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拖别人下水!」
崔慈心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着:「可是,可是,我是郡主的替身啊。替身,本来就是要假装成本人啊。」
「!」
「要是,他们抓我回长安,英郎就,就可以带着郡主平安到达了…」她也知道自己给杜瀛添了大麻烦,啜泣不已:「杜大侠,对不起,对不起…」
杜瀛心想:「你错了。如果是真郡主,一定会极力撇清,像你这样一口承认,田干真反而会怀疑你是假的,搞不好还会绕回去追击南老大,这不是变成你坏事了吗?」
不过,见她一个无胆无识的弱女子,大难临头之时居然还能坚守自己身为替身的使命,胸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自然也不忍指出她的失误,只得低下头对不断说着「对不起」的女人说:「嫂子不用赔不是,是我不好。你说的对,替身的职责就是要假冒本人,嫂子一点也没错。」
聂乡魂看他们两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恨恨地「哼」了一声,道:「是哦是哦,大家都好伟大好了不起,就我姓聂的最卑鄙下流,可以吧?」
杜瀛冰冷地望了他一眼,没答话。老实说,此刻他对聂乡魂着实不满到了极点,在这种生死交关的时候,他居然还只想着要除掉崔慈心,到底有没有脑袋?不过他实在没力气再来一场舌战,只能闭口不言。
长吁了一声,心道:「这几天还真是紧张刺激呢。」转念又想:「奇怪了,我不是最爱紧张刺激的吗?为什么现在我非但不觉得享受,反而心烦得不得了?」不用想也知道,罪魁祸首自然是某人。
再这样下去,男子汉大丈夫的志气就要给消磨光了。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他们继续上路,由于只有一匹马,杜瀛跟聂乡魂必须轮流步行,速度减慢许多,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受追击,两天之后平平安安地进了彭城。
正如杜瀛所料,田干真发现中计,立刻绕到另一条陆路去拦截南英翔和真郡主。他带人埋伏在必经之路无常谷,打算来个迎头痛击。不料他一个没留神,在山道上得罪了一条正准备冬眠的毒蛇,狠狠地往他脚胫上咬了一口,这一口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到他终于复原,南英翔早就带着郡主扬长而去了。
因此,就某些方面而言,田干真其实是个相当不幸的人。
36
「你到底要不要离开卧龙谷?」
「你是要继续上路回雍丘,还是跟杜瀛离开?」
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事实上,根本连问都不用问。不管脑中有多少心思乱转,嘴里就是会自己吐出唯一的答案。
出不出卧龙谷根本是小事,去不去蜀郡我也不在乎,我更不希罕李隆基下跪磕头。
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老是出口伤人,为什么整天把南哥挂在嘴上?
我也要反问,早就到手的东西,为什么你还会抓着不放?
自然是因为我还没有被驯服的缘故。
只要我心里一天念着另一个人,你就一天不会放手。当我将真心捧出来放在你脚边时,就是你转头离去的时候。跟那个人一样。
人都是这样,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会珍惜。
如果那天,毒死了你,然后我也一起死了,就是一了百了,再圆满不过。
只可惜事与愿违。
既然我们两个要继续僵下去,就斗个彻底吧!
我再也不要被抛弃了。
所以,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向你认输的,杜瀛。
长江沿岸,除了不时看到北方的难民外,几乎嗅不到紧张的气息。江南一带雨水充足,土地肥沃,原本就较北方富庶,加上远离战场,跟残破的河北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天堂。在这里,战争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天话题。
他们每天都听到各方战报,河北五郡盟主颜真卿难敌史思明猛烈攻击,终于弃城南下逃亡;济阴领了李巨从睢阳抢来的粮食,竟然就降燕了;雍丘仍是被令狐潮、李庭望围得密不透风,但张巡总是以寡击众把燕军杀得大败,还跟睢阳太守许远连手大破燕将杨朝宗军队。
薛敏听到睢阳的英勇事迹,激动得泪流不止;杜瀛则是大声叫好,不住口地大赞张巡许远英雄了得。
聂乡魂看着杜瀛的神情,心中荒凉无比。他知道杜瀛一定很想回去,回去北方跟这许多好汉并肩作战,而不是逗留在天下太平的地方,跟自己纠缠不清。
如今,在纠缠不清之余,杜瀛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来源--薛敏。薛敏是个诚实又正直的好孩子,个性纯洁善良,不管杜瀛说的笑话再无聊,他都会笑得前俯后仰,而且是真的笑,绝非作伪。更重要的是,他有张惹人怜爱的脸孔,总是用崇拜信任的眼神看着杜瀛。想也知道,见了这种眼神,杜大侠一定是打从心底渴望保护他。
忽然开始希望,当初没离开卧龙谷就好了。因为在谷里,杜瀛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人。
这日,到达洞庭湖旁的岳阳。虽说三人正急着赶到蜀郡,但面对着天下第一名湖,不游览一番未免说不过去。薛敏一早就拉着杜瀛去游湖,邀聂乡魂同去,被他一口拒绝。于是他们两个出门同乐去了,留下聂乡魂在客栈喝闷酒。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正望着湖面的点点帆影发呆时,忽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怎么会有人大冷天跑去游湖?」
