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我不会反对。残疾(残缺)与爱情——尤其是它们以C为标志如此地紧密相关,我甚至相信这是生命的寓言,或是生命所固有的遗传密码,在所有人的心里和处境中都布散着它们的消息。从我们一出生,一感受到这个世界、这个同类之群,我们就日益强烈地感受到了差别、隔离和惧怕,同时生出了爱的欲望。——这就是“我”与画家Z从童年时,便由“一座美丽的房子”和“一个可怕的孩子”所听到的消息。这消息不断流传,不断演变,直至诗人L的日记被人贴在了墙上,和他未来在性爱中的迷惑;直至W2的童言无忌与流放边陲;直至O的等待,及其梦想的破灭;直至F医生的眺望、深藏的痛苦与梦中的供奉;直至Z的叔叔晚年重归葵花林;直至一个叛徒的生不如死的残酷处境,和她永生永世的期盼……这一切都携带着那种美丽并那种可怕的消息。因而这一切(无论是更为个体化的,还是更为社会化的)都发端于、也结束于生命最初的那个密码:残疾(残缺)与爱情。
…
关于《务虚笔记》的一封信(2)
…
就是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这是人之个体化的残缺。因此我们倾向与他者沟通、亲和。而他者之为他者,意味着差别、隔离、恐惧甚至伤害,这是社会化的残缺。于是我们更加的期盼着团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个心魂需要与另外的心魂相融合。而这,证明了爱情。我们因残缺而走向爱情。我们因残缺而走向他者,但却从他者审视的目光里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残缺。我们试图弥补残缺,以期赢得他者的垂情或收纳,但我们又发现这弥补不可能不求助于他者,因为只有在他者同样祈盼的目光中,那生就的残缺才可获弥补。甘地说过: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获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种方法。爱亦如此,爱可以视为和平的根源,那不是一种可期捕获之物,是方法,是关系。爱的艰难与祈盼,简直是千古的轮回或重演!原来残缺和爱情是互为因果的。一切心魂的福乐与危惧中都携带了这样的消息。而这消息,在C的处境中(或我之C的思绪里)尤显昭彰。
我并不想写一个残疾人的爱情遭遇,那些东西差不多已经被写滥了。我是要写,恰是人之残缺的背景,使爱情成为可能和必要。恰是性的残疾或沉沦,使爱情与单纯的性欲明显区分,使爱情大于性欲的部分得以昭彰。是人对残缺的意识,把性炼造成了爱的语言,把性爱演成心魂相互团聚的仪式。只有这样,当赤裸的自由不仅在于肉体而更在于心魂的时刻,残疾或沉沦了的性才复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经赋予了它而后又禁闭了它的地方、以非技术而是艺术的方式,重归乐园。为此应该感恩于上帝,也感恩于魔鬼,亦即感恩于爱也感恩于残缺。当残疾降临之时,以至其后很多年,我绝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说。而当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时,我真是由衷地感动。
有人说,父母之爱比性爱更无私更纯洁,我实在不能同意。父母对儿女的爱固然伟大,但那并不触及爱的本质,因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爱儿女,其实是爱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即自我的残缺中,爱的真意才显现。当有一天,父母对儿女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想那是应该庆祝的,因为那时父母已视儿女为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么有意思啊,如果在恋人之间忽然要特特地强调“我们是朋友”,这却值得悲哀,这说明一堵曾经拆除的墙又要垒起来了。语言真是魔术师。这墙的重新垒起,不仅指示爱情的消逝,同时意味着性关系的结束或变质。可见,于人而言,性从来不仅仅是性,那是上帝给人的一种语言,一种极端的表达方式。所以诗人L终有一天会明白,这方式是不能滥用的,滥用的语言将无以言说。是啊,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说。这让我想起大物理学家玻尔的话:物理学不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能够谈论什么。
《务》最劳累读者的地方,大约就是您所说的“过于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标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叠、混淆,以至读者总要为“到底谁是谁”而费神。我试着解释一下我的意图。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总难免有一种固定的意义或意向,给读者以成见。我很不喜欢所谓的人物性格,那总难免类型化,使内心的丰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不试图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这小说中真有一个完整的人物,那只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作是我的思绪的一部分。这就是第一章里那个悖论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就连“我”这个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诸如C、Z、L、F、O、N、W2……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分,他们的相互交织、重叠、混淆,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为可能。此一心魂,倘不经由诸多他者,便永远只是“空空来风”。唯当我与他者发生关系——对他们的理解、诉说、揣测、希望、梦想……我的心路才由之形成。我经由他们,正如我经由城市、村庄、旷野、山河,物是我的生理的岁月,人是我心魂的年轮。就像此刻,我的心路正是经由向您的这一番解释而存在的。
