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熠熠的光辉,把我看得很很很难以为情。
就在我微垂眼皮的一刻,两片灼热的唇贴到我脸上来,
再辗转移到双唇上去。
情深款款的初吻。
我的初吻。
天地间一切运作,骤然而止。
不知不觉,大概过尽几千亿个光年,突然……
一阵嘈吵不堪的汽车按号声,差不多自四方八面涌至。
我们才如梦初醒地分开了。
眼前交通灯号早已亮了绿色。从倒后镜中看得见一条跟在后头的长长车龙,
岂只拼命按号,且有人自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叫嚷,催我们快快上道。
我跟青云不期然地吐着舌头,才把车子开动。
青云说:“原来香江首富银行主席接吻,还有鸣锣响炮、旁人侧目作陪衬!
真真非同凡响。”
说着,只一手持着方向盘,一手拥着我的肩膊,志得气满,一车厢都是他的
笑声。
我很少走在利通银行大厦隔壁的小横街上,竟不知这儿大清早就摆满了熟食
的小摊子。
当青云携了我,浏览着这大城小街的特色时,我一眼瞥见了那售卖肠粉的摊
档,开心得差点拍起手掌来。
小时候,最喜欢瑞心姨姨给我买来洒满芝麻与酱油的白肠粉,清香软滑,不
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长大后就再没有机会品尝了。
久违了的心爱小食,我嚷着要青云给我买上一大包。又多给一块钱,差点倒
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云买的两碗猪红粥,我们抱着满手宝贝,回到利通去。
青云按电梯四十六楼,直走向他的办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头。
还未到早上八时,写字楼空无一人,然,我们喜欢有个小天地,于是随手关
上了办公室的门,据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过这个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
我并不多心,并不以为他这么说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与利通银行是两款外貌不同,实质一样的牢笼,罩得密不
通风,叫住在里头的人喘不过气来。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负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妇。我又何独不然?能真正
开怀畅饮大嚼者,往往是小户人家的恩爱夫妻,真不知羡煞了几许富贵中人!
也许,自今日始,我的好运到来了。有道是飞上枝头作风凰。我心目中的凤
凰是个有人爱恋、跟着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云,没由来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说,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不会珍惜。未知是否对的?我和青云的相识
相叙相慕相爱,过程只有沙石,而无风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一下子,就差不多八点半。我是应该在银行职员未上
班之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感觉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正与王子翩翩
共舞,时钟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揽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离幸福的现场,
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云都着着实实地有此感觉。
因而连日下来,每当我们谈得开心之际,一看表,限时已至,青云的脸色就
会得往下一沉。
这天,他还老实不客气地加了一句:
“南瓜车在门外候驾,还不快走,就要原形毕露了。”
果然,当我踏出青云的办公室时,刚好碰上了电脑部一个早上班的同事,他
看见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声:“主席,早晨!”
见那大头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痒痒的,忽然,竟有种拂袖而行,另寻天
地的志气,充塞于胸臆之间,久久,还是挥之不去!
晚上我也得尽量的把时间挤出来,才得以跟青云见面,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的
应酬。
为此,我无端端当着了秘书康妮的面,发了一大顿脾气。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让我休息的?
谁说我把这一总的宴会都答应下来的?“
康妮吓得一脸青白,讷讷地说:
“程太临行前千叮万嘱,这几天晚上的宴会至为重要,千万要提你准备!”
“什么宴会了?你重新讲一遍!”我不知在气谁,总之,气得什么似的,也
许连额头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战战兢兢地细诉:
“今晚中总宴客,国内来了银行业的访问团;明晚财政司欢宴新加坡国家财
政部部长;后天晚上,美国领事馆为前美国国家储备局主席获加先生设宴,全都
有你的份儿。”
对,真没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这些来头如此犀利的宴会,更断断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级职员替代,连
何耀基都没有这份资格。
我继承父亲的不只是他的财富,且是他的名位与权势,夫复何言?
我问康妮:“那么这个周四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节目?我这个周五就
得去纽约了。”
“周四,你在家里宴客!”
我差点怪叫。
康妮退出了办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动青云的内线电话。
他声音的急躁与为准,使我意识到青云在忙于公事。
我问:“你忙呢?”
“正在开会。”
“能说几句话吗?”。
“可以。”
“青云,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个职员在?”
“六个。”
“有女同事吗?”
“有。”
“漂亮吗?”
“差不多。”
“就这一分钟,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见得着你!”
“也许彼此桩此吧!”
“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头走走。”
“现今不行,会议相当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答应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吗?”
“我这几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务!”
“关于利通的?”
