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起来。”袭明道。
刘念蹲下身,腿抖得越发厉害,干脆膝盖一送,跪在地上将匣子捡起。
袭明淡淡地说:“你又不是通天宫的人,跪他做什么。”
刘念微微抬头,瞄到玉棺边的鞋子,厚底白缎面,左边那只缝补过,补的白线如长短腿的蜈蚣,很是粗糙。这是他两年前送给靳重焰的生日贺礼,靳重焰当时收下了,转身就扔在了碧霄山上,又被他捡了回来。一只的缎面被树枝勾破,他没补,直接放入玲珑囊里,没想到时隔两年竟重见天日,更没想到补它的人的手艺竟这么差。
鞋子本就不漂亮,如今更是丑陋,他羞赧得不忍再看,低着头站起来,将匣子递到袭明面前。
袭明道:“打开。”
刘念看了看匣子,是八卦扣。他将扣子拨开,挑开盖子,淡淡的腥气扑鼻而来,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赤红色心脏放在一块白色的锦缎上。他将匣子递给袭明。
袭明并不接过来,看了眼道:“青麟蛟心?”
靳重焰道:“八百年的青麟蛟。”
袭明道:“你入通天宫试炼时,以三天三夜杀死了一条强你百倍的青麟蛟为特例,省去了十年的外门弟子考核,直入内门,被老宫主收为徒孙,承袭衣钵。那条青麟蛟成为通天宫的收藏,被收入海天库。即使你是原主,要拿到它的心也不容易。”
靳重焰道:“够还债吗?”
“你似乎还没有说,要还什么债?”
“仙境冰晶玉。”
袭明眼睛微眯,瞄到靳重焰衣服里面露出的半片玉甲:“原来这块玉被他炼制成玉甲送给了你。”
靳重焰脸色一变,抬手拢了拢领子,突又有些高兴与羞涩:“嗯,是麒麟玉甲,仙境冰晶玉能抵消血麒麟的高温却不会损耗它本身的威力,再适合我不过。”
袭明道:“用青麟蛟心换仙境冰晶玉,我反倒是赚了。”
靳重焰道:“无妨。从此,你与他便是两清了。”
袭明笑了笑,笑意未及眼底:“谁说无妨?仙境冰晶玉虽不如青麟蛟心贵重,可我要的是仙境冰晶玉,不是青麟蛟心。”
靳重焰沉下脸。
“既然玉在你身上,脱下便能还我,这才是真正的两清。”
靳重焰一听他索要麒麟玉甲,怒火就从心底窜起,烧得头脑发热,恨不得将他如碧霄山对面的山峰一样,一剑削了!“休想!”他一字一顿地说。
袭明也拉下脸来:“通天宫坐拥天下珍宝,难道还要霸占区区一块仙境冰晶玉吗?”
靳重焰道:“它已经被炼制成了麒麟玉甲。”
“不如这样,我抓一对火麒麟给你,你将这件玉甲给我,我们各得所需,如何?”
靳重焰瞪着他:“休想。”
两次被拒,袭明也不恼怒,又道:“若我没有看错,这口棺木用的是万年寒玉,用它做麒麟玉甲,还能激发火麒麟的威力,比仙境冰晶玉更为适合。”
靳重焰依旧冷着脸道:“休想。”
袭明道:“这又是为何?”
靳重焰嘴唇抖了抖,慢慢地回过头,温柔地抚摸着玉棺,满身的忧伤绝望。
有万年寒玉如何?
有火麒麟又如何?
炼制麒麟玉甲的人已不在。
再也不在了。
袭明竟似看懂了:“我不但可以送你火麒麟,还能帮你炼制玉甲,确保万无一失。”
靳重焰蹙眉,回头看他:“你又是为何?”
袭明道:“没什么,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靳重焰沉声道:“这是他送给我的。”
看着靳重焰与袭明陷入争执,刘念心中既错愕又焦急。袭明为何如此?当初,明明已经说好的。可是疑问和质问一个也不能问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气氛越来越僵硬。
袭明突然转移了话题,道:“玉棺里是谁?”
靳重焰身体抖了抖,口气却越发冷硬:“与你何干?”
袭明道:“听说,他被数十个元婴道人围困碧霄山,最后自爆而亡?”
血长流不止的伤口被活生生地扯开,撕裂的皮肉痛得浑身发麻。靳重焰白着张脸,眼中神采全无,手紧紧地贴着玉棺,仿佛在汲取力量以支撑自己不倒下。
袭明道:“还听说,他被围攻的原因是他偷了我的仙境冰晶玉。”
靳重焰睫毛一颤,涣散的瞳光重新凝聚,如锐利的刀,狠狠地插了过去。
袭明不为所动,喃喃道:“真是奇怪。既然你有万年寒玉,既然他是为你炼制玉甲,为何他不拿你的玉反倒要来偷我的玉呢?若非如此,又如何会引来这样一场杀身之祸。”
既然你有万年寒玉……
既然他是为你炼制玉甲……
为何他不拿你的玉反倒要来偷我的玉呢?
