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什么都在遗忘,我就只是记得你。
你走了我在收拾衣柜的时候闻到你的气味,你的毛巾还挂在那里由黑色慢慢地变成深灰,你蹲在地板上面点燃一支有淡淡草香的蜡烛,你回过头来,你对我笑了一笑。你说这样香烟的味道会淡一些,淡一些。你笑了一笑。
那微火渐渐燃烧终至熄灭。
我永远都记得你的笑容,在你离开以后。
第二部分有一把利刃一直插在胸口(2)
默默记起是一个月以前一个朋友的生日会上见过那个叫优柔的女子。她的身体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轻,轻得像羽毛,好像一口气吹过去她就会飞起来不知去向。但是那种轻又带了决绝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就是这样觉得。她还记得在唱卡拉OK的时候优柔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们看着她把话筒扔在地板上面然后飞奔出房间,一手提着及地的裙子。那首未完的歌只剩下曲调在伴奏,剩下的人就看着荧屏里的画面,男人和女人,一个走来走去,一个倚在窗边,一个女子头发卷曲眼睛深黑发出无声的声音,大家就一起出神看着她无声的嘴形。还不约而同举起酒杯。来来来,来喝酒。有人说。优柔再进房间的时候,那首歌刚刚结束。
那个电话以后优柔的眼神和嘴角都有了奇异美好的味道。优柔是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这样想。她一定比她过得好。默默是这样猜的。
默默没有再回优柔的电话,她也忘了问,你现在在哪里?你好吗都还好吗?
我不好我乱七八糟但是我怎么跟你说呢?也许你也一样但是你应该过得很好你应该很快乐快乐得要飞起来,自由自在。
默默,就是静默不能言语。默默现在只能够对着陌生人说话。那天朋友生日聚会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默默坐在的士上跟司机聊天,她问,师傅,我失恋了,我该怎么办,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我该怎么办?她问我怎么才能够重新好起来我很难受他不会再见我了他突然就不再要我了我怎么办?司机把车停在默默家的楼下听她说话,开着车灯,关了记价表,听她说了20分钟的话。
优柔现在一个人坐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咖啡店里,她的面前放了一小杯金黄色的果汁,还有一件蛋糕,蛋糕的名字叫“黑森林”。是不是黑色的森林像她现在的处境,满心欢喜一头撞过来撞在一片漆黑里面,漆黑的树和无尽的蛛网,没有光,没有出路,走不出来。她在这个城市森林里迷着路。
已经第七天了,他就跟她见了一次面。
他穿了黑色的衬衣来,远远地他看见了优柔,他的嘴角浮起了笑。他坐下来说还好吗,然后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优柔看着烟火在他脸面前一闪,他的脸就躲在烟雾里,她就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笑容,他的问候是不是出自真心的她一时很迷糊。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坐在她面前,她放了放心。优柔的脸色平静柔和,傍晚的霓虹灯从橱窗外面照进来,优柔往玻璃的外面看了看,她只看到七彩的灯闪啊闪,她本来想照一照自己的样子,但是玻璃倒影里的她很模糊,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有他的。
他坐在她面前她只听见他模糊地说,其实,你本来可以不来的,你来做什么呢,你看我又照顾不了你,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有时候我也怀疑我自己有毛病,你说呢,我们是不是都有点病?我是说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应该照顾你你也应该跟在我的身旁但是我现在做不到你也做不到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明白吗?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你不该来的,我现在并不想见你,也许你来早了一点,也许再迟一些就好了,就是不是现在,现在不是一个最好的时候,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必须这样告诉你。我觉得事情不对劲了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我坦白告诉你。你来了我并不觉得愉快。你说呢?
优柔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好呢?事情急转直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优柔的眼泪就想掉下来。这也不是第一次想哭泣,但是哭泣突然变得没有用,优柔甚至觉得自己快没了哭的力气。她站起来跟他说,你等等,我去个洗手间。
她穿过一条长的走廊,她茫然若失地问服务生,厕所在哪里?
在哀伤的时候她只晓得抓住一个陌生漂亮的服务生问,厕所在哪里?
她掉进黑漆漆森林里面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她在长长长长的长廊里撞了左边的墙壁又撞了右边的墙壁,那个漂亮的服务生就过来扶她,他揽着她的腰,是他而不是他,这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一只陌生的手臂,他问小姐你没事吧?他把优柔一直带到洗手间的门口,他说,是这里。
优柔就径直打开门走进去,她没有上厕所的意思,她径直靠在洗手间的墙上,墙的一旁是张巨大的镜子,在那里,她终于看到她自己的样子。
如果我来得不是时候,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是不是该早一些或者晚一些?
