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么,总不会嫌多。」
「也是。」
「……」
再也插不进口的裴惜远,只愿天上降一道雷电下来,恰恰好劈在某人身上。
可惜,奇迹最终也没有发生。
狩猎当天,紫陌山上着实来了不少人。当朝歙嵋百官,只要会狩猎的都可以来,而大部分歙嵋男子都是从小便学习狩猎,此次出猎,阵仗可见一斑。
皇上也御驾亲临,不过因为他年事已高,不便再进行如此激烈的行为,因此只纯粹来观看。此外,这也是为他亏欠最多的小儿子,相隔十五年后的第一次庆生,自然倍加重视。
人聚齐后,便一队一队各自散开,选了路线进山,打猎去。
而裴惜远所带的小队,自是跟着虞王丰钦一起,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危,毕竟这紫陌山上也有不少猛兽出没;另一方面,则是要按照之前答应过丰钦的事,教他射术。
不过真正到了此时,丰钦却并不来拜托裴惜远,只黏着沈莫,并数次为他那,一箭击杀猎物的好本领而惊叹。
对此,裴惜远也是莫可奈何。
论箭术,沈莫的确胜过他,而说到教导人,显然还是沈莫比较有一套……
无奈归无奈,裴惜远心里还是相当不爽。
……不爽沈莫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与自己同行;不爽沈莫先前那样擅作主张,将自己气得半死,却一句歉疚的话都没有;不爽沈莫此刻看也不看自已,手把手地教丰钦握弓,脸靠脸地对丰钦低语要如何瞄准……
「啊!中了中了!」丰钦突然欢呼。
经历数次失败之后,刚刚,他终于射中一只羚羊。虽然箭只是插在羚羊腿上,之后猎物也迅速跑掉,但毕竟是第一次射中目标,还是让他开心不已。
沈莫笑道:「射箭本就不是太难,你也颇有天赋,射中是应当的。」
「都是莫大哥教得好。」丰钦急切道,「那你说,今日我能不能达到像你那样,一箭击杀猎物?」
「要一箭击杀猎物,需要的不单是箭法,更得了解猎物的要害。你不必心急,就依照我告诉你的方法,多加练习,相信不久之后必有成果。」
「嗯,我一定努力练习。多谢莫大哥,你真是顶好顶好,是天下第一好的师父。」
「折煞我了。」
「没有,我是真心的,句句实言啊!」
「呵。」
「……」忍无可忍,裴惜远上去对丰钦说道:「这儿太清静,我去别处看看有没有更多猎物。」
又吩咐随从们留下来保护虞王,然后他便策了马,往另一边奔去。
丰钦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他一个人,要不要紧?」
「我去陪他吧。」沈莫说,「你就继续练习,等我回来再看你的练习成果。」
丰钦不疑有它:「好啊,你就等着看吧,我一定不能让你看轻了才行。」
沈莫嗯了一声,随即掉转马头,直追裴惜远而去,很快就追至裴惜远身后。
裴惜远耳闻后方有马蹄声,回头一看,见是沈莫,当下目光一阴,回过头,狠狠一扬鞭,加快马匹的脚速。
沈莫唤了几声,得不到理睬,只得快马加鞭,紧跟上去。而他跟得越紧,裴惜远就将马赶得越急,就是不让他追到身边来。
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好一阵子。终于,裴惜远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人甩不掉,只会把马儿给累死。于是收起鞭,马蹄的速度也随之缓下来。
沈莫这才赶到他身旁,轻叹一声,正要说话,却见他猛然勒停马,直直瞪着前方,神色有些不寻常地肃重。
沈莫转头看去,也不由得微微一愕。
前方,就在距离他们不过数尺的灌木间,蹲着一只山狼。那狼体型健壮,两只绿幽幽的眼睛瞪着这两人,毫不避让,显得极是凶猛。
骤然对上,双方就此对峙起来,均是蓄势待发。
不动声色地,裴惜远取下挂在背上的长弓,箭矢搭上弓弦。那山狼忽然长啸一声,却是撒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裴惜远当下手指一松,放箭。可惜最佳时机已过,这一箭只扎入山狼后腿,牠趔趄几下,继续飞奔,很快便消失不见。
再追也不过是追打落水狗,全无意思,裴惜远只有收起弓箭。本就不爽到极点的心情,也变得益发恶劣。
沈莫看着他那几乎结冰的脸色,犹豫了下,还是说:「还好么?」
「好?」
裴惜远讥诮地掀了掀嘴角:「好什么?有你在,叫我怎么好?」说罢又是一声冷哼,再度策马,但并不急行,只是往前慢慢走去。
沈莫也骑马慢慢走在他身边,苦涩道:「我知道我已为你造成太多困扰,也没资格说要得到你的原谅,只是我……就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么?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笑话!你还要我给什么机会?」裴惜远狠狠道:「给你一个再来玩弄我的机会,也给我一个再为你伤透心的机会么?」
「不是玩弄,不是……」
对自己曾做过的事,沈莫也是满心自责。
道歉的话、解释的话,他已说到再没有得说。
此刻,就只能凝眸注视着裴惜远,期盼他能看到,能读懂,自己眼中的真,和情。
然而,他却始终不肯转过头来看一眼。
「你所说的真假,早已不值听信。我信你,还不如去信一条狗。」
如此说罢,裴惜远忽然一挥鞭,再次加快马蹄速度。
沈莫只觉胸口划过一阵锐利的痛楚,彷佛被一柄利刃插了进来。
信他还不如信……一条狗么?