聂乡魂回头,见到是名书生,年约四十,面如冠玉,十分斯文俊雅;眼神深邃,又带着几分犀利。聂乡魂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却不知何故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他回过头,淡淡地道:「无聊吧。」
「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反正我要走了。」起身走开,却听得那书生悠然道:「没想到杨中丞的公子如此不懂礼数。」
聂乡魂的父亲杨慎矜生前正是官拜御史中丞,听到这话,聂乡魂心中一惊,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认错人了,我不姓杨,我也不认识什么『杨忠成』!」
「哦,你不姓杨,那想必是姓聂了。」聂乡魂脸色大变回头瞪他,那书生自顾自的说:「因为你娘是聂新荷。」
「你是谁?」
书生嗄了一口茶,继续说:「聂新荷乃是江陵聂秀才的独生女,聂秀才屡试不中,悒郁而死,聂新荷被江陵大云庄武夫人收留。后来太府卿杨崇礼到大云庄作客,看中了聂新荷,定下来给他儿子杨慎矜作媳妇,生了个儿子叫杨乡,小名魂儿,鼻子嘴巴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只有眼睛像他娘。你看我说的对吗?」
聂乡魂厉声道:「我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真是薄情啊,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还抱过你呢。」
「那么久的事谁记得!」
「那么,前一阵子在淮水之上,你还没事闯到我船上来,这总该记得吧?」
「你说什么?」聂乡魂睁大了眼,书生一笑,忽然换了副嗓音:「我知道广文这个人,为了出人头地连自己老婆都卖,你可千万要当心。」正是江上那老翁的声音。
「你……」聂乡魂惊得嘴都闭不上:「可是你……」
「在下学艺不精,只有易容术和变声术还过得去。」
聂乡魂大为佩服,他一直以为易容就是像杜瀛那样戴个假胡子跟眼罩就算数,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将面貌彻底改变,让人完全认不出来。「那你为什么要易容成老翁?」
「因为那时被追杀,只好改装逃走。」
聂乡魂心中一动:「你是涂显达!」
「好聪明的孩子。不过我只有在寿春叫做涂显达,在这里就不叫这名字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告诉应该知道的人。」
聂乡魂「哼」了一声:「随你便。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杜瀛答应了王文基要帮忙抓你,要是给他撞见就不好了。」
「我就说吧,杜瀛跟王文基根本是一丘之貉,不管王文基做了多少下三滥的事,杜小七还是站在他那边。」
「不是这样,他也是很为难,但是他真的欠王文基太多人情了。」
涂显达微微一笑:「你还真是维护他到底啊。」聂乡魂脸一红,蹙紧了眉头。
「你放心,他认不出我的。」这倒是真的,涂显达的通缉图像跟眼前这人完全不同,显然也是易容过的脸。
聂乡魂心道:「假脸,假名字,假嗓音,哼哼,这人还真是假得彻底。」
涂显达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不叫假,叫千变万化。狡兔尚且有三窟,人在乱世怎能不多几个面目?」
聂乡魂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读得出自己心意。
「我光看你的眼神就猜到了,你这张脸藏不住事,将来只怕要吃大亏。」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读出他的心思,杜瀛那猪脑袋却是怎么也搞不懂,想到这里,着实气闷,冷冷地道:「劳你费心了。」
「我说真的,你不多学点本事是不行的,总不能一辈子让杜瀛抱着跳来跳去吧?」
「你既然这么好心,那把你的易容术教我啊。」他只是随口说说,像这样绝技,涂显达怎么可能教给非亲非故的自己。不料涂显达非常爽快地道:「好啊。」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早想收个徒弟了。」
「可是我们素昧平生……」
「你记性真差,我刚刚才说过我认识你爹娘,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如何,要不要在这里拜师啊?」
聂乡魂呆了一会儿,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我懂了,我懂了,你跟龙池派有仇,想靠我对付杜瀛跟王文基,是不是?算盘打得可精!」
「嗯,脑筋很清楚。我喜欢。」
「你省省力气吧,我受够被人利用了!」站起正要走开,涂显达一把拉住他,不愠不火地道:「我告诉你,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利用。一个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废物没有两样。」
「什么?」
「郭子仪、李光弼为什么飞黄腾达?因为他们能够让李亨利用。庶民百姓也是如此,男人利用女人生孩子作家务,女人利用男人供养生活所需,人伦才能延续。每个人都是这样。我敢说你跟杜瀛一定也是彼此利用,只是你自己不承认罢了。」
聂乡魂毫不客气地问:「那你是为了被谁利用而活的呢?」
涂显达目光炯炯,没有一点犹豫:「天下苍生。」
「啥……」
涂显达放了手:「你考虑考虑。」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杜瀛后脚就带着薛敏喳喳呼呼地走进来,两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红,手上各提二壶酒,显得心情愉快。杜瀛见到聂乡魂,脚步略停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你在啊,太好了,今晚来好好喝几杯吧。」