如果我哭泣但是你不要见到我的泪,盛夏就要转凉,暗夜太长,如果我说我的要,而那不是你的要。
优柔在镜子前看了半天,又走回去,这次她坐下,男人担忧地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看跟以前一样,但是以前的情况不是现在这样。她跟他微笑,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伤害了我呢?她看着他她笑得很妩媚眼神迷离游移,她问你是不是觉得你伤害了我呢?你是不是?
他说你知道吗你这样的笑真让我受不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二部分有一把利刃一直插在胸口(3)
优柔回到租来的房子以后就打开自己的电话,看看,还有谁可以说说话,不说什么,就是听到一点声音,一点信息,也许会好一点。她在手机的电话簿里看到了默默的名字,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他们坐在卡拉OK包房里,唱着歌,喝着酒,默默一个人就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吸烟,仿佛要睡着了。优柔就是在那个时候接到男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她,你在做什么呢,我想你了。假如你在我身边,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切该是多么的好。
优柔蹲在房间外面的走廊角落里听着他的声音,他的声音絮絮如初春的阳光阳光之下落下绵绵的细花,快要溶掉了,身体在这边人在那边但是快要溶掉了,如糖遇到火化,如果火烧起来,一定死得很快乐。
优柔就是带着那种美好甜美的样子重新回到房间,嘴角眼梢像刚刚吃过一颗软绵绵棉花糖,味道奇妙美好。优柔看见大家都没事人一样喝酒喝酒,点歌点歌。只有默默,她看见默默坐在沙发的角落,好像就要睡着了,好像又还没有,神情落寞无声无话。她觉得她不快乐。起码她当时是这样想的。
事情过去了有一个月了吧优柔突然想给默默打个电话,又有点唐突,所以她给她发了一个遥远的短信,她问她最近还好吗没有什么事就是问候一声。过了一会她收到默默的留言:我很好我就是记不得你是谁了。
我很好我就是记不得你是谁了。
当我转身,我希望不再记得你是谁,你的脸。
我很好但是我的世界里没有你了。
男人在深夜的时候常常失眠,他从床上坐起来,他听见遥远的夜的声音,如某人拉着提琴的呜咽,断断续续,起起落落。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的身边还睡着默默。默默那样安静,白天的时候不说话,到了夜里,更是睡得仿佛没有呼吸。他竟然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如果她真的死了。他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她真的死了,就这样在梦中死得很安稳,他的生命会不会从此就轻松了?
男人烦躁起来没来由地烦躁一下就笼罩过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敲得很迅猛,不远处码头上的货轮鸣响,更远的地方雷声轰隆惨白色的闪电就要划破夜空,但是外面明明就没有下雨的意思,他走到阳台去抽烟,他发现月色凄凉,薄云迷蒙,这明明是一个宁静淡泊的夜可以一夜好梦,然而他的夜那样烦躁不安。
他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路可走。无路可走。像身陷囚笼。
退过去,可以一直往后退往后退退到温软的床上,床上有温软的身体,那是默默。她总在每天下班以前问他,你今天想吃点什么,白灼麻虾好不好?或者水煮鱼?我现在就去市场买回来。或者我们去外面吃,吃鱼生呢还是吃火锅?你说吧。她总是问。他总是回答,随便吧,什么都行。到时候再说吧。到时候的时候他就忘了他答应她跟她吃饭,他跟一帮同事去吃蒙古烤肉,还喝了一些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11点,他打开门他发现屋子是黑的,他开灯,看见默默坐在沙发上,一脸泪痕。但是她仍然不说话,不问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让我等你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一个电话?默默,就是静默的意思。她不说话坐在沙发的中央也没有开电视机或者听音乐让他觉得更歉疚。歉疚起来心里就有点痛,但那痛到底是什么,他又模糊了,不想想太多的事太多的问题太累了,人活着就是太累了。还要恋爱,还要关怀,还要担心,还要负疚。太累了。
如果有痛,那是与我无关的事。
请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男人在深夜的时候打开电脑,无路可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网络。网络的世界那么辽阔那么深远他看不见尽头所以有时候这样的世界才会让他觉得心安。安全。没有人会在那里一直追问他为什么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去睡。这样令他觉得有点安全感。
没有人关心他的时候他觉得了自由。
可以飞行可以坠落。
网上有女子在与他进行温柔的对话。
我的夜那么长那么长而且我仿佛永远都睡不着
我想起你的存在也许会令我笑
也许我哭
但是不得而知的未来既可美好又可痛楚
如果你也在此时想念我?
他就在此时开始想念她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也许很美丽也许很丑。但是可以想像。温柔遥远的想像总是美的。夜未央的时分他悄悄地跟她说,我真的在想你呀,想你的模样,你坐在椅子上,你的背懒懒靠在椅背上,你光着脚你没有穿拖鞋,你的裙子是玫瑰红的只是有点暗灰,你的头发很长,是吗,我觉得你的头发一定很长。
女子说我的头发很长你说对了因为我一年只进一次理发店修头发,我不喜欢那些师傅他们总是劝我把头发剪碎或者烫了或者负离子游离子或者锔油或者染了咖啡色红色蓝色,我不喜欢这样折腾我的头发,三年前或是更早的时候我曾经把头发剪到半寸那么短,但是它们现在终于长长了,我很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每天自己洗头,夜很深了我还坐在阳台上等头发慢慢地干。我很好看。
男人说,我相信。
女子问,什么?