他惨然而笑。
的确,就算是狗,只要人待牠好,牠还会懂得摇尾巴,懂得忠心护主。
惜远,曾待他那样之好,而他回报给惜远的,却又是什么?
只有伤,只有痛。
有的伤痛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修复。
说要重新来过,会不会就只是一个永不能实现的妄想?是不是就这样放手,才是真的对惜远比较好?
心中如此自问着,望着裴惜远的身影渐渐远去,沈莫终是一咬牙,策马追上。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现在,两人还是走在同一块土地之上。
还能够看到惜远的时候,就容他贪心一点,容他多看一眼吧!
只怕将来,也许真的就不能再看到了……
追到裴惜远身边之后,沈莫没有再开口,裴惜远也不与他交谈。两人都沉默着,一路走,一路深思。
不知过了多久,裴惜远忽然想起被自己丢在原地的丰钦还有一干随从,这才发觉已离开太远,再不回去就时在有些过分,于是勒停了马,准备回程。
马头掉转回去,却蓦地神情一震,整个人僵在马上。
之后也掉转了马的沈莫,先是发现裴惜远面有异色,然后才看到,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山林间,有许多绿光在移动。
那是……山狼的眼,并且远远不止十几、二十几只。
沈莫不禁也变了脸色。
是那只先前被裴惜远射伤的山狼招来同伴?抑或只是嗅到了气味,出来觅食而已?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对他们而言都极为不利。
眼角瞥到裴惜远手抬起来,作势拿弓,沈莫立即将他手腕一制:「数量太多,你对付不来。」
裴惜远又是一震,对他瞪了瞪眼,却也没有反驳,因为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那么一大批狼,若是集体发起进攻,就算能射得死五只、六只,又怎能挡得住其它的数十只?
情势已极为紧急,也不可能贸然突破,沈莫扯起裴惜远那匹坐骑的僵绳:「我们回头,将这些畜生甩掉。」
「嗯。」
除此没有其它办法可行。
于是两人重新调转马头,策马飞奔。奔了一阵子,回头一看,那群狼竟跟了上来,远远奔跑在他们之后。
若被追上,便是连全尸都休想保住了。
两人加急挥鞭,只望马儿争气,莫在山狼追上之前就筋疲力尽。
他们一路飞奔,眼看着要将狼群渐渐甩开,面前却出现一道断崖。
往下看看,这断崖与下方的地面,距离约有数层楼高。
饶是人身手再好,这么跳下去,轻则摔断手脚,重则可能丧命,再看两旁,也只是无尽山路。假如还是一味地跑,却实在不确信马儿能支撑到几时。
先前就已跑了那么久,这会儿马儿都已气喘吁吁,累得够呛。
至此,情势已清楚明白。
沈莫望着身旁的人,眼波悠悠一转,蓦地一跃而去,将人扑下了马。
猝不及防,裴惜远被他撞倒在地,只觉惊愕莫名,正想间他这是做什么,却已被他捏住胳膊,拉扯着站起来。
之后,又被紧紧抱住,裴惜远不禁一呆。
「惜远……」沈莫轻语道,声音柔得似水,要将人的耳朵融化一般。
「我对你说过的话,别的你都可以认为是假的,都可以忘记,就只有那句──我喜欢你,你不能怀疑,也不要忘记。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只后悔当时没有好好珍惜你,若是还有机会,只要一次……」
说着,声音却渐渐没了。
蓦然松手,将怀中的人使劲一推。
裴惜远正因那番话语而恍然失神,根本防不到这样一下,当下连退几步,脚下骤然一滑,竟跌下断崖。
但他并未立即坠地,而是有一根由衣带所作的绳子,勒在他的胸口,将他放下去。
离地面约莫还有三人高的距离时,绳子已到尽头,便忽地松开。裴惜远这才落地,虽是跌倒的,但并没有受伤。
他仰视着断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次次大喊:「沈莫!沈莫!」
无人回应。
过了片刻,终于有响动传来,却不闻人声,只有狼的嚎叫,马的嘶鸣,混杂纷乱。
裴惜远直直呆立着,心中也是纷乱。
他抽出短剑,一手将剑插入断壁之中,一手抠进断壁上的泥土里,试着攀爬上去。
然而这断壁毫无坡度,泥土也松软。他好不容易爬上去一点,随即又滑了下来。
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他就只是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再试。
手指已经被磨破,渗出了血丝,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想着要上去,赶快回去,不回去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方的响动渐渐弱了。
在一声响亮的马嘶之后,又是一阵急促的动静,然后再次静下来,最终无声。
裴惜远的动作也随之慢下来,已喊哑了的嗓子继续喊道:「沈莫!沈莫!」
死寂。
再也没有什么回应他,一点点都没有。
他的表情,从骇然,缓缓转至呆然。
他垂着头,面如死灰地伫立着。蓦地手心一紧,抓起一把泥土,额头抵在断壁上,一点一点跪了下去。
拳头将手里的泥土越攥越紧,彷佛这样就可以保住什么不想失去的事物。
