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的主食,两人在那里边说着话边吃起来。
我和小曹大着胆子进了这家餐馆,这才看清婆孙二人吃的是面条。我们在老婆婆背对着的一张餐桌上坐下,也叫了一碗面条,我示意让小曹吃,自己则留心听老婆婆和小孙女在讲些什么。小孙女看起来吃饭并不老实,边吃边玩。老婆婆时不时地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厉声呵斥让小孙女别贪玩,快点吃。老婆婆的话有些吞吐不清,但从口音上依稀可辨,是河南一带的方言。
小孙女一直盯着隔壁桌上的我和小曹。我冲她做了个鬼脸一笑。她也突然咧开嘴羞涩地笑起来,并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婆婆跟前,在她耳边偷偷地说着什么。老婆婆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突然有些惶惶然,低着头只顾吃面,速度明显加快。
直觉告诉我,老婆婆认出了我们。果然,老婆婆不停地催小孙女快吃,一吃完就赶紧付了账,背起袋子拉着小孙女的手,匆匆离开了。
我和小曹很快跟了出去。这回老婆婆和小孙女走路的速度很快,小孙女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们。我想糟了,她们肯定把我俩当成坏人了,如果一直跟下去,她们也许会改变路线,不敢回到她们的目的地。
我改变了继续跟踪的念头,索性上去和她们搭搭话。
3、“骗人,我们也是没办法”
走出这条街道,前方是一片较为空旷的工地。我和小曹快步上去,追上婆孙二人,我说:“老婆婆,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有事想问问您!”
老婆婆并不理我们,反而更拽紧了小孙女的手,躲闪着我们继续前行。我看实在没法,突然急中生智,对婆婆说:“我们是有事想告诉您,您的钱掉了您知道吗?”
这回老婆婆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我和小曹,却并不说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元的纸币,举着对老婆婆说:“我们不是坏人,请相信我们。刚才你们从江汉路讨钱的地方走的时候,落下了五块钱在地上,我们是追着给您送过来。”
这个蹩脚的谎言显然并没能令老婆婆相信。不过这回她总算开了口:“说吧,你们到底有啥事?”我把钱往老婆婆手上塞,她根本不要,说:“别骗我们了,这不可能是我们丢的。我看你俩也不像是坏人,说吧,有啥事?为啥跟着我们?”
我一时语塞。倒是小曹找到了话茬儿,笑嘻嘻地对老婆婆说:“您是河南的吧?我也是河南的,我们是老乡咧!”
“你哪儿的?”“我唐河的。老奶奶您呢?”“我啦,是河南的,但离你那儿远着呢!”还是老乡的感情管用,小曹和老婆婆你一句我一句地拉上了家常。我说,边走边说吧。四人很快地一路走一路聊起来。聊家常的过程中,老婆婆对我们的戒心也一点点褪去,偶尔还开心地笑起来。
闲聊中得知,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女是河南清丰县农村人,她自称姓周,老伴早就去世了,一年前和儿子、媳妇带着小孙女几乎举家来到武汉,儿子、媳妇以捡破烂和帮别人打打零工为生,她则和小孙女在外乞讨。“为什么要装聋哑人?”我问。周婆婆说,不装聋哑人,别人给的钱就少多了,主要是为了获取别人的同情心。至于那张“乞讨书”上写的“家遇火灾”的事,周婆婆说那也是编造出来的。
据周婆婆介绍,她们家那地方有到外地乞讨的风气,像她这样举家来城市的不在少数,很多人在外面讨了几年饭反而发了财,在家盖起了砖瓦房,甚至盖起了楼房,很令人羡慕。但没讨到钱的也有,他们回去会遭到同乡的耻笑。因此,大凡出来的都想着办法讨钱。
“我们也不想骗人,但为了活口,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周婆婆感叹道。尽管这么说,谈起婆孙俩乞讨的收入,周婆婆“谦虚”地说,不多,每天30块到80块钱不等,遇到天气好、过节,给钱的就多一些,碰到不好的天气如下雨、天冷,讨的钱就少一些。有时也看运气,有时遇到有钱的,可怜她们的,100块钱的也给过,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婆孙俩的收入,看来和小曹猜测的相当吻合。周婆婆似乎并不知足,说:“比我们讨钱多的有的是!我们这些老年人,人家已经不稀罕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他们要钱比咱们厉害!”然后指着小曹的腿说:“像你这样的也行,你也可以要!”小曹不语。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一片居民区,大概是偏郊的某个村庄。周婆婆指着前方说:“你们俩再不能跟着俺们了,俺们快到家了。”周婆婆说,她们租的是当地村民的房子,和儿子、媳妇一共租了两间,月租是140元钱。我试探地问,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周婆婆忙说不行,儿子、媳妇知道了肯定要骂她的,再说这么晚了也不方便。我见周婆婆执意不肯,也只好作罢,和小曹驻足在路口,看着一老一小两人的身影缓慢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
大约是深夜11点钟,周围一片宁静。我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去解析60多岁的河南周婆婆和她的小孙女。这里面有酸楚,为一个老人在应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却以这种欺骗的手段、令人心酸的方式过着蹲街乞讨的生活而感觉酸楚;但同时也有宽慰,从与周婆婆的交谈中看出,老人的精神状态是愉悦的,甚至以每天能讨取近百元的人民币而感觉自豪。从生存的外相看,她是不幸的;但在精神内层里,她却并不如人们想象般凄楚。我陷入一种认知和评判的悖论旋涡。我想,不能简单地对一种人或一种生活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论断,很多事物本身就是复杂的,如周婆婆,我们不能简单地凭想象或是凭感觉去给她某一种感情,同情她的际遇或是斥责她的行为。但对周婆婆的小孙女,我却始终抱有一种痛切的惋惜和伤感。一路上她有说有笑,帮奶奶回答着各种问题。她天真、活泼,宛如一颗尚在结苞的蓓蕾,在她还未开放的时候便经历了过早到来的霜冻,她还会如期地灿烂开放吗?儿时的经历是会让她日后的成长过程变得更为坚强,还是留下沉痛的难以磨灭的创伤?这一直成为我深深的担忧。
2002年12月5日,当我结束了这段流浪日子,在家思考我所经历的诸多人事的时候,我想起了周婆婆和她乖巧的小孙女。我再次驱车赶往汉口的那个江边村落,挨家挨户地询问,试图找到这家河南人,但始终没能问到有她们婆孙俩特征的人住在那里。她们是搬走了,还是周婆婆故意向我们隐瞒了她们的住址?
