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在这种杯酒言欢的情况下更易达成。
志豪地产的张坤佑已年近花甲,依然朝气勃勃,跟我连连碰杯之后,就说:
“新记最近推出大潭那幢华厦,‘六四’
之后,反应仍然出奇地好,老郭笑逐颜开,利通银行又帮他赢了漂亮的一仗。
“
“是先父的承诺,郭伯的那幅地皮老早以低价购入,他成本轻!”
言下之意是,若非有资格把楼价自动减至二千元以下,反应怕没有一半的好。
“我西贡白抄湾附近的那块地皮,也打算照原定计划发展了。预留两个面海
的单位给你好不好?不论自用或给利通银行高级职员度假,也派用场呢!”
这两个单位当然不会无情白事地留给我,一定多少有点笼络作用。
我没有问价,张坤佑也没有开价。价钱大抵要看利通能帮他多少忙才能定!
今时今日,我盈手都是赚钱的机会。老实说,唾手而得的这种财富幸运,我
还真不希罕。
我希罕的,没有人能给予。
满堂宾客,非富则贵,拥有的财产与快乐是否成正比呢?我太有兴趣知道了。
顾盼之间,瞥见了黄启杰站在客厅的中央,团团地围满了人差不多清一色的
女人且都是年轻女儿跟围住我的人可大异其趣!在我身旁出现者永远跟利通银行
业务或多或少有关系。我突然地感触,如果父亲没有把利通给我,我身边会不会
围满人?围满的人都是五十开外的生意佬抑或跟我年龄相若、志趣相投的一班同
性与异性朋友?没有了如今的身分,我会不会立即沦落成围住黄启杰那起女孩子
的一员?
如果任由我选择的话,无论如何不当公子哥儿身边那趋之若鹜的小脚色!从
来都是小富由俭,大富由天!若然天不降福,匍匐人前,也不管用,何必!
女人若以为跟黄启杰这类人有过一手,就会从此飞黄腾达,正位中宫,成为
阔太太贵夫人的话,也真是过分天真了!拥有优越条件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的驾
势与实力,必会步步为营,小心并只有忌惮别人占自己的便宜,哪会轻易心甘情
愿跟别人分甘同味?
同一道理引申到我身上来,我的反应不也是大同小异?
没有好多男人愿意把自尊心作赌注!
当然,不怕冒齐大非偶恶险的人,也是有的。我就曾碰过一个,如今也在黄
家宴会内谈笑风生。
“福慧,瞧,你真的清减了,忧能伤人!”廖醒楠永远一见面就必拉起我的
手不放,像把人上了手扣似的,甩也甩不掉。“赶快养得胖一点,别让我担心呀!”
我使出吃奶的力,才抽出右手。
“几次拨电话到你办公室,你那秘书都推说你在开会,她怎么好像专职离间
我俩似的,这人是老姑婆不是,真怀疑她有点心理变态!”我拿眼瞪着他,一言
不发。
“送给你的花收到了没有?花店的小姐不知多羡慕崇拜你!老求我讨个人情,
到利通银行做桉揭,可不可以作二十年分期,按九成!我说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江小姐不会不赏我三分薄面!”
言谈太多的不得体,结果只有忍无可忍,我说:
“我本人要向利通借贷,都得循正当手续,由贷款委员会审核条件资格,始
行定夺。你未免太抬举人了!”
廖醒楠这种人是正牌的三分颜色上大红。跟我在若干应酬共过席,来电话约
会过几次,嘴里就说成跟我是知己。
万一我不慎答允他单独吃上一次半次晚饭,怕他要宣扬我已跟他上过床,利
遁银行的所有信贷都已由他操纵了。如果当众掌掴他人不算失仪,我老早就伸手
赏这姓廖的两记耳光,廖醒楠是东南亚财阀廖子敬的侄子,在香港挂着个廖家兴
发企业董事的职衔。狐假虎威,不学无术,到处招摇。
在行内人心目中,他表面上是豪门巨户的一员,实则只不过是隔了一重肚皮
的假皇亲,名副其实挂单的家客而已!两年前开始厚了脸皮,打算以捷径踏上青
云之路,以为财色兼收的话,就能出掌利通,连父亲看在眼内都连连冷颤。我就
更不在话下。
择偶之于我,难度之高真是不言而喻了。像黄启杰、像廖醒楠等,都不过是
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些例子!