男人说我相信你的样子很好看。
幻象永远是美丽的,因为那不过是幻象。
因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并不存在。
如果你是我想要的那个你那么你就一定不会存在。
第二部分有一把利刃一直插在胸口(4)
默默醒来的时候,男人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默默轻轻地走过他的身边,她想把窗户打开一点,一屋子的烟味,默默不讨厌抽烟的男人但是默默总是不习惯太浓的烟味。默默掀了掀窗帘,就一点点有一点点阳光照进来刚好照在男人的脸上。默默回头,看见男人仿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好像有很不顺心的事困扰了他,好像她打搅了他,他不耐烦她,他在睡着以后露出不耐烦她的样子来,默默的心紧了一下。然后男人翻过身去对着沙发里面继续睡了。
最初的时候,默默想起最初的时候,男人蹲在地板上面点燃一支有淡淡草香的蜡烛,男人回过头来,他对她笑了一笑。他说这样香烟的味道会淡一些,淡一些。他笑了一笑。
现在他皱着眉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不能想,什么事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也不能问,不能去摇醒他跟他发作你干吗睡在这里呢。你有床你为什么不过来你不过来是因为不想面对我么,或是不想太靠近,或是,你已经厌倦?
默默不能言语。在那时候,他还在她身边她还能够看到他触摸到他的时候默默已经发觉自己失了声。到底丢失了什么默默在这个无声的早晨她什么都不能想。
她独自打开冰箱,里面有草莓味道的酸牛奶,有可乐,有苹果,有一些过了期的蛋糕,她也很奇怪,他和她都不爱吃蛋糕,但是每次去超市,默默总是买了大袋的蛋糕回来,香草味的橙子味的巧克力味的,买回来放在冰箱里堆了一大堆,上一次买的没有吃就过期了,但默默把过期的蛋糕扔掉以后还是接着买,她说如果你晚上睡不着你上网肚子饿了冰箱里有牛奶可乐和蛋糕。
男人好像很少有肚子饿的时候,他吃得很少,也许只是跟她在一起他才吃得很少,也许他对着她连胃口都没有了,连味觉都没有了,他总是说,随便吧,你随便买什么吧。她买回来了,他又不吃,坐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一下,随便翻开一本书或杂志,默默就自己去开了冰箱把可乐拿出来倒在杯子里,递给他,递给他他就喝下去,还说,下次买罐装的吧,免得倒来倒去的麻烦。默默心里说我不觉得麻烦,也许是你嫌我麻烦。
默默的话越来越少,她安静到有时候他以为她不存在。她赤着脚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经过,她在空气里消失了。最后听到的回响是,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回来,我去给你拿,好吗?好吗好吗好吗?她那样迁就他,他那样负疚。
默默出门上班去了,默默出去以后男人就醒了,男人醒了之后躺在沙发上想到的是,也许我应该离开她了。
也许是时候走了,不回头。
默默在一家杂志社做校对,她每天都在看别人的文章,然后把“算帐”改成“算账”,把“唯一”改成“惟一”,把“好象”改成“好像”……她天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文章都大同小异,错字也大同小异,改来改去都是一样,他们还是那样写,她还是一个个给他们校正过来。日日如一。她不知道她做的这些事情有什么意思。改了又怎样,不改又怎样,生活是不是就从此美好起来或者依旧继续。她都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怎样是对的,而怎样又是错的,不该做。
默默下班回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门,钥匙弄错了,她把别人的家门打开了。她愣在门口犹豫,是进去呢还是不要。她站在自己家的门口站了很久。也许进去是错的,而关上门走出来才是对的。最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往里走,她站在屋子中央,光的地板上面。她明白她的房子已经空了,起码一半。
他搬走了能搬走的一切东西。洗衣机、电视机、DVD机、音箱、唱片、影碟、书柜里的一大半书、手提电脑、他的皮鞋和拖鞋、赤红色的沙发、那家泰国家具店打折的时候买回来的餐桌,连空调都拆走了一个还剩下卧室的那个……她不明白他拿走这样为什么又留下那样,比如床,比如枕头,比如深紫色的床单和被子,比如浴缸,比如冰箱,也许他还心存善意他不想她饿死冷死死的时候连一张床都没有只能死在光秃秃冰凉凉的地板上,还有衣柜,不过里面已经没有他的衣服,与他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消失了,最后默默在浴室里发现他遗留的一把牙刷和一张毛巾,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