那天我本来是想找到周婆婆的儿子和儿媳,告诉他们在武汉漂着的日子里,也还是可以把孩子送进附近的某个小学校的,毕竟孩子的未来比讨到很多很多的钱更重要。我不知道对他们讲这些起不起作用。那天我找了一个下午,但结果谁也没找到。
第四章 猴子
1、流浪者的“床”
——他是这个地盘上的老大:“9岁我就出来混了,我在城里呆了20年!”
——深夜,他唱着自己编词的歌曲。如果从小能受到和现今许多孩子一样的教育,如果我们的社会再亲善一些,他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嫖妓,是这个29岁的流浪汉解决自身生理问题的惯常手段。
流浪者的“床”
已经是深夜11点钟,黑夜的静寂和寒冷笼罩着我和小曹。
我开始担心起晚上睡觉的事,流浪的第一夜我们会宿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还有,会不会很冷?问小曹,小曹似乎对这事早有考虑:“走,到航空路,好多赖子都在那里睡!”
在公汽站点等了半天,已经没有到航空路的公交车了。小曹说算了,别等了,我们走过去吧。从黄浦路江边到航空路要经过大半个汉口城区,有七八里的路程。我和小曹提着包裹,星夜兼程,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站在子夜的航空路口,我已经一身疲惫,脚在鞋里疼得厉害。问小曹,他却笑嘻嘻地说不累。我想这可能就是流浪汉的看家本领,城市之大,大不过他们的双脚。
我跟着小曹,径直来到附近华中科大同济医学院的门前。虽然是深夜1点钟,大学门前的大排档依然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客人在那里闲散地喝着啤酒、吃着夜宵。在大学校门左侧的一片空地上,小曹寻找了半天,一脸失望地对我说:“他们搬走了。”小曹所说的“他们”,是指一年前我们曾在这里遭遇过的“黑哥”以及“老大”那一帮乞丐。
小曹转而笑起来说:“太好了,这个地盘以后就归我们了。这里晚上睡觉可舒服了,没有风,又安全!”说着,小曹打开随身的袋子,从里面抖出一条叠成方块的宽大床单,又拿出一沓厚厚的磨了毛边的牛皮纸。然后对我说“等等”,起身跑向对面的一家还亮着灯的商店。
很快,小曹从商店里出来,怀里抱着两个废弃的纸箱子朝这边跑来。他一脸欢笑地说:“那个店里的人我认识,我朝他们要的。”然后把纸箱子撕开,分片铺在紧挨一处花坛的地上,又在上面垫上牛皮纸,就这样做成了一张“床”。小曹颇有成就感地对我说:“今天晚上不会冷了!”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睡吗?”我问。小曹点点头,说要是在夏天,地上铺几张报纸就行了,现在天冷了,地上不垫厚点,关节就会疼。他说再等天冷一些的时候,就去想办法借一些衣服来垫在地上,那样晚上就暖和多了。
“借衣服来?”我没搞懂小曹的意思。小曹说,就是晚上有人家把衣服晾在外面,借过来用一用。我问借了还还吗?小曹说,那还还什么?不还。我说那岂不是偷!小曹说,没办法,命要紧,“借”谁算谁倒霉,在外面的很多赖子都这么干。在和小曹一起流浪的日子里,在一个阴风冷雨的晚上,我亲眼目睹了小曹和另外一个流浪汉到一户人家门口“借”衣服的过程,并把它拍成了照片。
看着铺在地上的“床”,一天劳累的疲倦感不可遏制地向我袭来。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脱去鞋子,释放那双被我折磨得很惨的脚。我和小曹盖上被单,就这样要和衣而寐了。然而刚刚要进入梦乡,一声严厉的呵斥却在耳边把我们震醒——
“你们两个,给我起来!”
