一眼,一辈子不用提什么秦方志、李富荣的名字。
谢玉学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也没什么为什么。”武常咕哝着,沉吟起来。武常说,谢玉学想同秦老师他们把事情讲清,这点他完全能够理解,即便谢玉学想形成一个文字材料到公证机关公证之类,他也理解。他知道这些日子在李老师问题上,谢玉学确实受了委屈,甚至是伤害。由于不是感同身受,最初他还来能意识到什么,但仔细想想,这事摊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他真心希望谢玉学能从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中早日解脱出来。不过今天同秦老师见面后,思来想去他感到此事应该就此作罢,大家再不要提起最好。
“我说大家见个面,在一起把话说清,说断,正是为了早点把事情作个了结,相互之间也好有个解脱。”谢玉学道,“万一再出什么差错,谁说得清?”
谢玉学问武常,今天你到秦老师那里,秦老师都说了些什么呢?武常摇头,说秦老师倒也没多余的话,不过当他一提到老曹所述的那些情况,提到吴月波,他忽然发现,怎么说呢,秦老师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头。谢玉学请武常谈谈见面的具体细节,谈谈秦老师究竟怎么个不对头,武常说也许是他的错觉,自李老师病后,秦老师大约过于操劳,加上思想压力大,整个人明显衰老得厉害,似乎是一眨眼工夫,头发就白了许多。
“我想我们再不好过多给他刺激。”武常说,“我想今天当我提到老曹的话,提到吴月波,秦老师一定受到不小的刺激,我看到他脸都变了,一边的嘴角这么歪着,朝下拉。”
武常模仿秦老师,让眼神发直发僵,一边的嘴角歪起,肌肉微微牵动着朝下拉。不过武常可能太过于投入,嘴角肌肉拉下了就再难以收回,发僵发直的眼神也半天打不过弯。武常的样子很有些怪异,更有些神秘,谢玉学感觉自己也受到了什么刺激,不由自主把嘴闭起,再不敢多说什么。事情看来就这么默认了,正如武常所说,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看看夜已很深,武常告辞出门。
夜里谢玉学有些失眠。接连几天,谢玉学一直有些失眠,他的面前不断出现武常的面容,武常目光发直,嘴角下拉。这天吃过中饭没事,谢玉学和妻子余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怎么就讲到千年多前那次巨石涧之行,及此后发生在中年女人李某某身上的一些故事,讲到自己所承受的种种压力。谢玉学的讲述是轻松的,带着事过之后的庆幸语气。余力开始不怎么答理他,一边打毛线,一边有一眼没一眼一下电视画面。但慢慢地脸就板了起来。余力一定是为谢玉学讲过的那些事情生气,为丈夫莫名其妙遭受的一番委屈生气。谢玉学有些不安,想接着再解释几句,没想余力劈手从他身边抓过遥控器,恶狠狠将正放着的电视画面换掉,口中叫道:
看你这段时间丢魂失魄模样,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原来是这种鬼事。这叫什么,你这叫自作自受,活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你永远别想同她说上点什么,一句话不对头,她便能朝你两眼一翻,狠狠发上一通脾气。许多时候谢玉学都不想同她说话了,今天也是一时高兴,小孩去了幼儿园,上班时间也还早,不就多了几句话么,马上就引得她如此发作。若搁在往日,谢玉学一定也会发作的,但是今天谢玉学自觉有些理亏。无论如何余力发火也是因他而起,为他抱不平。
停了一会儿,余力像回过神来说,不对呀,他们讲算了就算了,武常讲算了就算了?这次不把事情说清,讲断,万一那女人又有个好歹,病了,或者死了,又找到你头上怎么办?退一步讲,就是他们不找你,这事传出去,怎能说清楚?一个人要是背上这样的名声,还怎么做人?
余力说话的方式是不对的,但余力的话显然是有道理的。谢玉学站在妻子面前?不、由暗自一阵惭愧。他想好在自己并未透露过多细节,比如那天在秦家被赶出门,比如被要旧衣服去烧,这要都让余力,听去,她还不得拿把刀子同人拚命?
谢玉学又一次找到武常。不知为何武常竟然很有些不耐烦,冷冷说那天我们不早就谈妥从今往后不再提什么秦老师李老师的吗?谢玉学有些吃惊,更有些恼火,同样冷冷地问什么谈妥了,我们谈妥了什么。见这边神态不对,武常才把口气放软,问谢玉学什么意思,找秦老师到底要讲点什么。谢玉学又一次感到吃惊,他想我找秦老师到底要讲点什么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明知故问,并且用这种月气,这么阴阳怪气?看着眼前的武常,谢玉学忽然觉到深深的隔膜。无须讳言,这一刻武常是完全站在对方,站在秦老师的立场上来说话的。谢玉学弄不清是什么原因造成眼前的局面。谢玉学也全然管不了那么多。武常的这种态度倒激起了他的认真精神,他用严正的语气一字一句告诉武常,因为李老师这次做梦及生病牵连到他,同时也伤害了他,他有必要同她的家人,同她丈夫秦老师把有关问题解释清楚,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正当权利,没有什么不对的。
武常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说道:“可你现在让我去找秦老师,其中是不是也涉及到我的正当权利?”
“你若不愿去找秦老师,那么你尽可不用去找,我自己去。”
“行,我帮你去找。”武常说。
武常答应得爽快,不过做起来却远非如此。谢玉学催促几次,他一会说秦老师不在家,秦老师到某某地方办事去了,下一次说终于把秦老师找到,但秦老师家当时有很多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总不好说不方便的话,另一次说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同秦老师讲过了,秦老师答应抽个时间过来见面。可等来等去,仍没等出个结果。显而易见武常在敷衍他。武常也许从一开始就没同秦老师说起吴月波的事,所谓受刺激之类,全由他独自一个凭空编出。谢玉学不由深深疑惑起来,他想武常为什么要弄出这一套,在此过程中武常又扮演了一个何种角色。武常是他同学,朋友,他们相交已有许多年时间,对武常的为人,谢玉学也十分清楚,两人一直无话不谈,现在武常偏偏要置这一切于不顾,一心一意帮着那个秦老师李老师,这中间到底有着什么隐情?就照武常所说吧,一提吴月波的名字,秦老师脸色就变了,那么他为什么变,难道说其中也含有什么隐情吗?气愤之余;谢玉学不由又有了几分好奇,他越来越频繁地给武常打电话催促,后来他发现武常的电话竟然打不通了,手机关机,电话也没人接。谢玉学又一次次上门,到武常家里,到武常的公司找。看到武常狼狈、绝望的模样,谢玉学很得意。
谢玉学准备撇开武常,自己上门找秦老师谈一次话。他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想到余力的话,他还是拨通了秦家的电话。
他以为秦老师的电话也打不通,谁料秦老师的电话一打就通。
“哪位呀?”,望的模样,谢玉学很得意。
谢玉学准备撇开武常,自己上门找秦老师谈一次话。他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想到余力的话,他还是拨通了秦家的电话。
他以为秦老师的电话也打不通,谁料秦老师的电话一打就通。
“哪位呀?”
正是他,秦老师,秦方志。
“哪位?”谢玉学手握话筒支吾着。谢玉学发现这一刻他无法报出自己的名字。谢玉学想说自己是武常。秦老师听口音当然能知道你是不是武常。紧张之余他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着,继而失声笑起来。谢玉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