有趋之若鸯,唯恐不及地争取成为江门娇婿的人,我又完全没有看他们在眼
内!
也有不堪委屈,不愿受罪的等级齐量之士,只会跟我永远保持距离,敬我而
远之!
每逢出席这等所谓高贵的社交宴会,触动我情怀,惹我诸多感慨的人与物,
真是俯抬皆是。
才横七竖八地胡思乱想一阵子,回转头来,又看见一团红滟滟的光,映入眼
帘,那么面熟?不就是在服装店内碰见的那位朱太太?
朱太太的身旁正正是名满香江的酒店业巨子朱广桐。朱广桐与他的朱太太!
我差点失笑!
从没有想过年已七旬过外的朱广桐会有个绮年玉貌的年青太太!那朱太太的
年纪大概比我还小!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如果分分钟会走进棺材里去的话,不错是要争取时机,
多迁就他一点了!
我这个想法不知算不算刻薄?看那朱太太,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般跟随在丈
夫身边,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她那粉白的颈项上能挂条重若枷锁的钻石链了。
什么也得付代价的,是不是?连做扛福慧也不能幸免!
坊间传闻,朱广桐年前跟他老妻离异,花掉以亿元为单位的赡养费,迎娶了
他的行政助理。也真亏前任朱太太看得透,省得看守朱广桐,防他更改遣嘱,早
早了断,还实捞一笔。至于这新任朱太太,还真算是讧湖上的一名自力更新的正
派人!靠自己双手挣扎得过久了,有人奉上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人是会累得连
把头稍为向左右摇动也乏力,只能垂下来,表示首肯。
由此推论,父亲如果真看上了他身边的女人程张佩芬或者瑞心姨姨,也太在
情理之内了!
然,父亲矢志不渝的爱侣,显然不像这朱太太,以及那许许多多充塞在香江
之内的名嫒,全都贷真价实,你情我愿之下待价而沽。
每一想起她,我就肃然起敬。
程太和瑞心姨姨,甚至我思疑过的老同学帼眉,其实全都仍有嫌疑!只为她
们犹在江湖上操作,过着一份手停可能口停的劳累生活。父亲的那个女人断断不
会像朱太太一般,浓妆艳抹,衣履风流的亮相人前。每人自觉的幸福不同,如果
我把父亲的故事当众宣布了,站在这儿的一干人等,相信其真实性的会有几人?
信有其事,予父亲的女人很高很高评价者,又有几人?我想着想着,不期然觉得
背脊凉风阵阵,打了个寒噤。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只会认为父亲只结识了个神经
不正常的古怪女人而已,
“你冷吗?”耳畔响起温柔的一声慰问:“他们把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打开了。”
我回头看看,难怪背上发冷。
“还好!我不冷,你呢,如果不嫌那头风大,我们且到花园走走!”只见朱
太太搀扶着朱广桐踏出客厅。如许尽忠职守,实在令人尊敬。
我把搭在肩上的围巾拉紧一下,挡住了凉风。
事无大小,我都要养成最能照顾自己的是自己之习惯!
曲终人散,黄德生父子站到大宅门口送客。
我是独个儿来,独个儿去。
目送着一辆辆名贵的房车停下来,载着回家去的都是有影皆双,又是一阵的
不快!