2、地盘“老大”:“猴子”
我睁开眼,一条人影正在朝我们走来,停在我和小曹的头部位置。借着绰约的灯光,我看清他个子不高,瘦削的身材,穿着一件高领口毛衣和一条破旧的裤子。他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话带着狠气:“你们两个胆子还蛮大的咧!招呼不打一个就跑到我的地盘上了!”
小曹从被单里站了起来,连连对那男子道歉:“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我以前在这里睡过,今天刚回来,老大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大?你说哪个老大?他们都被我赶走了,现在我是这里的老大!”
“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说着小曹要收拾床单,准备走的样子。我冲那男子说:“这么晚了,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在这儿睡一晚吧?”
那瘦个儿把我盯了半天,我也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瘦、很有棱角的脸,腮帮子少肉,陷进去很深,不过很有型。“我看你不像是讨饭的。”那张瘦削脸对我说。
我看他态度明显有些缓和,赶紧说,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就交个朋友吧。边说边让小曹到袋子里拿烟。那是我在包里预备的一包“红金龙”烟,以备不虞,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瘦削脸接过烟,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点上,这回口气软了很多,说:“那行,我交你俩做个朋友。这地方晚上挺冷的,把东西收拾一下到我那里睡吧。”边说边指向大学校门靠右边的一排门面房。
果然,在那排门面房的门前水泥台阶上,依稀可见铺有两张大的草席垫子,垫子上面还有几床被子,有人在那里躺着睡觉。
我和小曹卷起床单,拎着纸箱子和包裹,跟随瘦削脸来到他所指令的地方。那地方铺着两床垫子,其中一床上有个人正把全身裹在被子里,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
在紧挨一床草垫的水泥台阶上,我们把纸箱子重新铺好,将包裹紧靠门面的卷闸门,然后缩进床单,向“老大”请示:“这样行吗?”
瘦削脸居然拿出一瓶白酒来,倒在一个瓷杯里,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我们:“你们也来吧?”我们忙推说不会喝酒。他就一屁股坐在我们“床”前,边自斟自饮边说道:“你们不用害怕,是兄弟呢我自然会照应你们。你们是哪儿的?”小曹说:“听你口音我们是老乡,你也是河南的吧?”一听这话,瘦削脸笑了起来,言语变得亲切多了。看来小曹猜得很准。
瘦削脸自报家门,他叫严小伟,29岁,因为长得瘦,别人都叫他“猴子”,是河南登封市大金店镇西村二组人。“不过我离家早,9岁的时候就从家里出来了,在武汉呆了20年,20年中就回去过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该算是河南人还是武汉人了。”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武汉“资格”老,“猴子”的河南普通话里总夹杂着几句武汉俚语,像“个巴马”、“个婊子”(武汉话里骂人的口头禅)之类的。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猴子”显得特别兴奋,滔滔不绝地给我和小曹讲起他的闯荡经历。1982年,在他还是一个9岁的孩子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流浪到武汉。那时小,只能四处讨饭吃。后来一对做早点生意的夫妇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让他帮忙推推车,做些杂事,这样过了6年。再后来那男老板死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再在那里呆了,就又一个人出去流浪了。1992年,19岁的他因为偷工地的铝合金被抓,判了劳动教养2年。1994年放出来后,他到外地去了几趟,其间回过一次河南老家,但哥哥嫂子对他不好,把他赶出来了,他就发誓再也不回去了。1997年在武汉,他再次因为偷铝合金“二进宫”,这回是在监狱里呆了2年。
讲到这里,“猴子”指着旁边门面的铝合金卷闸门说:“就像这个门,我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搞开喽!”他比划着,“在门下放一根钢筋,下面垫一块砖头,外面用脚用力一蹬,一下就开了!”我闻言不禁替那些店主吸了一口冷气,那门下铁气森森的“锁将军”,在“猴子”的眼里简直不堪一击。
3、“猴子”的歌
“你年轻力壮的,脑袋又活,为什么不想着去找份工作?”我问。
“打工?”“猴子”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谈都不谈!”
“我现在这样不好吗?有吃有喝,又没烦恼。我才不愿听别人使唤,还挣不到钱!”“猴子”恢复了老大的样子,指着前方一大块空地说:“这个地盘都是我的。我在武汉混了这么多年,附近公安的、商店老板、银行保安我都熟,平常没事我就在这里捡捡渣子(方言,指垃圾),一天也能卖几块钱。”“猴子”又指着前面一家还在点灯营业的大排档说:“我在帮那家大排档的老板做事,每天凌晨帮他把炉子、桌子、凳子收了,骑车送到他家里,下午4点钟再去把东西运到这里来。一日三餐老板管我吃,每月还给我一两百块钱零花钱。我又不愁吃不愁用,打什么工!”
“猴子”接着说,他以前也帮别人打过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帮忙,后来工头欠他五六百块钱工钱,怎么要都要不回来,一两个月的辛苦白费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别人打工的念头了。前不久还有一个工头找他来让他去打短工,他说什么也不去。“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每天能吃就吃,