若非如此,又如何会引来这样一场杀身之祸。
字字句句,完完全全地砸中心头。
原来如此。
杀刘念的不是那些道人,原来是自己。
若非他,刘念不会死。
刘念到死都记挂着自己,可刘念死时,自己又在想什么呢?
是旁人对刘念的诋毁?
还是那条千金辉煌的飞升之路?
靳重焰闷哼一声,张口竟吐出一口血来。
刘念忍不住上前一步,被猛然站起的袭明硬生生地挡住。
“沥青!送客。”
唤作沥青的青年上前一步,正要为靳重焰引路,他已单肩扛起玉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视野之内。
“看够了吗?”袭明冷冷地问两个收不回目光的人。
沥青和刘念都回头看他。
袭明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念低声道:“文英。”
沥青低垂的目光闪了闪。
袭明道:“难听,以后叫藤黄。”
刘念心思早已飞出九霄,也不管藤黄是否真的比文英好听,一口答应下来。
袭明拿起装着青麟蛟心的匣子,塞给刘念。
刘念一怔。
袭明道:“先收着,看他还有没有更好的东西来换。若是没有,就当便宜你了吧。”甩袖就走,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沥青道:“谷主让你收着,你便收着吧。”
刘念道:“这太贵重。”
沥青笑嘻嘻地伸出手来:“你若不要,不如便宜我?”
刘念迟疑了下,沥青已缩回手去:“闹你呢。谷主赏的东西,怎么好转赠他人。对了,你来不弃谷做什么?”
……
“我也……不大清楚。”
第7章 魂断处,梦醒时(六)()
袭明将人丢给沥青后,自顾自地闭关去了。
刘念跟着沥青,白天打理药田,晚上研究噬魂炉,一日日地住了下来。起初几日,他还惦念着哪日靳重焰又会突然找上门,惦念得久了,又淡了。就像以前,他也是这样期待着期待着就淡了。
噬魂炉既能引起摩云崖几个弟子的恶斗,自然不简单,他研究许久,依旧不得其法,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文英待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按捺不住,将炉子往怀里一揣,朝袭明闭关的静室走去。
静室建在竹屋后头,中间架起一条曲廊,从药田上方穿过。
刘念就站在曲廊的尽头,静室的门前。
到了这里,他又有几分犹豫。为了仙境冰晶玉,他特意调查过袭明。袭明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高兴时,可以一掷千金,千里迢迢地运送粮食赈灾。生气时,会无缘无故地跑上俗世门派,将人从老到少统统揍一顿,毫无道理可讲。他问起三味心火,已见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当年自己发誓不再踏入不弃谷半步,不管理由为何,总是背弃誓言。一旦袭明证实猜测,自己性命事小,连累了噬魂炉里的众生才是罪过。
如此想想,他又打消了向袭明求助的念头,一转身,就见沥青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念愣了愣道:“我,我想问问谷主,几时放我离开。”
沥青道:“你要离开?为何要离开?”
刘念道:“我并非谷中人,迟早要离开的。”
沥青惊愕道:“你怎么会不是谷中人?谷主赐名藤黄,便是默许你留下了。”
刘念道:“我……家中有父母在等我回去。”
沥青歪着头看他。
刘念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似乎在打量探究着什么。
“你父母双全,真好。”沥青道,“我三岁时,父母遇到一场瘟疫,双双病故,我被姑丈养到六岁,卖给了牙婆,到一个富户家当了下人。”
刘念道:“那你怎会到了不弃谷?”
沥青笑了笑道:“运气好,遇到了谷主,如果不然,我恐怕早成了摩云崖上的无名尸。连深受老祖宠幸的牟天启他们也敢说杀就杀,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刘念暗道:若是那日自己没有被袭明带走,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到最后,许是要连最后一颗金丹也爆了。
沥青道:“你父母做何营生?”
刘念对文家了解不多,只好胡编乱造:“做米粮生意。”
“哦。”
刘念看着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不知信了几分,正想说个话题岔开去,就听身后的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只八哥单脚停在门槛上,抬起头,气势汹汹地看着两人。
沥青慌忙行礼:“大师兄。”
八哥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对刘念道:“你,进来。”
刘念疑惑地看向沥青。
沥青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呆瓜,看谁呢?说你呢。给我进来!”八哥弹了弹脚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朝里走去。
“去吧。”沥青低声道。
刘念进入静室,门自动合起。八哥站在对门的屏风上,居高临下,威风凛凛:“你适才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刘念道:“我想问谷主,何时放我离开?”
八哥伸了伸脖子,低下头,眼睛炯炯有神:“你要去哪里?”
刘念道:“家中尚有老父老母等待……”
“不必编故事,你是父母早丧的面相。”袭明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刘念暗暗吃惊,没想到袭明不仅精通炼制,还善于相术。他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我想走。”
“理由呢?”