回到家时,已经深夜。
了无睡意,我披上晨楼,重新走下楼去,步出花园,直走向临崖的栏杆边,
坐在摇椅上,赏着月色。
背后的浪声,跌荡有致,陪着我排遣清冷。
如果有人跟我共坐这摇椅之上,会多么的美好!
小时候,父亲在这园子的大树之间挂了绳索做的秋千架,让我坐上去,轻轻
地给我摇,怪舒服的。其后,购置了一套套花园家具,我还是最最喜欢坐到摇椅
上去。微微荡来荡去,头上的星星似在走动,益发灿烂而活泼。
那些年父亲一有空就陪我坐,又或者帼眉来我家小住数天,两个女孩子就并
排坐下,听父亲讲熊人故事。每每讲到紧张之处,我便紧紧抱着帼眉,尖叫,一
半也是故作惶恐惹父亲怜爱。帼眉呢,永远滋油淡定,静静地微笑着倾听故事…
…
突然省起,这阵子实在忙碌,竟有很久没有跟帼眉见面了,有点迫切地要跟
她联络一下。这个老同学可不能失掉。
在我的生活圈子内,可以深谈的能有几人?
霍然站起身来,要回房子里去给帼眉描电话。
我们从小就有躲在核寓里讲电话的习惯。少女时代尤然。那年头,多少情怀
与心事,已不便再跟父亲细诉!
我当然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模样告诉过帼眉的。其实我并不太奢求,只想要
一个身材高高瘦瘦,面孔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最好能有对太跟睛的男孩子,因
为太胖的人有臃肿的迟钝感,肤色太黑,我觉得不干净,给人不自在的感觉。
至于大眼睛,不一定全然为了好看,只因小时候,瑞心姨姨老不肯雇用小眼
睛的厨子与司机,我追问原委,原来她坚信大眼睛的男人性格多是光明磊落,大
方得体。我父亲一向双目炯炯有抻,不怒而威!
帼眉从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她理想配偶的模样,我问过她,她只答:“能投契
就好,别的条件都没有想过!”
她的性格一向随和,并不挑剔,如今也跟我一般落泊。
女人的全盛黄金时代已近尾声,择偶的条件怕要更降低了,可仍然是待宇闺
中,无人问津!
还是那老话,上天不会因人的知足与勇于妥协,而稍加抚慰。除非人委屈到
饥不择食的阶段,否则,要求半斤八两的任何回报与匹配,都是难、难、难,难
上加难!
大屋静谧一片,瑞心姨姨住楼下,佣人司机花王全居于另一间离主屋不远的
平房去。
我步上二楼,走回睡房。途经父亲的睡房。无,吓我一跳!
怎么父亲的睡房会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刚才我走下花园去时,分明没有发觉这个异样。
我手心立时间冒汗,呆立在房门之前,双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不晓得走动。
感觉上长如一个世纪,实则只刹那间光景,我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进去!
“呀!”
吓得惊叫的不只我一人!
我不能置信地望住站在床前吓呆了的瑞心姨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上拿着床单,正在整理父亲的床铺!为什么呢?
如斯简单的家务,要挑这个龌龊的时光进行,其中有多少的隐衷与奥秘!
自父亲去世后,佣人仍每天到房里打扫兼换鲜花,间中换床单被盖,也是有
的。可是,何劳瑞心姨姨亲自动手,就算亲力亲为,也不会在这月黑风高之夜!
我最怕这种难以解释的暖昧,更不能容忍家里头存在着这等无端端教人神经
衰弱的怪事。我由错愕、惊恐,转而为愤怒,因而厉声苛责:
“瑞心姨姨,你这是搞什么鬼?半夜三更了,摸进父亲的房里来给他铺床叠
被?”
瑞心姨姨跟我一样,先是吓呆了,随即脸上青红不定,那种尴尬与为难,仿
佛有人强把她的衣衫除下,让这么一把年纪的女人赤条条地站在人前丑态毕现!
她那一脸的羞愧震撼了我,才醒觉到对她的责备过态了!
