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屋后,赵飞英正在加药材。
「别以为这样就能拉拢我。」冷雁智冷冷说着,虽然身上的外衣没有拿下来。潜意识里,也许还贪着这一些些施舍的温度,冷雁智自我嘲笑。
赵飞英的背影明显僵了僵。
「我没别的意思。反正我睡不着,今晚我来守夜,你回去睡吧。」
冷雁智静静瞧着赵飞英的背。
「假惺惺。」冷雁智说着,但是话里已经没有恶意。
赵飞英似乎感觉到了,他有些吃惊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着,赵飞英笑了。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讨厌我。」
「当然。」冷雁智也笑了。「我最最最最最讨厌你了。」
扬子江以南都走遍了,年纪最长的少女沿途留下了药方以及药材的培植方法,还指示了避免瘟疫扩散的法子。瘟疫总算被大略控制住了,而跟着三名少女的孩子也多了起来。有些,甚至是比少女还大的寻常百姓,为了报恩,自愿跟着少女一行人行医。
一行人在一处城镇歇脚,因为镇里的百姓怕瘟疫会被她们带了进来,所以关起了大门。
少女们并没有介意,在镇外的土地公庙住了下来。
原先,镇里得了瘟疫的病人被送进土地公庙等死,少女二话不说开始医治,众人煎药的煎药,生火的生火,较有力气的大人替病人清洗身上的秽物以及换上干净的衣裳,孩子们则整理环境。
一起拿着药材薰着屋子,赵飞英和冷雁智嘴里虽然不说,原先的隔阂却也渐渐淡了。偶尔聊个几句,赵飞英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要笑就大声笑,你这样笑法是不是在敷衍我!」曾经,冷雁智受不了而大吼。
「三师父,冷雁智又在欺负飞英哥哥了!」程蝶衣立刻大哭。
「等……等一下!哎哟!」巨拳压顶。
「冷雁智,我警告你,别烦我。」
摸着头,冷雁智蹲下了身。
「真是够了,她简直就变成你的保镳了。」唠唠叨叨地念着。
「抱歉。」赵飞英也蹲在冷雁智面前。「痛吗?」
「要你管!」没好气地叫着。
「三师父!」
「冷雁智!」
「冤枉啊!」连忙揽着赵飞英的肩。「瞧,我们多么相亲相爱啊。」
冷雁智的笑容很假。
胡疑地瞧了两人一眼,少女点点头,回过头去处理另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孩子。
「你们!又是你们!给我站住!」
两个男孩子一看到煞星,连忙掉头就跑。
看到三师父离开,赵飞英轻轻挣脱了冷雁智的手。
瞧了赵飞英一眼。
「怎么,嫌我身上有穷人家的酸味?」冷雁智又回复那种冰冰冷冷的语气。
「不是的,我只是不习惯跟别人这么亲密。」赵飞英轻轻笑着。
「别再用这种假笑敷衍我。」冷雁智哼了一声。
赵飞英呆了。一瞬间,冷雁智直以为赵飞英要哭了出来。
赵飞英没有哭,虽然脸上十分苍白。
「你……」冷雁智吞了吞口水,老实说,他这种表情让他十分内疚。
隔了很久、很久,赵飞英站起了身、转过了头。
「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你。你敢哭、敢笑、敢生气、敢骂人,而我……我想……我连该怎么笑都忘记了……」
转过头的赵飞英就这样走了出去,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室内。
后来,冷雁智也偷偷跟在他身后,才发现他到了哪里。
他坐在崖边,盯着远方发呆,而冷雁智则站得远远的看着他。
风很大、很冷,夜很深。
「冷吗?」赵飞英突然问了一句,冷雁智险些跌倒。
赵飞英脱下了外衣,走到冷雁智身旁,递给了他。
冷雁智不发一语接过了,穿在身上。
赵飞英又坐回崖边。
不久,冷雁智也挨到赵飞英身旁坐了下来。
「很冷,回去吧。」赵飞英淡淡说着。面无表情。
「别跳。」冷雁智低着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崖底。
「……还没到时候……」
「……回去吧,很冷耶。」冷雁智低声说着。
「我想再坐坐。」
「我陪你。」
「……好。」