如果这种解释(在小说里是叙述,在生活中是漫想,或“意识流”)又勾连起另外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就会在我心里相互衔接(比如A爱上了B,或相反,A恨着B)。但这样的衔接并不见得就是那些人的实际情况(比如A和B实际从不相识),只是在我心里发生着,只不过是我的确凿的思绪。所以我说我不能塑造他人,而是他们塑造着我。——这简直可以套用玻尔的那句名言了:文学不告诉我们他人是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关于他人我们能够谈论什么。而这谈论本身是什么呢?恰是我的思绪、我的心魂,我由此而真确地存在。那“空空的来风”,在诸多他人之间漫游、串联、采撷、酿制、理解乃至误解……像一个谣言的生成那样,构成变动不居的:我。说得过分一点,即:他人在我之中,我是诸多关系的一个交叉点,命运之网的一个结。《务》中的说法是:
“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呢……
…
关于《务虚笔记》的一封信(3)
…
——《务》228节
如果这类衔接发生错位——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把A的事迹连接到B的身上去了,甚至明知不是这样,但觉得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补我的某种情感或思想空白,于是在我心魂的真实里,一些人物(包括我与他人)之间便出现了重叠或混淆。这重叠或混淆,我以为是不应该忽略的,不应该以人物或故事线索的清晰为由来删除的,因为它是有意义的——这也就是小说之虚构的价值吧,它创造了另一种真实。比如若问:它何以是这样地混淆而非那样地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绪使然。于是这混淆画出了“我”的内心世界,“我”的某种愿望,甚至是隐秘。
(我有时想,一旦轻视了空间事物,而去重视心魂状态,很可能就像物理学从宏观转向微观一样,所有的确定都赖于观察了。这时,人就像原子,会呈现出“波粒二象性”,到底是波还是粒子唯取决于观察,而一个人,他到底是这样还是那样,唯取决于我的印象。孤立地看他,很像是粒子,但若感悟到他与人群之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关联,他就更像似波了吧。——这有点离题了。)
说到隐秘,什么隐秘呢?比如说,A的恶行我也可能会有(善行也一样),只不过因为某种机缘,A的恶行成为了现实,而我的这种潜在的可能性未经暴露——这通过我对A的理解而得印证。我相信,凡我们真正理解了的行为,都是我们也可能发生的行为,否则我们是怎么理解的呢?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如此这般,于是顺理成章地铸成了恶行的呢?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潜在的可能,我们就会想不通,我们就会说“那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人性恶,并不只是一些显形罪者的专利。(比如,某甲在“文革”中并未打人,但他是否就可以夸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说,未曾施暴的人就一定不会施暴呢?叛徒的逻辑亦如是,你不是叛徒,但你想过没有,你若处在他的位置上会怎样呢?如果我们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那就说明我们都清楚她进退维谷的可怕处境,就说明我们都可能是她。)不光在这类极端的例子中有这样的逻辑,在任何其他的思与行中都是如此。我可能是Z、L、O、N、W2……因此我这样地写了他们,这等于是写了我自己的种种可能性。我的心魂,我的欲望,要比我的实际行为大得多,那大出的部分存在于我的可能性中,并在他人的现实性中看到了它的开放——不管是恶之花,还是善之花。尽管这种种可能性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但难道我们不是矛盾的吗?我们的内心、欲望、行为不是常常地矛盾着吗?善恶俱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此一心魂的真确。当然,他们做过的很多事并非就是我的实际经历,但那是我的心魂经历。如果我这样设想,这样理解、希望、梦想了……并由之而感受到了美好与丑陋、快乐与恐惧、幸福与痛苦、爱恋或怨恨、有限与无限……为什么这不可以叫做我的经历?皮肉的老茧,比心魂的年轮更称得上是经历吗?(所以,顺便说一句:当有人说《务》中的角色可能是现实中的谁的时候,我想那可真是离题太远。)
我想,某种小说的规矩是可以放弃的,在试图看一看心魂真实的时候,那尤其是值得放弃的。就是说,对《务》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谁是谁,(更不要说《务》外的人物了。)事实上,除非档案与病历,又何必非弄清楚谁是谁不可呢?又怎么能弄清楚谁是谁呢?然而档案只记录行为,病历只记录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遥远,那未必是文学要做的事。还是玻尔那句话的翻版:我无法告诉你我是谁,我只能告诉你,关于我,我能够怎样想。
如果有人说《务》不是小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如果有人说它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诗,也不是报告文学,我觉得也还是没什么不对。因为实在是不知道它是什么,才勉强叫它作小说。大约还因为,玻尔先生的那句话还可以作另一种引申:我不关心小说是什么,我只关心小说可以怎样说。况且,倘其不是小说,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东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试试吗?——这是我对所谓“小说”的看法,并不特指《务》。这封信已经写得有点像争辩了,或者为着什么实际的东西而争辩了。那就再说一句:写这部长篇时的心情更像是为了还一个心愿,其初始点是极私人化的,虽然也并非纯粹到不计功利,但能出版也已经足够了。至于它能抓住多少读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业刚刚开始,不必太为它操心,不能赚钱的事先不要做,否则反倒什么也干不成。“务虚”与“务实”本当是两种逻辑,各司其职,天经地义。
我近来身体稍差,医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连这封信也是断断续续写了好些天。立哲想请我去美国逛一趟,如果身体无大问题,可望六月成行。到时瑞虎将做我们的导游兼司机,这真让人想起来就高兴。只盼美梦成真吧——这一回不要止于务虚才好。那时您若有空,可否也来一聚呢?