「你师叔叫你不能喝酒,忘了吗?」杜瀛内伤未愈,临走前王文基严厉警告他绝对禁酒。
「今天例外,一定要喝。」
「为什么?」
杜瀛得意洋洋地宣布:「因为今天是我杜大侠二十二岁大寿!」
薛敏喜道:「真的啊?杜大哥,恭喜你了!」
「对了,把整间店的客人找来一起庆祝,大家不醉不归!」说着就跑去找掌柜张罗请客。
聂乡魂心中暗骂:「不要脸,二十二岁做什么大寿!」然而看杜瀛和薛敏兴冲冲的模样,也只能帮忙安排桌椅,心中一面思索着涂显达的话。他想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杜瀛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37
当杜瀛走进客栈时,心里其实暗自希望,聂乡魂已经不在里面了。之所以临时带薛敏出游,之所以将大部分的钱留在客栈,为的就是这个。当初是他把聂乡魂带出雍丘,是他提议去蜀郡,所以他得负责到底,不能轻易反悔。但是,如果聂乡魂自己离开的话……
他就解脱了。不对,他们两个都解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离别的呢?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现在连冬天开窗都可以大战一回合。开窗当然是小事,满腔无处宣泄的怒火却可以把人逼疯。
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人生苦短,哪能整天为这种事伤神?如果不能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又何必苦苦纠缠?像他跟薛敏,每天都相处愉快,无话不谈,这才是值得珍惜的情谊。至于和聂乡魂的孽缘,只是损人不利己罢了。
他真的太自负了。以为自己一定可以代替南英翔成为聂乡魂的引导者,带着他走出阴影。然而他忘了,人非草木。
树木只要枯叶掉光了,明年新芽就会长出来;而人的一生却像是无法疏通的河道,岁月化成淤泥一层层堆积下来,越晚来的船越难通过。而他,就是那艘卡在烂泥里动弹不得的船。
但是他不能主动开口分道扬镳,只能让聂乡魂决定。当踏进客栈的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几乎停掉,等见到聂乡魂才又恢复跳动。
果然没那么简单啊,他苦笑。看来蜀郡这趟是免不了了,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才行。
等着吧,阿乡。你爹娘的公道,我一定帮你讨回来。然后……
当晚果然全店的客人都来吃杜瀛的免费寿酒,一群人大口吃肉喝酒,把战事全抛到脑后,十分欢喜热闹。只有聂乡魂待在角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来来,阿乡,陪我喝两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边。
「我喝不下。」白天已经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会醉,而他有绝对不能醉的理由。
「别这样,今天我过寿,就当给寿星一个面子吧?」
聂乡魂拗不过他,啜了一小口。
「才这么一点,没诚意!」杜瀛斟了满满的一大杯,凑到他唇边:「来,喝了这杯。」
「太多了,不行。」
「来嘛,喝啦。」旁边的人也开始鼓噪:「对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聂乡魂挣扎着。
「没关系啦,喝下去!」
浓烈的酒气熏得聂乡魂眼睛发疼,使劲推开杜瀛的手,酒水洒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说我不喝,你听不懂啊!」
全场一片寂静,杜瀛脸色僵硬,一言不发。薛敏看场面不对,连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复得很快:「好,干杯!」众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团,聂乡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对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这几天,他早上醒来脸上都带着泪痕。杜瀛看见他红肿的眼,总会出声嘲笑:「又梦见你家南哥了呀?好痴情的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聂乡魂梦中,他自己脱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临幸。把所有的羞耻、自尊全部抛掉,只是不停地哭着,渴望他垂怜。万一喝醉了,难保恶梦不会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众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他宁可被五马分尸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欢宴之声,心中只剩绝望。事实摆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经渐行渐远,不管使多少心机,他就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过,这也是早就注定的吧?谁叫他自己要这么迟钝,居然直到杜瀛吃下毒饼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
那一刻,他亲手毒死了他们的未来。
「真热闹。」正在神伤时,身旁无声无息地多了个人,正是涂显达。
「你怎么还没走?」
「洞庭湖可是天下名湖,既然来了,哪能说走就走,当然要好好赏玩一番。」涂显达道:「说到赏玩,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