「你笑起来其实还满好看的,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冷雁智咬着唇。
赵飞英只是低声叹了口气。
「再笑一个?」冷雁智顶了顶他的肩。
赵飞英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
现在,赵飞英还是那种笑,不过冷雁智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偶尔,漏接了一些话,换来了赵飞英疑惑的眼神。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们真是活菩萨。」门口,传来一阵祷念之声。
屋里的人转头看了过去,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穿着袈裟,站立在门边,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尚。
「大师过奖了。」最为年长的少女朝长者微微福了福。
「不简单。女施主小小年纪,却有如此高明的医术,况且不辞辛劳走遍乡里,老衲佩服、佩服……」
「大师请勿如此,小女子折福。请大师一旁说话。」少女朝两个妹妹点点头,跟着长者出门。
「三妹,你看着他们,我跟大姊去。」没有等到三妹回答,那位二姊自顾自的跟了去。
背后渐渐又嘈杂了起来,少女缓缓回过身,立刻一片寂静。
「很好,现在,做自己该做的。」少女满怀着一肚子的窝囔,继续煎药。
「他们是谁啊?」一个新来的孩子凑到赵飞英身旁,好奇地问着。
「管他们是谁,反正都是找师父要药方的。」冷雁智不屑地说着。
「他们应该是少林一脉的人,也许是要问一下瘟疫的治法。因为,听说疫情已经过了扬子江。」赵飞英重新解释了一遍。
一路上的行医,造就了神医的美名。有别于一般大夫,独家秘方传媳不传女的传统,少女把千金难买的方子毫不吝惜地给了任何想要的人。渐渐地,名声传了开,一些武林人士甚至远从江北慕名而来相交。
只是,如今,这种流浪的日子已经过了大约一年,眼见疫情已然控制,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赵飞英有时暗暗想着。
这一大票的孩子,师父们也许会找些有钱人家托养了吧?可是,他想留在她们身旁,因为,他看得出来,少女的武功底子十分扎实。
有几次,他们这群由妇人、孩子组成的队伍,成了盗匪眼中的肥羊。年纪最长的少女是不出手的,她只紧紧护在孩子们前面,两个妹妹平时并不带兵器,但是往往盗匪手中的刀剑到了她们手中就成了夺命的利器。她们一向很少杀生,不过,赵飞英看得出来,当鲜血从匪人断颈喷出之时,两名师父眼中兴奋的光芒。
想学,很想学,这谈笑间杀人的武功。
不过,他并不知道,当他嘴角也露出淡淡笑意之时,最为年长的少女眼中的担忧之情。
潜移默化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的,少女时时忧心着。虽然在她面前,孩子们总是一副听话乖顺的样子。但是……但是……她总嗅得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怪不得他们的,少女心里也清楚,失去了爹娘,难免有些愤世嫉俗,但是,只希望还能压制得住。
又过了半年,少女病倒了,同行的一百多人,登时慌了。
交代了药方子后,少女整整昏睡了半个月,并且也损伤了原本就不强健的身子。众人为了让她养病,拣了块山谷腹地暂时定居了下来,合力盖了屋子、种了些谷物,俨然就是一座世外桃源了。
一日,少女在两个妹妹的搀扶之下,巡视了这块土地。
有山有水,土壤肥沃,四季如春。
尤其是,那满谷飞舞的蝴蝶。
少女指了指一处隘口。
「在此处种植五行之林,易守难攻。」
又指了指远方的一处沙地。
「那处可摆巨石阵,阵外可设市集,兼以作为前哨之用。」
「大姊的意思是说……」
「二妹,我喜欢这个地方,不如我们在此建个山庄?」少女温柔的眼里闪着光芒。
「是。」两个妹妹低下了头。
「然后,看孩子们能吸收多少,传他们武功吧。」少女的笑容灿烂。
两个妹妹抬起了头。
「以我们三人之力,也是可以扭转乾坤的。」微风吹起了少女的衣襟,少女的纤纤玉指挽了挽飘扬的乌黑秀发。
