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但是若好好请求某些官员……我也从自己这边略尽绵薄之力。”
奇奇科夫心领神会,说:“确实如此,我实在记不清楚究竟有没有附注了,就象这份遗嘱不是我执笔的似的。”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极其好心地说,“您千万要沉着,即使万一发生了更糟的情况,您也丝毫不要惊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决不要绝望:没有无法挽救的事情。您看我:总是沉着。无论给我制造了什么麻烦,我始终保持沉着。”
洞达事理的法律顾问脸上的表情的确是非常沉着的,所以奇奇科夫……
“当然,这是最重要的,”奇奇科夫说。“但是您得同意,有时会遇到一些事情和诬害,会使你陷入一种困境,使得你无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是胆怯,”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很沉着很好心地答道。“您可千万要努力做到办事有文字凭据,任何时候也不要信空话。只要看到问题已临结局、快要得到解决的时候,也别忙着给自己解脱、辩护,反之,要节外生枝,把水搅混。”
“也就是说”
“搅混,搅混,——别的什么也用不着,”法律顾问说道,“节外生枝、把别人也卷进来,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其它的什么也用不着。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审理吧。让他去审理好了!”他重复了一句,非常得意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就象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奥妙所在时看着学生似的。“对,要是能找到迷惑人的情况就好啦,”奇奇科夫说罢,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顾问的眼睛,象一个学生明白了老师讲解的奥妙之点似的。“这种情况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要相信:头脑常用就会灵活起来。主要记住会有人帮您忙。问题搞复杂了,对许多人都有好处:官员得增加,他们的薪水也会增加……一句话,要尽可能多卷进一些人来。不会使一些人无辜受罪:他们可以轻易地把自己解脱干净,需要他们回答公文的质问,需要赔偿他们的损失……于是就有面包吃了……相信我吧,情况变得危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混。把水搅混,混到使任何人都蒙头转向的程度。我为什么能沉住气?由于我知道。我的情况一糟,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卷进来——省长也好,副省长也好,警察局长也好,财务主任也好,把他们全卷进来。他们谁生谁的气,谁对谁怀恨,谁想整谁,各种情况我都知道。令他们去解脱去吧,在他们解脱自己的时候,别人就可以发财啦。由于只有在混水里才能捞到鱼啊。大家都盼着水搅混呢。“说到这里,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又得意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眼睛,好象一个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更加奥妙的地方似的。”此人果然神通广大,“奇奇科夫想罢就怀着极其快乐的心情离开了法律顾问。奇奇科夫如释重负,心境坦然,轻捷地跳上马车,坐到松软的坐垫上,叫谢利凡把车篷支起来(到法律顾问家来的时候,车篷是放下来的,甚至皮幔也放下来了),那状态完全象个退伍的骠骑兵上校,抑或说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一条腿潇洒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头上的一顶新丝绸帽微微歪向一只耳朵,帽子下边容光焕发的脸愉快地面对迎面来的人。谢利凡依照吩咐把车朝商业区赶去。商人们——无论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站在店铺门口恭谨地摘下帽子来致意。奇奇科夫不无优越感地举起自己的帽子作为答礼。商人中有许多人,他早已认识;有些人虽然是外来的,但因对这位先生优雅潇洒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便也象一些熟人一样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还没有结束。马匹交易和农业交易已经过去了,目前开始卖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们是坐车来的,估计回去的时候只有坐雪橇不可了。“请进!”一家呢绒店门口有个身穿莫斯科缝制的德国式外套的商人,他一只手把礼帽拿下,另一只手用两个手指轻轻摸着精光的滚圆的下巴,满脸堆着文诌诌的表情,彬彬有礼地向店里让着。奇奇科夫进了店铺。“掌柜的,把呢子拿给我看看。”
和气的商人马上掀开柜台上的隔板,进到柜台里面,背靠货架,脸对着顾客。商人站好以后,光着头,拿着帽子又向奇奇科夫施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让人愉快地哈着腰,两手按在柜台上说:“您要哪种呢子?喜欢法国货还是本国货?”
“本国货,”奇奇科夫说,“只是可要拿最好的,就是被称为英国货的那种。”
“想要什么颜色呢?”商人问道,他依然两手按在柜台上摇晃着身子。“深色的,橄榄色或者接近橘色的深绿色带小花点儿的,”
奇奇科夫说。
“我敢肯定,您算买到最上等的货了。即使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啦,”商人说着就从上边够下一匹呢子,利落地放在柜台上,抖开一头儿,拿到亮光下。“瞧,多好的色调!最时髦最讲究的货色!”