「沈莫……大哥,大哥──!」
第十章
一晃便是半月过去。
这十几天来,裴惜远派上所有能够派上的人手,在紫陌山中四处搜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简直要将这座山翻了过来。
然而要寻的人,却始终是寻不到。
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却也正因如此,裴惜远更加不愿放弃,发了疯似的拼命去找,从白天找到夜晚,回去睡几个时辰,第二天再接着找。
这件事传到裴元帅耳中,起先并没有干涉。直到这一晚,他将裴惜远召进房中。
裴元帅说道:「这么多天了,能找的地方,你差不多已找遍。既然还是找不到,便歇下来吧。过两日你就得回宫中当值,且好好休息几天才是。」
裴惜远眼低垂着,握了握拳:「我不累。说不定还有什么地方被我遗漏了,这两天再仔细找找,也许……」
裴元帅目光一厉:「什么也许?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也许。不要将毫无把握的事情捉着不放,我不曾这样教过你!」
顿了顿,他又低沉道:「此前虞王也告诉了我,当时,那位莫公子就是为了陪你,才会跟你一齐离开队伍。而最后,却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你倒是如何照顾人家的?」
裴惜远无言以对。
裴元帅低叹一声,接着道:「我本不想说你,毕竟你也大了。只要你觉得好,想带人回来只管带,我半个字都不会过问。只是,既然人是你带回来的,便是你的责任,你要负责将人照料好。
「而今,你既没有做到,就不该再连累大家,陪你一起承担你个人的过失,更不该让大家成日为你劳神费心。这样说,你可明白?」
「我……明白。」裴惜远答得艰难,其实,心中也是真的明白。
不要说旁人,就连你自己也很难相信,沈莫还会活着。
那时的情势有多紧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在狼群的围击之下,若是被追上,想都不要想留下全尸。
明知这个事实,还一直紧持着不肯放弃,也不过只是,想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放弃的理由。
而他的这种心态,裴元帅作为局外人,自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能告诫的都已经告诫了,至于今后他要怎么做,那就只有他自己才能掌控。裴元帅不再多言,挥手道:「明白了就好,回去睡吧。」
惜远点头,步出房间。
外头正降着鹅毛大雪。裴惜远望着雪景,发了一会儿愣,才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卧房,而是来到庭院,站在走廊。
望着密密麻麻的雪幕,他面无表情,教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也不知身后是什么时候走来一个人,直到那人拍了一下他的肩:「惜远。」
裴惜远回头:「二哥。」
「还好么?」裴怜静关切道,「这些天累坏了吧?」
「还好。」裴惜远含糊应着,牵起嘴角想笑,却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笑意。
裴怜静看不下去,故意板起脸,掐住他的下巴晃了晃:「胡说。哪里好?你看你这下巴尖得……啧啧,纵使排行最小,怎么说你都是裴家男儿,我可不想看到你一副小媳妇脸啊。」
知道裴怜静是有意逗弄自己,裴惜远却已无力回口,只是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裴怜静一时无言了。
自小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么弟,是从何时开始,居然学会了这样笑。
这笑容徒具形状,却无神采。因为心里根本不想笑,可唇角,却能完全与心无关地挑起来。
如此的笑,如此的心……是成熟,还是已苍老?
「惜远。」
手指自下巴抚上他的脸,裴怜静叹息:「听说刚才爹将你召去,我能猜到他会对你讲些什么,也知道那不会让你心里好受。只是惜远,我相信爹没有讲错,因为他也是关心你,就如我们所有人。」
「……」裴惜远心中也了然,垂目不语。
裴怜静默然片刻,悠悠道:「惜远,我知道你担心你的朋友,然而有的事情,实在不宜太过。
「譬如此前,听说你在东凰遭遇不测,爹、大姐、三弟、四弟、小妹,你可知道我们有多难过,多忧心?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要去东凰探个究竟,最终却仍是没有去,你认为,这是因为我们不够在乎你么?不是,你也知道不是这样。
「我们血脉相连,一个痛了,另一个也会跟着痛,但是痛又如何?只因自己痛得受不了,便要身旁人都跟自己一块煎熬?不行。正因身边人会跟着痛,所以,才更要忍住痛,不能让他们为自己而更痛更伤心,这才是对自己负责,也对他人负责。
「虽然这说来是很无奈,但,也只是无奈。若不然,便成了罪责。」
一席话,如刀子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