“不能留。”
袭明轻笑一声:“不许留在不弃谷的人不少,不能留在不弃谷的人却屈指可数,不巧的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八哥突然怪叫一声,利爪抓着屏风,将它硬生生地拖倒,自己拍了拍翅膀,撞破窗户飞了出去。
屏风坠地,稀里哗啦,露出端坐后方石床的袭明。袭明倒是淡定:“不必管它。你过来。”
刘念犹犹豫豫地上前两步。
袭明伸出手,手掌向上,白皙的手掌递出无声的邀请。
刘念止步。
两人对峙,一时无声。
最后,还是刘念率先迈开步子,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去碰触那只手,恭恭敬敬地行礼:“谷主。”
袭明手掌一翻,灵活地钻入刘念的怀中,用两只手指将噬魂炉夹了出来。
刘念回神要抢已迟了一步,被袭明一掌推出了五六步。
袭明左掌拖着噬魂炉,右手食指轻轻地抚摸过它凹凸不平的花纹:“魏小人总爱提《万魂录》,噬魂炉在其中排名第一百零五十五,没想到竟真有人将其炼制出来。可惜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刘念惊道:“难道,这个噬魂炉是假的?”
“不假,也不真。”袭明拿着炉子在手心中翻来覆去地把玩,“这是魔修用的,你一个道修要之何用?”
袭明既知它的来历,保不齐也知道它的使用方式,事到如今,刘念也顾不得袭明是否在试探他,实话实说:“我的一位朋友可能被关在里面。”
“哦。”
刘念道:“不知谷主可有办法将他救出来?”
袭明道:“没有。”
回答如此干脆,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希望遐想。刘念黯然。
“我没有,靳重焰有。”
刘念皱了皱眉。袭明试探得太过明显,他不得不怀疑这次是否也是。
袭明道:“万年寒玉不但可以使尸身不腐,还可以冻结法器。加之,通天宫是道修第一大派,对付魔修的法器很有一套。若有靳重焰相助,你的朋友或有一线机会。不过问题是,如何让靳重焰帮你。”
刘念道:“请谷主指点。”
袭明道:“他时刻不离玉棺,足见看重,何不从它下手?”
刘念道:“如何下手?”
“这是你的事。”袭明突地脸色一变,对着窗户的方向冷哼一声,“你打翻了屏风撞破了窗,还敢大摇大摆地回来?”
八哥两只脚在窗台上愤怒地踩来踩去:“你与他在房里做什么勾当!竟不许我回来?”
“放肆!”袭明挥袖,将八哥从窗台上赶了下去,收回视线,对刘念冷冷地说,“你也出去吧!”
刘念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讨要回了噬魂炉,顺从地退了出去。
沥青在门口等他:“谷主怎么说?”
刘念道:“我在想想。”
沥青道:“不弃谷是人间圣地,这次离开,日后未必有回来的机会,你要三思。”
刘念含糊地应了。
第二日,沥青带他去了袭明的书房,说是袭明准许他暂时使用。
说是书房,却如杂物间,各种书籍混放于一处,横七竖八,堆积如山。
刘念一边看书,一边整理,一边继续研究噬魂炉。功夫不负有心人,倒被他研究出了一点名堂,比如说,用火烧它,它的温度就会升高,能听到鬼魂在炉里哭号。若是遇水,鬼魂们就会破口大骂。刘念试着与他们交谈,他们竟然能听到。从此,刘念又多了一项任务,安抚炉中鬼。
可惜它们鬼多嘴杂,经常听不清楚他们讲得是什么,更不用说找到文英。通过它们的嘴,他掌握了不少炉中的情况,包括只要他不用火烧,炉里就会很太平。
如此一来,他也放下忧心,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袭明的书房里,寻找答案。
一日,他正在房中整书,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就见靳重焰扛着玉棺站在院落里。
阳光自他的头顶洒下。
白皙的面容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叫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靳重焰轻轻地放下玉棺,冷冷地看向一脸傻样的他:“藤黄?”
刘念一怔,半晌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名字。
靳重焰丢了一个袋子给他:“满意吗?”
刘念捡起袋子,将里面东西倒在手里。看清东西时,他摊开的手掌一颤,咬紧了牙关。
靳重焰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满意吗?”
……
满意。
如何会不满意?
他最后一次求靳重焰寻找的就是它,白昆仑石。他本想镶嵌在麒麟玉甲上,以它为阵心,设一个防御阵,可惜,靳重焰并没有答应。事实上,那次是他们在他自爆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欢而散。
也是那次,他终于明白自己被靳重焰日渐疏远的原因。
不过四个字,贪得无厌。
第8章 魂断处,梦醒时(七)()
刚想通时,他悲伤过,生气过,甚至不顾一切地追去天梯山,想要解释清楚。
犹记得去的那日天气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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