她不只是江家的老佣人。她随侍父母亲一辈子,我凭什么如此无礼?就只为
一时间的惊愕,就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
也许瑞心姨姨这番所为有她独特的意义,抑或情不得已呢?
我蓦地震栗,冲前去一把扶着摇摇欲坠的瑞心姨姨!
老天!会不会真的就是她了?
“对不起,瑞心姨姨,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奇怪,想不到你
会在父亲的房间里。”
什么叫越描越黑,此之谓也。
瑞心姨姨差不多把头垂至胸口,完全没有答话。
她像是一个贼,突然被事主当场逮住了,羞愧与急痛攻心,连神智都开始迷
糊了。
瑞心姨姨的身子变得软绵绵,无力地偎依在我身上。
“我扶你回睡房去,好吗?”
我差不多是半拖半抱地把瑞心姨姨放回她的床上去的。替她盖好了被,还见
她闭上眼,双眉紧皱,嘴唇一直震颤,身子也微微地开始发抖。
为什么呢?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的?除非瑞心姨姨跟父亲真有超越宾主的离
奇关系,才会得有这个反应。
我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是父亲在天之灵佑我,让我
洞悉乾坤?
我守着瑞心姨姨,不敢离开。连连地喊了她很多次,她只是没有理睬我。很
有点手足无措,我摇动着瑞心姨姨的手,冷得像块冰,再摸摸她的额,却烫得惊
人!
这么就病倒了!难怪人家说病来如山倒!我立即摇内线电话叫醒了司机,着
他去把家庭医生接来。
蔡承志医生到达后,立即给瑞心姨姨诊治,并给她打了针,灌了药,重新让
她睡好。
送医生出门口时,他告诉我:
“瑞心姨姨的身体并不怎么样,只是情绪极度低落,且受了惊,一时间控制
不来,发了点高烧,我已为她注射了镇静剂,好好地让她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得
多了。”
送走了蔡医生,我了无倦意,再回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看她已然入睡,我
干脆搬了一张舒服的软皮沙发,就坐在她的床边守望着。
我很少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以前每次进来,都是匆匆地逗留片刻,从没有
注意过这儿的摆设。
如今细心地看看,发觉除了几明窗净之外,触目就是很多个相架,摆放着多
年以前的旧照。
其中一幅放在床头,是父母亲结婚时的照片。母亲穿着中式裙褂,站在旁边
的正正是瑞心姨姨。年纪轻轻的,梳着两条粗辫子,脸上的娇憨与喜悦,跟做新
娘子的母亲没有两样。其余的旧照,都是跟父母二人合拍的多,瑞心姨姨如此多
情念旧?
我把睡熟的她重新打量。心想,且待她康复过来后,跟她好好一谈!出更多
的头绪与证据来后,我要告诉瑞心姨姨,父亲是如何的关爱她,如何的愿意给她
名正言顺的一切。我甚至应该出示父亲的遗书!就是在今时今日,只要瑞心姨姨
愿意,要我宣布她是江家的一家之主,也未尝不可!几十年了,瑞心姨姨陪着母
亲长大,陪着她嫁进江家,把父母亲服侍得妥妥贴贴的,一颗心在母亲去世后,
更顺理成章的放在父亲身上,他俩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明显地,瑞心姨姨太怀念父亲,太渴望时光倒流,让自己再有机会为生命的
真正主子铺床叠被。人又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多所怀念与感触,因而情不自禁
地跑到父亲房间里去,重复做着她几十年为父亲所做的琐碎事!想着想着,得出
个合情合理的推论,人也就轻松下来,也委实是太累了,终于朦朦胧胧地蜷伏在
软皮椅子上睡去。
阳光和暖地照在我脸上身上时,我伸了个大懒腰,张开眼,仍见瑞心姨姨熟
睡,一看手表,已近七时,慌忙蹑手蹑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