两个妹妹呆呆看着少女。
「天下太平则已,若非其然……」
于是,三十多名孩童拜了师,为了争徒弟,两个妹妹还曾经三天不说话。
「孩子要跟谁就让他跟谁吧。」少女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
按照年纪,赵飞英排行十一,冷雁智排行十三,而程蝶衣则排行二十四。
赵飞英拜二师父为师,而冷雁智和程蝶衣则同时拜入三师父门下。
三个人、命运的丝线,开始纠缠。
2
一开始,他们什么都学。
药理、针灸、暗器、毒药、四书、五经、兵法、阵法、五行、掌法、拳法、腿法、擒拿手、刀、剑、枪、棍、鞭、箭、钩……
而且,竟然什么都能比。
「二姊,下个月来比比谁的徒弟背唐诗背的多吧?」
少女笑得很奸诈。
「胡闹。」二庄主皱了皱眉,走了开去。
「别忘了,下个月月圆的时候喔!」朝着背影喊了几声,少女笑得开心。
走了回属于自己的院子。
「冷雁智!够了!你耍什么烂鞭子!」
「隔壁院子还是一样的热闹。」一名师兄向赵飞英笑了笑。
一墙之隔,这头的院子里,并没有喧闹的声音,人人专注于手中的兵器,只有偶尔的低低交谈声,其中,大多是互相讨教切磋武学。
「师父为何要我们学这么多?书上不都说贪多嚼不烂吗?」另一名师弟收起了剑,加入了谈话。
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枪,赵飞英没有说话。
「也许师父是想让我们选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物件来学吧。」师兄低声说着。
「你呢?师兄,你以后想练什么?」
「掌法吧?我总觉得兵器煞气太重,容易伤人。」
「拜托,师兄,兵器本来就是用来伤人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这位师兄沉默了片刻。
「你呢?飞英,你喜欢什么?」
突然被问及,赵飞英沉思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不会吧,师兄,你几乎什么兵器都使得很好呢!」
是的,然而,却都不是顶尖的。赵飞英陷入了沉默。
自己师兄弟间不需要计较这些排名,我所学的也不是只用在关起门来的比斗。事实上,以前家中食客众多,看得也多了,就算在这里算是低下的程度,用来走江湖却也够了。再说,很多事情,并不是只靠武功就可以解决的……
「师兄?」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赵飞英笑了笑。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爱什么,恨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对我来说,这些并不重要。
我只要想着,想着他们拿着刀剑守在路口,不准我们离村的嘴脸。
只要想着,食客们为了村民全身浴血的惨状。
只要想着,每天从村中抬出的尸首。
火化遗体的火从没有熄过。
家里的奴仆一个一个病倒,最后连自己、以及爹娘都病了。送汤送药的人渐渐少了,直到再也没有人来,自己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日升、日落。在夜里,村里没有半点声响,连活人的呼吸声都彻底根绝了……寂静,绝对的、绝望的寂静,只剩自己呼吸声的寂静。
究竟为了什么,自己没有发狂呢?
在那段绝对的寂寞里,究竟为了什么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因为床边的一壶水,因为爹娘慈爱的双眼,因为自己的不甘心?
还是……其实……自己早已疯狂了……早已死了……
「师弟?你在发呆呢!」师兄拍了拍他的肩。
「抱歉。」自己的微笑还可以吧。其实,冷雁智说的没错,自己一直都在假笑着。
因为,我只剩下这个表情。
「又在练?」坐在大石上的冷雁智头发凌乱,歪着头看着赵飞英练剑。
在月光下的赵飞英,在练剑中的赵飞英,很冷、很静,因为没有表情。
「又是你。」也许,只有在冷雁智面前,自己不需要勉强的笑容。
「你以后想练什么?」
一样的问题吗?