即颂
大安!
史铁生
…
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1)
…
现今,信徒们的火气似乎越来越大,狂傲风骨仿佛神圣的旗帜,谁若对其所思所行稍有疑虑或怠慢,轻则招致诅咒,重则引来追杀。这不免让人想起“红卫兵”时代的荒唐,大家颂扬和憧憬的是同一种幸福未来,却在实行的路途上相互憎恨乃至厮杀得英雄辈出,理想倒乘机飘离得更加遥远。很像两个孩子为一块蛋糕打架,从桌上打到桌下,打到屋外再打到街上,一只狗悄悄来过之后,理想的味道全变。
很多严厉的教派,让我不敢靠近。
闻佛门“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难容之事”,倍觉亲近,喜爱并敬仰,困顿之时也曾得其教益。但时下,弄不清是怎么一来,佛门竟被信佛的潮流冲卷得与特异功能等同。说:佛就是最高档次的特异功能者,所以洞察了生命的奥秘。说:终极关怀即是对这奥秘的探索,唯此才是生命的根本意义,生命也才值得赞美。说:若不能平息心识的波澜,人就不可得此功能也就无从接近佛性。言下之意生命也就失去价值,不值得赞美。更说:便是动着行善的念头,也还是掀动了心浪,唯善恶不思才能风息浪止,那才可谓佛行。如是之闻,令我迷惑不已。
从听说特异功能的那一天起,我便相信其中必孕藏了非凡的智识,是潜在的科学新大陆。当然不是因为我已明了其中奥秘,而是我相信,已有的科学知识与浩瀚的宇宙奥秘相比,必仅沧海一粟,所以人类认识的每一步新路必定难符常规;倘不符常规即判定其假,真就是“可笑之人”也要失笑的可笑之事了。及至我终于目睹了特异功能的神奇,便更信其真,再听说它有多么不可思议的能力,也不会背转身去露一脸自以为是的嘲笑。嘲笑曾经太多,胜利的嘲笑一向就少。
但是——我要在“但是”后面小做文章了。(其实大小文章都是做于“但是”之后,即有所怀疑之时。)但是!我从始至今也不相信特异功能可以是宗教。宗教二字的色彩不论多么纷繁,终极关怀都是其最根本的意蕴。就是说,我不相信生命的意义就是凭借特异功能去探索生命的奥秘。那样的话它与科学又有什么不同?对于生命的奥秘,你是以特异功能去探索,还是以主流科学去探索,那都一样,都还不是宗教不是终极关怀,不同的只是这探索的先进与落后、精深与浅薄以及功效的高低而已。而且这探索的前途,依“可笑之人”揣想,不外两种:或永无止境,或终于穷尽。“永无止境”比较好理解,那即是说:人类的种种探索,每时每刻都在限止上,每时每刻又都在无穷中;正因如此,才想到对终极的询问,才生出对终极的关怀,才要问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而“终于穷尽”呢,总让人想不通穷尽之后又是什么?即便生命的奥秘终于了如指掌,难道生命的意义就不再成为问题吗?
我总以为,终极关怀主要不是对来路的探察,而是对去路的询问,虽然来路必要关心,来路的探察于去路的询问是有助的。在前几年的文学寻根热时,我写过几句话:“小麦是怎么从野草变来的是一回事,人类何以要种粮食又是一回事。不知前者尚可再从野草做起,不知后者则所为一概荒诞。”这想法,至今也还不觉得需要反悔。人,也许是猴子历经劳动后的演变,也许是上帝快乐或寂寞时的创造,也许是神仙智商泛滥时的发明,也许是外星人纵欲而留下的野种,也许是宇宙能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融合,这都无关宏旨;但精神业已产生,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