“对。”
“还是你仍然打算复活节另有计划?”我始终未向青云提及过我知道蒋帼眉
曾约他赴泰国一游。
这几个星期的亲密交往,我们差不多无所不谈,除了有关父亲的遗书所牵涉
的秘密,我没有什么隐瞒他的。青云也应坦诚相向,他若不自动开腔给我交代与
蒋帼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纠缠不息,逼他招供?这有什么意义?
如今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个机会,已是极限。
“计划是有,现今不便相告,早晚会得真相大白。”
“青云,我这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空。”
“长远计划不志在一朝一夕。”
“周四晚你来我家晚宴好吗?”
“再说吧,我不能让面前的同事久候了。”
不能责怪青云,他是个责任心极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计,将来有日,利通的
发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
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内举行一次晚窭,回请同行同业与世交友好。
父亲在生时,老喜欢约十个八个谈得来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顿好的。杯酒言欢
之间,谈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强劲的人际关系。
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费时失事。每喜一下子邀来满屋嘉宾,一网打尽,懒得分
批应酬去。
这晚,灯火通明,未到预约时间,就已盈门宾客,偌大的花园,都有着万头
攒动之架势。
我尽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绍给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
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
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
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
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
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
了。
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
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
“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
同事,向你请教。”
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
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
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
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
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
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
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
“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
“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
“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
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
“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
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
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
“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
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
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
吧!”
“谢谢,胡伯伯!”
父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
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
箱内,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
“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
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
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大计要你如此劳累。”
青云笑着,再度吻到我脸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别行使主席权
威,只听我的,好好执拾需要,然后尽早上床去。”
青云的说话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内还仗着我的名位财势
去支使他。
一个豪门夜宴,像块照妖镜,把人人的身分与嘴脸心态,都照得一清二楚。
谁个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将出来。
我是如许地乐于对青云唯命是从。
特别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执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师的话,到书房里打开
了夹万,找找那条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书房内的夹万,密码只有父亲和我知道。他生前,我从没有开启过,其中放
的都是父亲自以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亲的遗书后,我曾立即搜索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寻人的线索,当日的
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没有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显然是我疏忽了,父亲把钥匙放在整叠文件的上面,用个文件信封装放着,
上书:“江尚贤与江福慧存于美国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三四六九八号。”
我把这文件信封随手放到公事包里去。
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更易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一连好些日子都不曾给帼眉摇个电话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对
失意之人,又怕她给我说什么难听的话?虽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骤然相
爱,是缘也分也,我并无耍过什么手段自蒋帼眉的怀抱中强抢杜青云过来,我还
是有点不忍与心怯。
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难耐,就更不难知晓帼眉难得重逢知音的喜悦。千析
百盼的时候得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可托终生的人出现了,蓦然又如镜花水月,更
添九重怅惘。
我是不是对不起老朋友了?商场情场皆如战场,稍为心软,立即为敌方有机
可乘,反败为胜。届时谁又会抚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诉自己,毋须歉咎。
更何况,青云根本没有跟帼眉有过什么亲密的过程。我不是曾探听过他的口气吗?
记得青云当时答我:
“帼眉是个很善心很和蔼很教人乐于与之为友的女孩,她自大学时代,已如
是。然,好女孩在世间上也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呢!”
这个答案已很明显了,如果杜青云要爱上蒋帼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时。
帼眉整个人,如假包换的五十年不变,在成长过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见得会吸
引别人作感情上的突破。
既如是,无人,当然包括我,须要对蒋帼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负责。过一些时,
让她慢慢明白过来,我们再作联系,会比较从容一点。
在纽约,我下榻于华都酒店。
一连两天,流连于第五街,作无穷无尽的搜购。若不是复活假,很多店铺休
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点得把铁芬妮内的好货式都抢购一空。因我有个怪念头,添购一些晶光灿
烂,耀武扬威的首饰是早晚间事了。
喜气洋洋的大日子,装备当然要极尽人间富贵,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
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过,届时如能跟着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义。
香港的复活节假期过完后的那个星期二早上,才是纽约时间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准备早点上床,明晨赶起来,精神奕
奕地参加国际银行家的研讨会。
才上了床,电话就响,是陪我一起公干来此的利通银行法律部主管霍竞庭律
师。
“江小姐,刚回来吧?可有收获?”
“收购了全纽约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我笑。
“何总经理刚来了电话,找不着你,留言给你,报告着各类公事。”霍竞庭
有条不紊地向我细数。
“谢谢!霍律师,明天早上在楼下餐厅跟你吃早餐再谈。”
“江小姐,还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
“什么事?”
“何总经理说,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
“什么?”我立即坐直了身子。
我重复问:“谁辞职了?”
“杜青云!”
“怎么会?你没有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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