「我没有想过。」
「那就练剑吧。」冷雁智说着。
「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练刀了,刀法你绝对赢不了我,还不如练一练剑,也许还有希望。」
「你很有自信。」
「我一旦决定做一件事,一定做到最好。」
「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
赵飞英浅浅笑了,这次是真的想笑。
「就算练剑,我也不会是最好的。大师姊的剑使得太好,我不可能嬴。」
「可是,你使的剑是最美的。」冷雁智淡淡说着。
「什么意思?」赵飞英停下了剑,冷冷的眼光是从未在其他人面前出现过的。
「就是我刚刚说的意思。」
「冷雁智,你最好说清楚。」赵飞英收起了剑,坐到了冷雁智身旁,用袖子抹着额上的汗。
冷雁智静静看着他,直到赵飞英转回了头,才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移到月亮。
「因为你自己看不到,而我看了两年。你一向练什么像什么,但是,你的剑里有刀的影子,有鞭的影子,有枪的影子,甚至还有五行阵法。你融合了武学的精华。也许,你将来的剑法不会是最好的,但是,你将能自创一个流派,一个不输给我们庄里的流派。」
「你离题了,冷雁智。」赵飞英躺在大石上,闭起了双眼。月光洒在一张冠玉也似的容颜上,长长的睫毛留下了淡淡的阴影,冷雁智的目光停留在赵飞英的双眼。
「我并没有离题。你不像是在练剑,倒像是在舞剑。」
就像住在月亮上的神祉,带着微笑拨弄着月光的碎片。
「在练剑的时候,你常常是笑着的,而且,不是那种假笑。」
我的目光,甚至无法移开。那是绝对的真,绝对的美,绝对的……令我倾慕。
「既然你喜欢,就练剑吧。」
「是吗?原来我喜欢练剑……」赵飞英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翻身而起,转回头看着冷雁智,带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微笑。
「冷雁智,没想到你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那是当然,因为我……
「以后,如果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就会是最好的敌人。」
赵飞英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我不会是你的敌人。」
事实上,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会作你的敌人,除非是你需要一个敌人。
竟然,赵飞英沉默了。
他到底是在想什么?有些时候,冷雁智还真希望有赵飞英所说的,那么了解他。不然,赵飞英在想事情的时候,是一贯沉默的。沉默的令人心急!
「那,我们就会是最好的朋友。」赵飞英轻轻笑着,冷雁智一看就知道是假笑,他根本是在敷衍!
「回去吧,夜深了。」赵飞英缓缓走回屋里,自然的,冷雁智也跟着。
「以后,别总是这么晚的时候练功,对身体不好的。」冷雁智试探地说着。
「那你呢,又为什么常常跑出来夜游?」
因为我怕……怕你有一天突然消失……
「因为我睡不着。」毫不在乎地撒着谎,不过事实上,有一半是真的。
「我也是因为睡不着。」赵飞英无奈地笑着。
「下次如果你睡不着,可以找我下棋。别练功,会得风寒的。」
「如果你刚好睡着了呢?」
「把我叫醒,我很乐意陪你。」
赵飞英呆了一呆,带着暖暖情意的笑容展现了。不过,冷雁智知道,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赵飞英搂着冷雁智的肩膀,把头靠了上去。
「谢谢你,如果我有兄弟,我希望他像你一样。」
可我……不希望作你的兄弟……
「你可以把我当成兄弟。」
只要你肯让我陪着你,什么角色我都当。
「谢谢你,冷雁智。」
「是兄弟的,就别老是连名带姓地叫,听来生疏。」
「我习惯了,难改。」
「我坚持,叫一声来听听。」
「好吧……雁……雁智……」
自己的眼框是不是红了,自己算不算是特别的。
「听来怪别扭的。」赵飞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