呢子闪闪发光,象绸缎一样。商人已嗅出站在他面前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拿十卢布的货色。“好是好,”奇奇科夫轻轻摸了摸说。“不过,掌柜的,请您马上把最好的货拿出来吧,色要更……更红一些,要有小花点儿。”
“哟,您是想要眼下彼得堡最流行的那种颜色。小店有那一种最高级的呢子。不过有言在先,价钱可贵哟,只不过质量也好。”
“拿来。”
关于价钱,却只字未提。一捆呢子从高处扔了下来。商人以更加高超的技艺把它抖开,抓住另一头儿,象抖绸缎似地抖了一下,拿到了奇奇科夫眼前,使他不仅能看到,甚至也能嗅到,只说了一句:“瞅这呢子!纳瓦里诺烟火色。”
讲好了价钱。铁尺象魔杖一样马上给奇奇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裤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子剪了一个小口,刷的一声把呢子撕开,极其优雅地鞠了一躬,立刻就叠起来用纸包好。奇奇科夫刚想掏钱,觖觉得有人温文尔雅地用一只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个声音传来。“您在这里买什么呢,老兄?”
“啊,幸会!”奇奇科夫说。
“幸会,”用胳膊搂他腰的那个人说。这人是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我本来径直走过去,不进来了,可是忽然看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见面的欢乐呢!没有说的,今年呢子好得无法比。我以前竟不管没有能找到……我宁愿花三十卢布,四十卢布……甚至五十卢布,可是要给我好东西。我认为,如果东西就要好的,否则还不如干脆没有。您说对吗?”
“完全正确!”奇奇科夫说。“要不是为了得到好东西,何必操劳呢?”
“把中等价钱的呢子拿给我看看,”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感到这声音好熟,回头一看:是赫洛布耶夫。显而易见,他买呢子决不是为了奢侈,而是他的常礼服上衣已磨得很破了。“哎呀,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我终于可以跟您聊聊了。我找了您几次,却没有找到。““老兄,我太忙,实在没有空儿。”他往旁边看了看,想借机会溜走,这时看到穆拉佐夫走过来了。“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哟,我的上帝!”奇奇科夫说。“幸会!”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接着叫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最后,彬彬有礼的商人把帽子摘下来用一只手尽量往高处举着,全身向前伸着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欢迎光临!”
四人脸上都显出来一种贱骨头巴结百万富翁的那种面色。老人躬身向大家还礼,随后直接对赫洛布耶夫说:“原谅我:我老远看到您进了这家商店,便决定来打扰您。如果您一会儿有空儿,顺路经过我家的话,我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说:“很好,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今天天气真不错,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是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迎合着说,“真是少有的好天哪。”
“是啊,托上帝福,天气不坏。只是庄稼是需要一点儿雨啦。”
“很,很需要,”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下点儿雨,连打猎也好。”
“实在不妨下点儿雨,”奇奇科夫虽然不需要雨,但是赞同百万富翁的意见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老人跟大家施礼告别之后也就走了。“简直不可思议,”奇奇科夫说,“此人竟有一千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是不合理的,”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资本不应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现在全欧洲的文章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你有钱吗,那让别人沾点儿光,请客,举办舞会,让工匠们、手艺人们有一块面包可吃。”
“我理解不了,”奇奇科夫说,“一个人趁一千万,而生活俭朴得却似个乡巴佬!有了一千万,什么事都可以干哪。可以只结交将军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补充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除了各种可敬的品德之外,其实有许多土气。倘若他是商人,可他已不是一般商人,可以说是富贾啦。要是我的话,我就要在剧院里订包厢啦,决不把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上校,非嫁给个将军不可。上校算什么?我要雇个高级厨师给我做饭,而不用一个什么厨娘”
“行啦吧,那算啥!”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有了一千万,什么事不能干?给我一千万,瞧我怎么干!”
奇奇科夫心想:“不,你有了一千万,能干得出什么事啊!
如果我有了一千万的话,我可确确实实能干出一些儿事业来。“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如今在这些可怕的经历之后能得到一千万吗!如今我决不会那么挥霍了:亲身体会到任何一个戈比的价值了。”想了两分钟又在心里暗问自己:“如今果真能更聪明一些支配那些钱了吗?”挥了一下手,心里补充了一句:“见鬼!
我想仍然会象从前那样挥霍光的。“他忙于想知道穆拉佐夫要对他讲什么,便出了店铺。”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罗维奇!“穆拉佐夫见到赫洛布耶夫进来以后说。”请到我的小屋里来。“他把赫洛布耶夫领进了读者已经熟悉的那间小屋里,即便在年俸七百卢布的小吏家里也找不到这样俭朴的小屋。“我想,您如今的情况该好些了吧?
姨母死后,您总该得了点儿什么吧?“
“怎么对您说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我一共只得
了五十个农奴和三万卢布现钱,偿还了一部分债务,最后仍然是一无所有。主要的是搞那张遗嘱的手法很不正当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那是个大骗局!
我立刻就讲给您听。您听到搞了些什么名堂会惊讶的。这个奇奇科夫……““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谈这个奇奇科夫之前,请先说说您自己吧。请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才能使您完全改变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处境很困难哪,”赫洛布耶夫说。“为了摆脱目前的处境、把欠债还清并能过上最有节制的生活,起码需要十万卢布,或许还要多些,——一句话,这是我无能为力的。”
“哎,如果得到了这些钱,您打算今后怎么过呢?”
“唉,那我就租套房子,闭门教子吧,因为我已不能再做事了,做什么也不行啦。”
“为什么您说做什么也不行了呢?”
“您瞧,我能干什么呢!不能再去当办公室的抄写员啦。您忘了我还有家室呢。我四十啦,再说腰还痛,已懒惰成性。并且也不会给我一个好的差事。我坦率地跟您说:我也不想得到一个来钱的差事。我这个人虽然是废物,是赌鬼,一无是处,但是我决不去贪赃受贿。我不能和克拉斯诺诺索夫和萨莫斯维斯托夫同流合污啊。”
“请原谅,我总不明白,没有路怎么行。脚下没有地,怎能行车?
水中没有船,如何航行?
生活是旅行啊。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方才谈的那两位先生,他们至少还是走在路上啊,他们总还是在操劳啊。好,假设说他们走到斜路上去了,这是凡人常有的情况啊,那他们总有希望走到正路上来嘛。一个人只要肯走,总有希望找到路的。可是一个人游手好闲,如何能走到路上去呢?路是不会来找他的呀。““请相信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觉得您的话完全对,只是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心如死灰啦;我看不出来自己能做出对什么人有益处的事情来。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一块废料。早先年轻的时候,我觉得问题的关键是钱,如果我手里有几十万,我会造福许多人:周济穷画家,开设图书馆,举办福利设施,收藏艺术品。我这个人并不是没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多方面比那些富翁更会支配钱,他们的钱花不到正地方。目前我看这也是瞎忙,益处不多。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干什么也不行啦,和您说实话,我是毫无用处啦。连一件起码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听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
您是祈祷的啊,您常常到教堂去,我知道,您早祷晚祷都不放过。您虽然不愿早起,但是却起来到教堂去,早晨四点就去,那时谁还都没有起床呢。““那是另一码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这样做是为了拯救灵魂,由于我相信这多少能减少一些浪荡生活的罪过,我相信尽管自己无能,可是祈祷总多少能感动一下上帝。说实话,我祈祷,甚至没有信心,我也祈祷。我仅能感到有一个主,一切都取决于他,象我们耕地的牲口似的,能觉的出来谁在役使它。”
“这么说,您祈祷的目的是为了讨得上帝的喜欢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赋予了您力量,使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假设您相信您在为您所祈祷的上帝服务,您做起事情来一定会精力充沛。“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我再向您说一遍,那是另外一件事儿。在第一种场合,我看到自己总算在做什么。我对您说,我打算到修道院去,那儿不管叫我从事多么沉重的劳动、多么艰巨的伟业,我都要勉力完成。我相信,那些使我做这些事情的人会受到报应,这不是我应考虑的情况,在那儿我听从安排,因为我是在听从上帝的安排。““为什么您对世俗的事情不这么看呢?
我们在红尘中也是应该为上帝服务,而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服务啊。要是也在为别的什么人服务的话,那也只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旨才这样做的,否则我们是不肯这样做的。每人的各种才干和能力是什么呢?
只是我们祈祷的工具罢了:有时用语言祈祷,有时用行动祈祷。您是不能到修道院去的:您已注定脱离不了红尘了,您有家呀。“穆拉佐夫说到这里停下了。赫洛布耶夫也没有吭声。“那么,您认为,假设有了二十万,您就能站稳脚跟,开始过一种比较节俭的生活罗?”
“也就是说,我起码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给他们找好老师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两年以后您不会又弄一身债务吧?”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一会儿,一顿一挫地说:“不会,在这段经历之后”
“经历能起什么作用呢,”穆拉佐夫说。“我了解您哪。您这个人心慈面软,来个朋友借贷,您会借给他;看到谁可怜,您就想周济谁;嘉宾光临,您就会盛情款待他,会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